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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到了第三年秋天,父亲收到二大的来信,说是所有的风波已经都过去了,父亲没有啥问题,可以回家了。一家人又准备着行囊,谢了干爷爷一家以及全村的人,启程回家了,可是这一路让家人吃尽苦头。来时有郑先生的五十快还没有吃多少苦,可是回去的时候是身无分文,所有的路程都要靠双脚行走了,那是何等辛苦。一家人靠着双腿一步一步地向家的方向走去,心里充满希望,那是一种游子归心似箭的情怀。家乡对于漂泊在外,受够苦难的一家人来说,回家意味着什么?那是投入母亲怀抱般的信念,这信念是火热的希望,所有的苦难都挡不住归乡的热情。一家人用了半年的时间才走到水城,这一路上是风餐露宿,到了水城已经沦落为乞丐一般。

  当一家人走进水城,所有的兴奋都没有了,只要一个信念——一定能走回去,因为离家已经不远了。父亲为了提高他的“队伍”的志气,决定带一家人下一次馆子,可是让父母没有想到的是:手里拿着父亲在歇脚的时候卖苦力挣下的钱,却被视为“要饭吃的”,让食堂的工作人员拒绝在食堂的门外。母亲每次讲到这儿都很激动,我从母亲的激动中,能理解母亲当时的心情。这是一位母亲为了维护自己孩子们的尊严的激动,也是这一幕让我的哥哥们在心里对前途有了他们各自的设想。

  父亲兴致勃勃地最先走进解放门食堂,他要为一家人排队买饭。母亲领着他们的队伍,背着越来越少的家当,刚要进食堂的大门,却被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将家豪、家轩和家壮挡在门外,母亲向那个男人解释着:“同志,这些娃子们是我的哩,我掌柜的去给我们买饭了,就在你们的食堂里排队着哩。”男人傲慢地斜视了母亲一眼:“哪个是你的掌柜的,一看你就是要饭的,我见过很多像你们这样没钱还装阔的人。”母亲还想对那个男人解释,没有想到他居然将家豪他们往外推:“去去,臭要饭的,没有钱,还想下馆子哩。”他的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母亲:“你这同志咋说话哩,我给你说,他们是我的娃子们,不是要饭的,他们都是我的好娃子,你可以说我是要饭的,但你不能说他们是要饭的。”母亲的话让那男人更纳闷,他依旧是傲慢地带着讽刺地说:“这有啥区别?”母亲放下背上的家当,直起她的腰:“这当然有区别哩,我要饭是我没有能力养活我的娃子们,更重要的是一些不该发生的事,在我家里发生了,逼使我们一家人不得不背井离乡,过着乞讨的生活。我的娃子们个个都是好样的哩,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以后他们一定能成为国家有用的人,他们不会沦落到乞讨的地步,他们比我们有能力。”母亲对待自己孩子的肯定,让那个男人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不说以后,就说现在,你看看哪个不像是要饭的,棉袄都露出黑棉花了。”母亲瞪着眼睛看着那个男人:“我们这是迫不得已罢哩,要是在家里,我的娃子们个个穿的干散的太太(很好)哩。”母亲的话引起食堂里的所有吃饭人的目光,也引起那男人的注意,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家豪他们衣服的针线活,他已经知道母亲的手艺了。这个女人的针线活特别精细,他还殊不知母亲不仅针线活做得好,母亲还会裁衣服,母亲不仅给自家人裁衣服,还给别人裁衣服。那男人在心里对母亲有了一丝的佩服,但他还是僵持在那儿。这时有两男人将烟头扔到地上,手脚麻利的家轩过去就捡起来攥在手里,母亲没有注意,也忽略了。因为这一路上哥哥们都在为父亲拾烟头,好让父亲过过烟瘾。那时的纸烟很少,除了干部模样的人抽,很少有人能抽得起,那是一个男人身份的象征。哥哥们一路都在拾烟头,父亲用他们拾的烟头,在劳累的时候,就蹲在地上将那些烟头一个一个剥开,装进他的烟锅里,虽然这洋烟没有旱烟的味道浓,但在没有旱烟的情况下,也能解解瘾,也是父亲唯一的享受。

  家豪他们加上家妮每天都在比赛,看谁眼尖手快给父亲拾的烟头多。这不,家轩看着别人扔在地上的烟头,也不顾忌母亲和那男人争吵了,就赶紧跑过去捡起烟头攥在手里。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这一细节,可是那男人看见了,他冷冷地笑了一声,然后在他带有四个兜的衣服胸部口袋掏出一盒羊群牌的纸烟来,叼在嘴里用火柴点着,一股烟雾伴着烟味弥漫起来。男人很得意的抽着,家豪他们眼巴巴的就等着男人扔烟头的那一刻。男人抽了两口就将还有老长一节的烟扔到地上,家豪他们不约而同蹲下就要捡,可是早有准备的男人一脚踩在烟头上,然后,狠狠地碾了两下,一根烟被碾成碎末了。家豪气得抬起头看着那个男人。家轩也气开始小声地骂起他来:“缺德鬼,那么好的纸烟被你碾碎哩,你的儿子娃一定没有屁眼。”那人瞪着家轩看着:“你这娃子在叽咕啥哩。”家轩没有理他,他将家轩以及家豪往外搡:“去,去,你们这群臭要饭的。”母亲已是火冒金星了:“你这同志咋说话哩,谁是臭要饭的哩,我已经说过,我的男人在里面给我的娃子们买饭哩,你还一个劲的臭要饭的、臭要饭。”那男人已经被母亲的高嗓门吓唬住了:“不是臭要饭的,干嘛拾地上的烟头哩。”母亲这才意识到了哥哥们为父亲捡烟头的影响。母亲开始很严厉地训斥她的娃子们:“以后不要给你们的大大拾烟头哩,有孝心等着你们长大以后有了出息给你大大买好烟抽……”母亲是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她的娃子们身上。那男人知趣地走开了。母亲胜利似的领着哥哥坐到一张大圆桌子上等着父亲。

