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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寒来暑往,日月如梭。不知不觉中,张乾坤、张巧惠这对孪生小兄妹已长到了八岁。

  八年来,张有富、李桃花两口子吃糠咽菜,含辛茹苦、操碎了心,硬是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为了抚养两个孩子,除了张有富老汉给别人家揽着放羊挣点工钱、李桃花用铁锹挖种五六亩山坡地外,家里的光阴日子,一大半生活来源指靠的是山里长的席芨草。

  每年一到深秋,长在沟沿边、崖畔上、壑圈里的一墩一墩席芨半黄半绿成熟了。

  张有富一边在山里放羊,一边抓紧开始拔席芨。他几乎要拔攒一冬的席芨。待来年席芨干好了,待婆姨李桃花一根一根地把席芨剥皮分类后,他就开始编织背篼、筐子等各种各样的农用具,拿到南原城的集市上卖。

  张有富的席芨活干得精细,每回背到集市上的手工席芨货都能卖个好价钱。特别是他用温水浸泡后再用榔头捶过的席芨搓成的草绳,用铁秆席芨扎的扫帚,成了农家人的抢手货。

  就这样,在张有富两口子各种法子想尽、生活实在没了出路时,是山里长的席芨草救活了他们一家人。

  如今,两个孩子又到了上学堂的年龄,他们的愁肠事又来了。

  说起两个娃娃识字,张巧惠要比哥哥强多了。她机灵、专心,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楚楚动人,小脑袋反应也特别快。

  有一次,张有富领着两个孩子到杜堡子跟事。有几位好事的大婶逗趣两个孩子,问:“你外爷的女婿你叫啥?”张巧惠黑眼珠转了转,恍然大悟:“呀,我叫大,是我大呀!”张巧惠机智地回答,赢得了在场人的喝彩。张乾坤由此害臊得面红耳赤,伤了自尊心,回到家里好几天没有跟妹妹说话。

  张乾坤天生是一个很爱“面子”的孩子。他不像一般男娃一天到晚不是笑就是哭,无掩无遮,肠子和脸通着气。他的小脸总是犟犟的像块能刻狮子的青石块,硬邦邦、冷冰冰。玩倒也玩,闹倒也闹,可话少,而且总要给妹妹当“领导”。要是妹妹不服从,他就自己独自一个人去玩、去闹,玩得出奇,闹得出头,惹得妹妹又来追随他。大人吼他,他像没听见,最多是“嗯”一声了事,该干啥还干啥,自己心里藏着个小九九。

  张乾坤对识字不感兴趣,可他勤快,爱干活。

  他才八岁就会扫院子,抬水,拾柴火,给羊找草。特别是每天看见李拴柱的羊群从他家的脊背梁上过来时,他也不言传,过去打开羊圈门,赶上他大揽放的别人家的几十只山羊,跟李拴柱学放羊。

  你还甭说,两个人挺投缘的,李拴柱那张胡说乱谝的疯嘴,在张乾坤面前俨然以长辈的姿态为人师表呢。在山里放羊,他不厌其烦地给张乾坤传授放羊的学问。什么早晨羊出山走的是“古树盘根”,中午撒放的是“雪花盖顶”,晚上往回抻得是“雁尾摆翅”,等等。张乾坤听得津津乐道,慢慢地在实践中琢磨出了门道。

  李拴柱也是一个上过几年私塾学堂有点学问的人。只是在他八岁那年,也就是民国九年,一场大地震使他成了孤儿,成了同村杜老二家的放羊娃。从此,他再也没有受人调教过,信马由缰“野”了几十年。屈指算来,他给杜老二家放了二十几年羊,现在已成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没娶上媳妇。

  张乾坤爱跟李拴柱放羊,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喜欢听他讲的故事。

  李拴柱给张乾坤讲了他第一天进学堂的笑话。那年他才五岁,父亲就把他送到杜老二家的私塾念书。先生第一天给他们教的“先生”、“学生”和“同学”六个字,他没理解这三个词的意思,请教先生,先生便给他比画道:“我是你先生,你是我学生。”然后一指他旁边坐的女生说:“她就是你的女同学。你听懂了吗?”李拴柱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下午放学回到家里,父亲问道:先生今天给你们都教了些啥?他学着先生的样子用小手比画道:“我是你先生,你是我学生。”然后往锅台上做饭的妈妈一指说,“他是你的女同学。”他大一听这狗日的把经念颠倒了,忙更正说,“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儿子。”再一指做饭的婆姨说,“她不是我的女同学,她是你的亲生妈。”他大这么一纠正不要紧,倒把李拴柱弄糊涂了。

