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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在父亲健壮的步伐中,没有城墙的县城东门口很快地就出现在眼前。父亲四处打量了一下,很快地找到一块适合的地方,父亲已经懂得并掌握了天时、地利、人和的生意之道。父亲在自己相中的地方放下肩上的担子,将家豪从筐子里抱出来,将筐里的柿子摆得整齐好看,吆喝了两声,便轻快地走到一个卖豆腐脑的摊位前,要了一碗豆腐脑,付了钱便端到家豪的面前。雪白的豆腐脑上面浇着酱红色的汁子,绿色的香菜,一两滴香油珠子。家豪还小不吃辣椒,所以父亲没有让放辣椒,如果再放些辣椒那会是更好吃的美味佳肴了。父亲看着家豪香喷喷地一勺一勺地吃着,微笑的父亲心酸地咽了咽自己的口水,如果自己有钱的话,可以带着娃子吃些更好的东西,可是在当时的那种困难的日子里,能为儿子买一碗豆腐脑已经是父亲最大的奢侈了,父亲给家豪简单地安顿了一下就忙着吆喝自己的生意了。家豪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吃完这碗豆腐脑,又用勺子将碗刮了个干净,家豪还是不放心自己没有刮干净又用舌头将整个碗沿子舔了一遍,回味无穷地拉了拉正在忙碌的父亲。父亲忙完手里的生意,回头看了看家豪以及他小手里端着的碗,碗像是洗过一样干净。父亲不动声色地舔了舔他干裂的双唇问家豪:“我娃吃饱了没?”家豪点了点头说:“饱哩。”父亲接过家豪手里的碗,摸了摸家豪的头,慢慢地朝豆腐脑的摊位前走去,那让人嘴馋的雪白的、有绿油油的香菜、有一两滴香油珠、有酱红色的汁子,还有香喷喷的油泼辣子的豆腐脑,别说吃一口了,就是让人闻闻这味道也会垂涎三尺了……可惜自己没有吃一碗豆腐脑的钱,一碗豆腐脑要五分钱钱哩。父亲慢慢地走着,闻着越来越浓的香味,吞咽着自己的口水。卖豆腐脑的老汉弯着腰,热情地接过父亲手里的碗,沧桑地问父亲:“再来一碗不?”父亲看着老汉布满皱纹的脸,又看了看冒着热气、飘着香味的锅,双手插在带着补丁的衣兜里摸摸,向那希望自己能再来一碗的老汉摇摇头,转过身慢慢地向自己的摊位和孩子走去。父亲走得更慢,几乎是能踩死许多蚂蚁。父亲深深地吸着夹杂着豆腐脑香味的空气,吞咽着自己不争气的口水,只可惜这香味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卖豆腐脑的老汉看着父亲笔直而结实的后背:“唉……”父亲从这一声长长的叹气声中听明白了,自己在若干年之后,自己也会变成和卖豆腐脑老汉一样,不免有些伤感,但父亲看见家豪听话地守在那一筐柿子的旁边,父亲心里有充满了希望。父亲看着街上逐渐喧闹起来,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向西奔跑的太阳,让父亲知道已经临近中午了。父亲知道下班的时间到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商机,吃了一个柿子润了润干巴巴的喉咙,提高嗓门重新吆喝起来:“甜柿子,不甜不要钱,自家产的柿子,便宜哩。”父亲这么一吆喝,便围了一群人,父亲忙着卖起柿子来。

