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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十几年来,不管我处在什么样的生活空间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都会被两种目光折磨着:一种是母亲苍老而孤独的目光,一种是郑明亮不再火热而无限冰冷的目光。这两种目光就像两把利剑无时无刻不在刺伤着我的心,我千疮百孔的心只能承受着自作自受的惩罚。我的莽撞造就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结局,断送了我的亲情和爱情。十几年来,我一直在逃离,想逃离这两种目光的主人——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两个人:为了我们受苦受难的母亲和给予我一份纯真浪漫爱情的郑明亮。我原以为逃离了,我就不会痛苦,我真傻,我逃离的只是我的躯体,而我的灵魂一直都留在原地,承受着情感的折磨。我的灵魂在痛苦的情感深渊里苦苦地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开那一幕:父亲冰冷的遗体、郑先生的死、母亲撕破红嫁衣、郑明亮冷漠地转身离去……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亲手将自己推进痛苦的深渊。

  我在心里无数次地希望这个世界上,能有一种神奇的药物把我带回到从前,让我重新来过一次,我一定会改写结局,我会让母亲和郑先生结合,母亲就不会这样孤独地、淡漠地苦度晚年了,最起码母亲不会这么寂寞。“少年夫妻老来伴。”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所有的荣华富贵都不及一个老伴重要,在我们兄妹们的努力之下,母亲过着锦衣玉食、衣食无忧,但内心却孤苦伶仃的生活。因为金钱永远弥补一个人内心的孤单,儿女们再孝顺也驱走不了没有老伴的寂寞。当我真正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母亲却老了,老得连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留下那一道孤独、寂寞的眼神。我真后悔,如果我早些年能理解这个道理的话,我绝对会让我的母亲轰轰烈烈地谈一场夕阳恋,让母亲轰轰烈烈地再一次穿上她的红嫁衣,嫁给她想要嫁的那个人。可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后悔药,我没有改写结局的机会和能力,因为郑先生死了,母亲的心也死了……

  这个世界一切都在因果之中,从而我也失去了我的爱情。

  郑先生的遗体从祥龙山水库被打捞出来的第三天就安葬了。郑明亮哭肿了双眼,将母亲的红嫁衣和一封信送到家中,头也不回地走了。当母亲再一次看见这件见证过她悲欢离合的红嫁衣,撕心裂肺地放声痛哭,双手不停地撕着红嫁衣,企图将红嫁衣撕成碎末……

  我木讷地站在那儿看着那封信和一张纸条,条上面是郑先生的笔迹,写道:

  宛如狐媚迷人心

  千思万想一独身

  三十年来情未断

  五十岁去希望绝

  信是郑明亮写给我的:

  芳儿,请原谅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因你的无知断送了我们的

  爱情。我母亲经受不住我父亲离去的打击,让我发下毒誓,今生不能和

  你相见……我母亲说你和你母亲都是狐狸精,如果我今生再和你见

  面,她会死给我看的,我失去了父亲,我不想再失去母亲……

  这就是罪孽深重的我营造的恶果,我必须对我所做的一切忏悔,于是在我躯体逃离了十几年之久的春节,在已是大校军衔的家豪和其他几个哥哥的催促下,我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在哥哥们有了今天的成就带来的喜悦中和母亲儿孙满堂的幸福中,我还是看到了母亲的孤独。母亲原谅了我,可是我不能原谅自己。当我跪在母亲的面前,将头埋在母亲的脚面里忏悔的哪一刻,母亲记忆的大门也被我打开了……

  母亲一生不褪色的往事还得从1950年的春天说起……

  清江河充满希望地流淌在秦岭山脉两端的群山之中,无私滋养着这片热土。秦岭连绵不断的山脉是南北的分界线,也是中国两大水系的分水岭。它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勾画出这片热土的容颜。二月二,龙抬头,二月的清江河早已解除了坚冰的禁锢,热情澎湃地、欢腾地唱着歌流向远方。从山两大槐树下迁徙到清江河水源头的先祖们,被清江河的清澈迷恋了,在这股清泉旁的深山老林安家落户,云集了郭、祝、郑、谢的村子叫清江村,后来这儿云集的人口更多了,就有了祥龙口、洪湾、邵湾等村庄。生机勃勃的古老村庄,在1950年这个不寻常的春天里,容颜焕发、春光灿烂、妩媚动人,像要迎接什么似的。我十六岁如花似玉的母亲,将要穿上她那身红色的嫁衣,带着被外婆一巴掌打聋了一只耳朵和被神婆子说成“命硬”克死了她五个出生连呼吸都没有的弟弟们的恶名,被外公、外婆给嫁了。我的母亲只好哭泣地、心存感激地,痛苦里蕴藏幸福,害羞地穿上红嫁衣,踏上她真正意义上的生命旅途,一个女人的一生就这样开始了。