  第二天他来到了学堂。先生提问第一天教他们的六个字,李拴柱站起来说:“先生,你昨天教给我们的字错了。”先生大吃一惊,这还了得,一个刚入学堂的小不点学生竟敢当着众学生的面说他教错了字,便气势汹汹地问:“你说!我哪达错了?”李拴柱学着先生昨天给他比画的样子,说:“我大说,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儿子。”然后指着旁边坐的那位女学生说,“她不是我的女同学,她是你的亲生妈。”李拴柱说完还没来得及得意,惹得学生哄堂大笑。先生恼羞成怒拿起戒尺,在他的脖颈上美美地抽了几下,然后走出了教室。打那以后,先生再也没有给他们上课。后来,他才知道是他气走了先生。

  李拴柱不仅笑话多,他讲的故事也很有意思。

  有一天,他和张乾坤在山里放羊,看见一只小老鼠从他们跟前哧溜一下跑过去,便对张乾坤说:“从前啊,有一只小老鼠整日里闷闷不乐。它自感形象不佳,本领又小,生活在社会的最低层,看人家猫多神气。苦恼的小老鼠来到山神面前,再三哀求给予帮助,把它变成一只猫。山神爷终于答应了它的要求。于是小老鼠变成了一只神气的猫。它没高兴几天,又有了新的问题,原来猫怕狗呀。它又去求山神,把自己变成一只狗。可谁料,狗怕豹子,于是它又跑去请求变成豹子。如此这般一路请求一路变化,小老鼠终于变成了森林里的大象了。小老鼠昂首挺胸,在各类动物面前威风凛凛地漫步巡视。动物们见了它都低头哈腰,恭恭敬敬,小老鼠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可没过多久,小老鼠又有了烦心事,原来大象最怕的竟然是老鼠。这时它眼中最伟大的形象又变成了老鼠,于是它又跑去哀求山神爷。山神爷告诉它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英雄,你知道这个道理就好了。”

  还有一次,张乾坤看见几个从莲花山上还愿往回走的小伙伴很是羡慕,央求李拴柱也能领上自己到莲花山敬拜一趟神佛。李拴柱听了,给他笑眯眯的讲了一个求神拜佛的故事。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年轻人离别母亲,来到深山,想要拜菩萨以修得正果。在路上他向一个老和尚问路:“请问大师,哪达有得道的菩萨?”老和尚打量了一下年轻人,缓缓地说:“与其去找菩萨,还不如去找佛。”年轻人一听便来了兴趣,忙问:“请问哪达有佛呢?”老和尚说:“你现在就回家去,在路上有个人会披着衣服,反穿着鞋子来接你,那个人就是佛。”年轻人拜谢了老和尚,开始启程回家。路上他不停地留意着老和尚说的那个人,可是他已经快到家了,那个人也没出现。年轻人又气又悔,以为是老和尚欺骗了他。等他回到家时,夜已经很深了。他灰心丧气地用手敲门。他的母亲一听说是自己的儿子回来了,急忙抓起衣服披在身上,连灯也来不及点就去开门,慌乱中把鞋子穿反了。年轻人看到母亲这般狼狈的样子,不禁热泪盈眶,扑通一声就跪在了自己的母亲跟前。原来,老和尚给他说的佛,就是自己的母亲。