  父亲过于相信家豪是个听话的孩子了,没有想到家豪会给他出一个大乱子,等他将一筐的柿子卖完,太阳已偏西了。父亲将口袋里的钱归纳在一起,一分、二分、五分、一毛地数了两边。每数一遍父亲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今天真不错,多走了一段路,比平时多卖了五毛钱,一共是五块六毛钱。父亲将整五元钱小心翼翼地装进自己的内衣口袋里,他要用这剩下的六毛钱带家豪下一次馆子,这是父亲有史以来第一次这么大方地做出的决定。父亲收拾着筐子:“豪,大大今天卖得好,带我娃下馆子哩。”没有人吱声,父亲又大喊着:“家豪,家豪。”哪儿有家豪的影子,父亲下意识今天要出事了。天呐!四岁的家豪能去哪儿,父亲拼命地喊着家豪的名字,发疯似的奔跑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父亲扁担上的两个筐子也疯狂地摇摆着,眼看时间不早了。太阳和父亲赛跑起来,它是不会同情和顾及我父亲的焦急,也加快了它的脚步,父亲边奔跑边呐喊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四处寻找都没有寻见家豪。父亲已感到天昏地暗了,心口就像火山爆发般疼痛,身上的汗浸湿了父亲所有的衣服,父亲口袋里的五块六毛钱也被浸湿了。“家豪!家豪!我的狗蛋娃哩,你跑到阿达去哩?!”父亲嗓音嘶哑地呼唤着家豪,迈着沉重的步伐,从东门口奔跑到西门口,我三爷卖柿子的地方。父亲老远看见只有三爷一个人在忙着,四周都没看见家豪的身影,父亲的双腿像被人抽了筋似的一步也迈不出去,身上的肉筛糠似的颤抖着,一个又一个的冷战冲击着父亲的神经,父亲艰难地走到三爷的摊位,瘫痪般地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泪已在父亲的眼角里打起转转来:“三大,娃不见啦!”父亲沙哑地说着,泪也流下来。三爷惊呆地停下忙着收拾的双手:“宝存,你说啥?”父亲用袖子擦着泪水和鼻涕:“三大,娃不见——家豪不见啦!”三爷一听家豪不见了也吓呆了:“娃不见啦,娃咋能不见啦?你不去寻,在这儿抹啥眼泪哩!”父亲悲痛地说:“我四处都寻遍啦,就是没寻着哩,三大这可啥办哩?”三爷也四处张望着:“寻不着,这可咋办?天呐!这不是要了你们全家的命啊!”父亲满脸泪水:“我知道,这娃能跑到啥地方?”三爷又急又气地问:“啥时不见的哩,你看你咋能把娃弄丢哩,这可咋办哩?还不快去寻,在这达(这儿)磨叽啥哩!”父亲和三爷寻找了两遍还是没有寻见家豪,父亲彻底瘫痪地坐在地上……沉默了许久的父亲急中生智地对三爷说:“三大,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广播站喊一声,看看能不能寻见娃。”三爷一听这也是个办法:“那你快喊去,我等你。”三爷和父亲将广播站当成了村里的大喇叭了。村里每次上工的时候,村长南瓜就在喇叭里一喊大家就出工,南瓜的声音被喇叭传得整个清江村队川道里和沟道里的人家都能听到,这就是喇叭的威力。现在父亲想到了用喇叭的威力寻找他的儿子,这也是此时的万全之策。父亲从地上站了起来,脱掉上衣握在手里擦擦脸,向广播站跑去。父亲到了广播站才知道在广播里喊人并不是村里那样简单,父亲火急火燎地、糊里糊涂地办理所谓的手续,交了两块一毛钱的经费后。县城的上空回荡着女播音员甜美的声:“现在广播寻人。郭家豪,男,四岁,今天中午在西门口走失……”父亲垂头丧气地四处寻找着家豪,不知不觉地走到离我三爷不远的地方,他被眼前的一切惊得又喜又悲起来,家豪正学着三爷蹲在那儿吃着红薯呢。父亲疾步走到家豪的面前,泪汪汪地抱起让他着急了一下午的家豪,紧紧地把家豪抱在怀里,生怕再一次将自己的娃弄丢了似的。

  原来淘气的家豪,在父亲旁边玩了一会儿石子,觉得没意思,就随着来时的路,边走边欣赏着每个门市铺里的“千姿百态”。家豪看见什么都觉得好奇,而这份好奇让他的小脚步没有停留下来的意思,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与父亲的距离越拉越远,更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壮举”却让父亲害怕与着急。也许儿女永远不懂得父母的担心吧!家豪只顾自己的眼球,他在一家门市铺里看见一个大木盆里放着许多条五颜六色的小鱼,鱼对家豪来说并不陌生,清澈见低的清江河里有很多鱼,大的、小的,什么样的都有,可是清江河里的鱼却没有这木盆里的鱼好看,这些鱼在水里像风中的叶子一样摆动着,非常美丽。家豪并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些美丽的鱼,只知道这些鱼好看。他想他长大了一定要养这么一木盆子的鱼。他看得竟忘了父亲,他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心急如焚,也不了解父亲找不见他的心情。此时,他只是很专心地看着那群在木盆里游来游去身穿着大红袍子的鱼,多好看!一直到门市铺要关门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的心里很害怕,却很镇静地站在这条在乡下人眼里最繁华的大街上,左思右想回忆父亲和他来时的方向,凭着他幼小的记忆,家豪找到我三爷。真是让父亲和三爷虚惊一场。

  家轩常常是哭闹到半夜,母亲说属鼠的家轩有老鼠的天性——灵敏。母亲从我们婴儿时期的哭闹声中读懂了我们的秉性:家豪是绵羊,家轩是不省油的灯,家壮是头忠诚的牛,家妮是小精灵,家志是烧开锅的水,而我——家芳则是蛮得要命的饭桶。母亲说到这儿总是笑得很开心,她在有了家轩之后并不知道她还会有这么多孩子,而这些孩子让她辛苦而快乐地老去,她只知道家轩很爱哭,没有家豪乖巧。母亲一边照顾着家轩,一边为全家人做着新布鞋,等母亲做好一箩筐的鞋子已是除夕之夜了,全家人笑容灿烂地接过母亲给他们做的新鞋,迫不及待地穿在脚上,母亲看着全家人的笑脸,所有的辛苦化为灰烬了,母亲喜欢看自己公婆的笑脸,小姑子们的笑脸,自己儿子的笑脸,更重要的是自己丈夫的笑脸,这就是一个传统女人的一切,没有自我的一切。