  喜庆的日子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只有母亲泪珠涟涟地被外公背着送上花轿。花轿起程时母亲的心被揪得更紧,再加上抬轿的人虚张声势一走三晃在唢呐声中扭秧歌,一路上摇摇晃晃让母亲的心如小兔般在胸膛里惶恐不安,母亲紧紧地抓住轿子两侧的扶手。到婆家,母亲早已是五脏六腑被打翻了,母亲忍着眩晕和恶心呕吐,在炮声中和父亲举行婚礼,拜天地、拜高堂,差点将母亲拜晕过去,母亲靠着自己不能倒下丢人现眼的毅力,完成了婚礼的各项事宜,被父亲用一条红绸子被面牵回洞房。母亲坐在洞房的炕上才松了一口气,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洞房外客人们在席间大吃大喝的嬉闹声。

  在外面招呼客人的父亲,笑容里露出心里的甜蜜,他趁人不注意,就悄悄地溜进洞房,看看他的新娘。虽然母亲被盖头挡住双眼,但母亲透过红红的盖头,朦胧地看着身穿新郎服的父亲,听着父亲轻轻走路的脚步声,一股甜蜜和异样涌入母亲的心头。父亲每次溜进来,手里都会攥着一把好吃的,悄悄地走近母亲,将手里的好吃的轻轻地放在母亲的手里,微笑着又偷偷地溜出去。母亲心里“嘣、蹦”直跳,嗅着空气中那股陌生的气息。母亲对于父亲是陌生的,父亲对于母亲也是陌生的,因为我的父母亲从来就没有见过面。母亲看着手里留着父亲体温的食物却一口都不敢吃。母亲害怕有人在这些食物里下“放屁药”(所谓“放屁药”其实是当时人们为了取笑新娘,用土方子配制而成,新娘吃了含有“放屁药”的食物就会不断地放屁,再有毅力的人也无法忍住这种药的奇效。当时新娘放屁是极其不雅的事,也会被人耻笑)。母亲知道自己不能让人取笑,不能在今天这样幸福的日子里被人取笑。母亲害怕当众出丑,不敢吃父亲送来的食物,一整天滴水未进,忍住自己的饥饿。在没人的时候,母亲垂涎欲滴地偷看着手中的食物,心里像蜜一样甜,母亲有了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等客人们吃饱喝足之后,送亲的娘家人中两个“全命人”的女人给母亲洗脸梳头,让母亲上了茅房之后,就将母亲的上衣与裤子用红线缝在一起,那是怕晚上闹新房的人粗鲁,让母亲出丑。她们的这一举动让母亲更加恐慌不安,衣服缝好之后,她们和所有送亲的人一起回去了。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只留下母亲一个人,母亲完全处于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透过盖头看着进进出出的陌生人,母亲心里很害怕,但她还得“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她即将到来的命运。

  华灯初上的时候,摆在桌上的一对大红蜡烛被点亮了,母亲的心也被点亮,恐慌了一整天的心,这时反而镇静了。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父亲用红棒子掀起她的盖头,等待闹洞房的人们,等待着父亲和她的二人世界,还有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一双大红蜡烛用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精神祝福着我的父母,同时将洋溢着喜气的新房打扮得格外温馨浪漫。

  母亲终于等到父亲鼓足勇气掀开她的盖头,母亲害羞地低下头。父亲却是看不够母亲似的傻站着。闹洞房的人陆续地挤进洞房,众人的目光和父亲一样离不开母亲俊美的脸,母亲被他们看得更加不好意思,羞红的脸上多了几分妩媚动人。母亲被人群中两双火热的目光直射得更不敢抬头了。第一束穿透力极强的目光就是郑鹏程,英俊的郑先生此时很失落地站在人群中,他现在已经是济民医院的学徒大夫了,他是回来向他的家人报这个喜讯,正好遇上我父母的大喜日。郑先生对母亲的所有希望都破灭了,心里有说不出的痛楚,他为了一睹母亲的芳容才失落地站在人群中,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第二束目光来自本村的谢旺星,谢旺星,我应该叫叔叔,他在家排行老三,上有旺年、旺月两个哥哥,下有旺川、旺山两个弟弟。他的父亲——福满爷,和我爷爷因两人都聪明过人,彼此看不惯对方的为人处世,长久以来接下了不深不浅的恩怨。福满爷一连生了五个儿子娃,现在他的老婆,也即我的兰花奶奶正在坐老五旺山的月子,原本盼望着能生一个女娃子,却没有想到又生了一个儿子。福满爷常常笑话我爷爷就守了我父亲一个独苗。我爷爷也常常在心里骂福满爷的儿子找不着媳妇。也应了我爷爷的话,旺年、旺月老大不小了,也没有找上媳妇,这就成了福满爷和兰花奶的一块心病。此时旺年、旺月夹杂在人群中,流着涎水看着我美丽的母亲。旺星看着他两个哥哥贪婪吸溜着口水,在心里瞧不起他的哥哥们,没出息的东西,只会流涎水,有本事让这个名扬清江河的美人,成为自己的女人,唉!我两个蠢哥哥哪儿有这样的雄心,他们只会流涎水,我要把这个美人……旺星想到这儿脸上露出狡诈的笑容,既而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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