  就这样,张乾坤在山里跟李拴柱一起放羊时,跟前撵后缠着让他说笑话,讲故事。李拴柱的笑话故事有些山穷水尽了。最后,他想了个办法,给张乾坤出了一道题。他说:“从前,有三个读书人上京赶考,路过一座高山,听说山上住着一位‘半仙’,能推算出到底谁能考上。于是,他们三个人便上山去求教。‘半仙’听了三个人说明来意后,他紧闭双眼,只伸出一个指头,却不说话。三人不解其意,请求解说。‘半仙’摇摇头:‘此乃天机,怎可泄露。’三人无奈,只好下山而去。‘半仙’的徒弟悄悄问他:‘师父,你对这三个人只伸一个指头,是什么意思?’‘半仙’回答说:‘你连这个窍门都不懂还配做我的徒弟?三日悟不出其意,你就自行下山去吧。’三日过后,‘半仙’的徒弟果然背上自己的行李下山去了。我现在考你一个问题,‘半仙’给他们三个人只伸一个指头是啥意思?你什么时候猜说对了,我什么时候再给你讲故事。”

  李拴柱的这招真灵,不仅把张乾坤给考住了,也保住了自己的面子。

  张乾坤跟李拴柱放了一夏天的羊,晒得全身上下就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一样,连眼珠都比立夏之前还乌黑。脸上晒得两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梁子脱了皮。

  “两个娃娃都到了上学堂的年龄,你总不能让咱们军娃跟李拴柱放一辈子羊吧?”婆姨李桃花的一句提醒话,使张有富一怔,他听出了婆姨话里的弦外之音。

  是呀,日子过得再清贫,可总得让两个孩子念书吧。石涝坝这个古庄子只居住着他们一家人,两个孩子要到开私塾学堂的杜堡子念书,就必须先过一条深沟,再翻过一道梁。一个来回走四五里羊肠山道不说,狼群经常在山崾岘和沟底里出没。为了让两个孩子进学堂念书识字,张有富不得不去杜堡子央求杜老二。

  说起杜堡子杜老二,他家可谓是财旺人不旺。杜老二的爷爷杜世明生了五个儿子,幼时夭折了四个,只剩下杜老二的父亲杜万银。杜万银生了杜老二兄弟俩,不幸大儿子在一次跟抢劫的土匪厮打时,被土匪砍死了。杜万银惋叹不已,只好认缺儿少女之命。为了壮大门户,填补独子之憾,便有意不给老二另取官名,意为还有老大存在,等于打肿脸充胖子。

  杜家是名副其实的祖德淳厚、家业殷实的人家。但由于受没文化之苦,对子弟念书识字非常重视。杜堡子村庄的私塾学堂就是杜老二家开办的。杜老二的爷爷杜世明不惜花钱在自家的堡子旁修建私塾学堂的原因据说是为了争口气。原来,有一次他给南原城一位和他非常要好的商贩借了二百块银圆,后来人家给他只还了两块银圆,他把借条拿到官府衙门打官司。没想到,这位昧良心的朋友知道他不识字,竟在借据上只写借了他两块银圆。于是,他输了官司丢了钱财。

  这件事对杜世明刺激很大。后来,他一人出资,在自家的堡子旁修建了方圆几十个村庄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私塾学堂——两间土坯房,外带两孔箍窑。修路建桥,眼见的功劳,那算是小小的善事;而兴办学堂才是大善事,是造福子孙万代、功德无量的大善事。杜世明把学堂办起来后定下一条规矩,凡本庄子里的娃娃念书不收学费,先生的费用全部由他家承担。他定下的这条家规,延续到杜老二手里仍有效。就因为这样,杜堡子有文化的农人才渐渐地多了起来。

  杜家的私塾学堂传到杜老二手里少说也有二三十年了,可他在这方面没有投入多大的精力,只要学堂的门开着就行了。因为自家开办的学堂里没有自己家的孩子念书,直到今年他的独子杜继业进了学堂后,他才开始重视学堂的治理。

  张有富赶早吃过饭,翻过一道跳沟,过了馒头山崾岘,到了地势有些像簸箕状的杜堡子庄子。

  其实,石涝坝的古庄子就在杜堡子的东面,两个庄子隔着一道跳沟和馒头山崾岘。杜堡子不同于其他沟沟岔岔里的村庄,这里有好几千亩大的一块平地。“簸箕”掌里倚山傍川居住着几十户人家,特别是平台地中央筑打的土堡子格外醒目,给人一种虎踞龙盘的感觉。