  大年初二,父亲和母亲抱着家轩,领着家豪去外公家拜年,外公外婆早已在家里等着我父母的到来,外公已经去清江河边看了两回了,可是还不见母亲他们的身影,外公只好回家,耐着性子站在已经破落的贾家大院门口,一如既往地看着家门口的官道,这种等待和期盼融入无限的爱,终于等到了我的父母。母亲进了大门,看见自己衰老的双亲,可爱的弟弟们都是面黄肌瘦,心酸就涌上母亲的心头。外公在年前就借好为姑爷做这顿饭的大米了。外婆焖了大米饭,外公做了红、白萝卜炖粉条的肉烩菜,肉只有筷子那么厚的三小块肉片。一家人围着这一大老碗只有三片肉的菜直流口水。我三位年幼的舅舅们在桌前使劲的吸着碗里飘出来的香味。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外公将那仅有的三片肉夹给父亲、母亲和家豪,这三片肉是外公专门为他们准备的。母亲看着头发花白的外公、外婆,哪能咽下去这片肉啊!父亲把肉放在外公的碗里,撒谎说他这两天闹肚子,不能吃。母亲很感激父亲,也很庆幸自己嫁给父亲,母亲将碗里的肉放在外婆的碗里,外婆哽咽着夹给我大舅,外公将肉一分为二夹给我二舅和三舅。懂事的家豪把自己的肉夹给外公,外公老泪纵横地让家豪吃,家豪说自己在家里都吃过了,母亲和父亲也帮着家豪说谎,外公这才咬了一小口,也只是舔了一个味道,就把肉夹到外婆的碗里。外婆气狠狠地瞪了外公一眼,把肉夹给大舅。母亲掉着眼泪看着这一家人的你推我让,放下原封未动的饭,抱着家轩喂起奶。父亲也是意思一下吃了两口,将剩余的饭分给了我的舅舅们。

  等一家人吃完饭,父亲抱着家轩,领着三个舅舅和家豪到外面玩,母亲这才打开外公家的木柜,里面放着四个白馍、七八个红薯面馍、十个豆渣馍。母亲知道这三种馍的分配,白馍是给来拜年的客人吃的,黑馍是外婆和舅舅们吃的,而那些糟的捏不到一块的豆渣馍是外公吃的。外公的豆渣馍和实际意义上的豆渣馍有着很大的差距,实际意义上的豆渣馍是少许的豆渣和黄米再放一些红小豆做成的,有豆子的清香、黄米的甜味,是一种非常好的小吃,如果有条件放在油里炸一下,那味道更是美不可言,这种奢侈的吃法只有现在这样好的生活条件,才能享受到的。在我外公的岁月里,压根就没有这样好的生活,外公的豆渣馍连一粒黄米都没有。母亲看着这些豆渣馍直掉眼泪,母亲的眼泪真到了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的地步。母亲的双眸就像冲出地壳的泉眼,喷射着带有咸味的泉水,一泻千里地奔流着,瀑布般宣泄了她的悲伤。外公蹲在地上,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外婆左一眼右一眼地瞪着外公。母亲能理解外婆的仇恨,原想嫁到贾家做少奶奶的外婆,却被外公不争气地赌掉了她的梦想。外婆仇恨外公,言语就很刻薄,外婆的藐视像是许多小针一样扎在外公的心上。外公像千古罪人般被外婆刺伤着,双手抱着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浓浓的罪恶感压迫着外公,使外公一生也无法摆脱。

  母亲的哭泣惹烦了外婆,母亲看不惯外婆对外公的态度,结果母女一场舌尖之战就打响了。先是外婆恶狠狠地大骂:“大过年的哭啥哩。自己败家还要让人家跟着受罪,今天沦落到这步田地,活该!”母亲听外婆这么说,擦干脸上的泪,用冷冷的态度反击外婆:“前路是黑的哩,谁会知道谁明天咋样,就算我大大有千错万错那也是过去的事哩,现在他自己可怜地吃着这糟糠得,不能再糟糠的连一粒米都没有的豆渣馍,还受你的气。母亲也不知道从那儿来的那么大的勇气,这是她第一次和外婆对着干:“我大大年少时是做错了事,那是他年少无知,今天沦落到这步田地,你还要他咋样哩!说一千道一万,我大大也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弟弟们都长大了,你也得给我大大一点尊严。”母亲开始向外婆下话,在气头上的外婆不但不理我母亲,反而觉得是外公让母亲这样攻击她。“羞先人哩,连猪食都吃得那样香,还要啥尊严。”“妈,你咋能这样……”“这样咋哩,这样对他算是仁至义尽哩。”“妈……你太过分了。”“我过分,谁先过分的,老天爷呀!你还让我咋活呀!”外婆坐在地上,两腿不停地蹬着地,两手不停地拍打着双腿号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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