  这时父亲端着两碗烩菜回来了,因为没有粮票,父亲只能买了两碗烩菜,母亲微笑着从父亲的手里接过烩菜,给娃子们分着菜。邻座的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吃着一碗油泼面,她一边看着母亲为一家人分着菜,一边将她碗里的类似裤带一样宽的面条翘得老高,她并不急于吃,只是给我的父亲和哥哥们显眼,她很自豪她有粮票,很自豪她有一碗油泼面。父亲低着头,悄悄地咽着口水,一碗油泼面是父亲一生都梦寐以求的事,饥饿已经让一个意志坚强的大人都无法承受,更别说孩子们了,那是多么大的诱惑和刺激呀!可是哥哥们这会都收起自己的垂涎三尺,母亲的教诲和对他们的希望鼓舞着哥哥们年幼的心灵。那女人看着她的自豪和摆弄并没有勾起这一家被饥饿折磨的人们羡慕的目光,她有些伤感地慢慢腾腾地吃着那一碗让她自豪的油泼面。

  没有主食也没有关系,这两碗的烩菜已经让一家人很高兴了,大家吃得格外香,因为母亲已经给大家争取了坐在解放门食堂里吃饭的权利,更重要的是母亲给哥哥们的心里种植了一个美好希望的种子,给了哥哥们一个奋斗的目标。一家人津津有味地吃着,坐在那个将油泼面翘得老高的女人旁边的另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走到母亲的身边,轻轻地问母亲:“妹子,咋不给娃们买主食呀!”母亲仰起脸看着这个很慈祥的女人,女人的笑脸如同菩萨一般,母亲知道这是一个好人,就小声地说:“我们没有粮票,刚才我和他们的人吵架哩,他们不给我们兑粮票,只能给娃们吃菜了,不过这已经很好哩,我们也快回到我们家乡哩,回到家里,一切都会好的哩。”母亲好像是对这位“菩萨”说着,又好像给自己的一家人说着,更好像给自己说着。“菩萨”从她的黄军裤的口袋里掏出两斤粮票塞给母亲:“妹子,给娃们买一些馍馍,或是面条。娃们正在长身体,需要营养。”母亲起身刚要推辞,“菩萨”却很麻利地转身走了,头也没有回地走了。留下热泪盈眶的母亲和没有反应过的父亲、哥哥们。

  这是让人多么感动的一幕,“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这个恩人让父母连名字都不知道呀!谈何回报呀!母亲一把拉起家豪追了出去,母亲想让有一定记忆力的家豪记住恩人的容颜,以便以后回报人家的恩情。可是母亲和家豪追出去,“菩萨”却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连一个身影也看不见了,母亲拽着家豪在人群里寻找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哪有恩人的身影呀!母亲只有失落地遥望着茫茫人海,在心里祝福着,好人有好报。

  经过了一路辛苦回到家乡怀抱的母亲深刻地体会到:金窝窝银窝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窝。当一家人千辛万苦地看见清江河,眼泪也像清江河一样流淌着,眼下是春回大地,鸟语花香的春耕时期,家乡这幅天然的画卷,神采飞扬地矗立在一家人的眼前,看不够的是家乡的美,亲不够的是家乡人。第一个从山上跑来迎接我们家的是哑巴旺其,他知道我家要回来了,天天在盼望着,生产队里的人都忙着春耕,旺其却不停地向通往山外的大路上看,他预感到这几天他就能看见他日思夜想的一家人,当他看到蜿蜒的大路如同蚂蚁一般的一家人,他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睁大眼睛看了一会,确定那就是我们一家人,他放下镢头,疯狂地向山下奔去。生产队的人从来都没有在意过哑巴旺其,对他就像是对人间的蒸汽一样,所以他的奔跑没有引起人们的好奇。

  旺其连鞋都没有脱就蹬过清江河,奔跑到父亲和母亲的面前,从怀里掏出包着三块锅盔的头巾。那头巾是兰花奶奶留给他的,他日夜揣在怀里。他把那洗得干干净净的头巾打开,把锅盔递到母亲的手里,哇啦哇啦地给母亲说着。母亲流着激动的泪水,听明白了他说的话,他说:我就思谋着你们要回来,我天天把锅盔带在身上,盼望着你们能早日回来,我和旺星他们不在一起过哩,我自己过日子,我自己做的锅盔,你们尝尝,香不香呀?多么纯朴的一番话,母亲为旺其能自立而高兴,将锅盔分给一家人。真香!父亲第一个给旺其竖起了大拇指,旺其看到父亲夸奖他,接过父亲肩上的简单行李,又哇啦哇啦地给父亲说话。父亲听不明白,母亲就给父亲和哥哥们当翻译:“旺其说,让咱们不要害怕,粮食他有,生产队给他分的,他自己挣的,谁要是再欺负咱们,他跟谁拼命,他长大哩,强壮哩。”是的,旺其真的长大了,比以前结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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