  平台地上这座抢眼的建筑,就是杜家堡子。杜堡子庄子的取名也就因这座堡子而得来的。

  传说,同治年间兵燹之前,杜家人丁兴旺,全庄没有二姓,号称千口。同治战乱后,死的死、逃的逃,仅落下杜老二太爷一人,他从死人堆里幸存下来。

  为了家人不再惨遭杀戮,他挖出老祖先埋在地窖里的金银,雇人筑打起了这座坐北向南的高墙堡子。

  张有富害怕狗咬,折了一根树条小心翼翼地走进杜家堡子大门。他走进堡子,瞧见杜老二正在东边的牲口圈里给牲口添草加料呢。与牲口圈一墙之隔的羊圈里,几十只羊羔在厚厚的羊粪上追逐着撒欢。

  杜老二不愧是个过日子的把式,一道由土坯做底基、木檩做槽沿的长槽,从牲口圈门口直通圈棚墙,将牲口圈分作东西两部分,东边骡马,西边耕牛。一眼望去,排列有序,如整装待发的士兵。

  只见他先给骡马槽中添上几背篼细碎苜蓿,又转身端起料斗撒些豌豆,赶忙用手搅拌一番,然后又给耕牛槽中添上苜蓿,猫腰提起毛线口袋,抖撒些米糠麦麸,用手左右来回拌均匀。顿时,牲口咀嚼草料的咯嘣声此起彼伏,煞是好听。

  当他忙完活走出牲口圈时,才发现张有富站在不远处一直瞅着他干活计。杜老二顺手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尘土,前边引路,把张有富让进他家的上房。

  别看杜老二个头矮小,身体干瘦,还患有哮喘病,可过日子从不马虎。家里虽然雇着五个长工,但他从来不当甩手掌柜的,重活脏活陪长工们一起干。

  他更是个爱财如命的守财奴。平时他吃洋芋从不剥皮,他常对长工们说:“古人云: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衡念物力维艰。这多好,一点也不浪费粮食。”长工们表面装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心里却暗暗骂道:“一年光地窖里就发霉烂掉上千斤粮食,真是喝了凉水舔碗呢,学着学着日眼呢。”

  杜老二尽管细致地舍不得多花一文钱,可他的婆姨刘婉莹却大手大脚地乱花钱从不心疼。这不,今天正逢南原城的集日,她让女雇人牵上牲口,陪她到南原城赶集去了。

  张有富被杜老二让坐在上房中堂柜右边的太师椅上。他感觉到浑身有些不自在,便把身子稍稍向前欠了欠,然后对杜老二说:“杜保长,我想把家安在咱们杜堡子,好让两个娃娃在你家的学堂里念书识字,你看行不行?”

  “噢?”杜老二只“噢”了一声再没有言传。

  他一边抽着张有富给他卷的旱烟棒,一边在心里盘算着。

  杜堡子除了他家是老户外,其他几十户人家都是天南地北逃难落脚到这里的。

  张有富尽管在石涝坝古庄子住,没有跟自己打过多少交道,但他为人厚道仗义,是一条汉子,能和他成为知己朋友,是他杜老二求之不得的事。再说了,他给教书先生每月付的费用是不论学生数量多少的,多两个娃娃念书没啥,这样划算的顺水人情他会作。

  但是,张有富在这里安家,修土崖庄子非得用他的荒山地皮,荒山地皮是老先人置的,不能白送他。

  张有富知道杜老二心里盘算着什么,便直言快语地说:“我已看好了一处修崖庄子的地方。不过,我用三只大山羊来换你家的那三亩荒山地皮,咋样?”

  “能成!”杜老二见自己家不值钱的荒山地皮赚了大利,便爽快地答应了张有富的交换条件。

  张有富是个急性人,他计划在立冬封冻前把土崖面修好,冬季开始挖窑洞,赶来年三月就可以搬进新居。

  他在往回走时就盘算好了。晚上和婆姨一商量,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冒花子,他就赶着自家最值钱的三只大山羊,先过了杜堡子。随后,张乾坤、张巧惠抬着两个用席芨编织的筐子,背着水葫芦和干粮袋,搀扶着小脚妈妈,一起赶到杜堡子帮父亲修新崖面庄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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