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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连绵不断的秋雨刷刷地下着,整个山村一直笼罩在水雾之中。从节气上看,这是当地一年中最后的一次雨水了;再过不久,天空就该飘起雪花了。

  雨下了几天几夜,还没有停歇的迹象。南来的风赶着灰黑的云彩,潮水般地向北方漫过去。

  雨时疏时密,但一直没有断头。

  到了后半夜,雨停云散,月亮躲躲藏藏地露脸了。一束月光穿过被雨水淋破的窗纸,撒在土炕上还没有入睡的杜继业身上。

  他蜷曲着身子,身上冷得直打寒战。一看有了月光,干脆穿上潮气浸透的衣裳下了土炕。他走出土箍窑,看见堡院里的泥泞在月光下像碎玻璃一样闪光,到处是残存的雨水,空气里弥漫着腐败的水腥气。他一个人在堡院里转悠有些害怕,听见牲口吃夜草的吭哧声,便索性借着隐约的月光进了牲口圈。这里尽管也是土箍窑,但比他住的地方干燥,骡、驴粪尿蒸发出一股熏人的暖气。十几头骡子、毛驴都在各自的槽头上吭哧吭哧地嚼着苜蓿草。他看到有一段槽前没有牲口吃草,就爬了进去,睡在土坯砌的牲口槽里。

  月光从土箍窑的天窗上斜射进来,在牲口窑的山墙上画出一条分开光与影的对角线。这时,杜继业陡然感到非常凄怆,整个情景完全象征性地指出了他孤独的处境:人们抛弃了他,使他和牲口为伍!

  杜继业恓惶地鼻根一阵一阵发酸,两行热泪从耳畔流下,他哭了。狭窄的牲口槽挟着他瘦弱的身躯,正像生活从四面八方在压迫他一样。母亲遗弃了他,父亲又上吊自尽了。张有富老汉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顶着别人的冷嘲热讽,把他吸收到他们互助组。老人家看他下地干活不中,就跟其他几个互助组的村民商量,让他专门饲养互助组的几头骡子和毛驴。

  昔日大财主的公子,今天不再风光了。

  对杜继业来说,他有一个美丽的梦:穿上蓝布制服,夹着备课本,拿着粉笔,走进教室给学生娃娃们教书。今天,这个梦彻底破碎了!

  一头骡子吃完了面前的草,顺着槽向他这边挪动过来。它把嘴伸到他头边,他感到一股温暖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他看见一头灰骟驴掀动着肥厚的嘴唇在他头边寻找槽底的草秸。

  一会儿,他家的那头青骡子也发现了他。但它并不惊惧,这头已有了新主人的老骡子,看见少东家今天成了这副恓惶相,侧过头来用湿漉漉的鼻子嗅他的头,用软乎乎的嘴唇舔着他的脸。心颤抖了。他突然抱住长长的、瘦骨嶙峋的老骡子头失声痛哭,把鼻涕眼泪抹在了它青色的鬃毛上。不一会儿,精疲力竭地昏睡了过去。

  等杜继业醒来后,竟发现自己仰躺在一孔土窑洞的热炕上。杜继业想挣扎着坐起来,可是浑身乏力酸痛,自己有病了!

  杜继业使劲慢慢地翻了个身,这时才发现一个姑娘面朝外坐在门槛上。她好像正在专心看书。他醒了她并没有发觉。

  “我这是在哪里?”杜继业朝姑娘的背影问。

  “噢,你醒了。”没等姑娘站起来转身,杜继业听声音就认出了是张巧惠。

  “我怎么睡在这里?”杜继业爬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张巧惠。

  “你可把人吓死了。”张巧惠走进来站在炕边,对杜继业说,“我大早上到牲口圈里看牲口时,发现你睡在牲口吃草的槽里。叫了你几声你没反应,我用手在你头上一摸,发现你已烧得不省人事了。我大赶紧把你背到我家,又跑到刘崾岘找来刘医生给你连打针带吃药,你一直昏睡了大半天。”

  “巧娃,我不知道咋感谢大伯大婶呢。”杜继业从炕上爬起来,低着头坐在炕沿上说,“你们一家人不嫌弃我,还救了我的命……”杜继业把话说到这里,自己已恓惶地抹开了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要想得开一些,好好劳动改造,有闲时间可以多看一看书。”张巧惠顺手把自己看的一本书放在杜继业坐的炕沿上,笑吟吟地到锅灶上给他下面条去了。

  张巧惠蹲在灶火旮旯一边拉风箱,一边谈古论今安慰杜继业。杜继业像个女娃娃一样,牙咬着嘴唇,手抠着衣襟,没有插一句话,一直到张巧惠把饭做好端到炕桌上。

  人是铁,饭是钢。杜继业吃了两碗酸汤面,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看天色不早了,坐下来等在田地里干活的大伯大婶回来是等不住了,因为他还得给牲口操心饲草呢。

  杜继业临走时,张巧惠把烙好的十几个干粮和十个煮熟的鸡蛋包好,递到他的手里。杜继业推让着不拿这些吃的,说:“巧娃,我再不能连累你们一家人了。”

  “你还叫我的小名,咱们都成大人了。”张巧惠站在杜继业的面前腼腆地对他说。

  杜继业这才发现,他的这位女同学,已经出落得如花似玉。她身材苗条,脸蛋白净,黑油油的头发梳理成一条长辫,直垂到屁股蛋以下,辫梢上扎了一只红绸蝴蝶。她扑闪着一双靓丽的大花眼睛,水汪汪地动人。

  “噢,给你忘了拿药。”张巧惠转身给杜继业取药返回时,顺手把放在炕沿上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一起给了杜继业。

  当杜继业从张巧惠手里接过这些东西时,她靓丽的眸子一闪,向他莞尔一笑,脸蛋上倏尔现出两个小酒窝,白净的脸颊飞起一丝人不易察觉的红晕,她害羞地低下了头。说不清是为什么,杜继业的脸庞竟也刷地红了。他逃跑一般地出了窑门,下了院畔,连头都没敢回,向平台地中央的高堡子走去。

  张巧惠不像他,她站在自家墙内的土堆上,隔墙目送他一直走进堡子里。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杜继业就在这天晚上,梦见自己和张巧惠结婚拜了花堂。当然,他睡梦里的情节,还是七八年前和张乾坤、李国柱、赵德贵几个小朋友在麦场上玩“娶媳妇”的游戏。尽管是这样,他早晨起来还一个人不好意思地害了一阵臊。

  杜继业在堡子里的牲口圈里干活时,听见了学生娃娃唱歌一般的读书声,他情不自禁地爬上堡子墙,站在宽厚的堡子墙头上,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学校。学校里的学生娃娃好像按年级分成了组。娃娃们一边晒太阳,一边在朗读课文。他们的女老师张巧惠转悠着给同学们指点纠错。

  杜继业看到这情景,他有点入神了,眼睛的视角一直随着张巧惠的来回走动而移动着。张巧惠在无意中发现了堡墙上的杜继业,并向他招了招手。杜继业没敢给张巧惠招手,感觉好像是让她看出了他昨晚上干的“好事”。他赶紧下了堡子墙,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拿上镰刀和绳子给牲口割草去了。

  自从和张巧惠有了“亲密”接触后,不知为什么,杜继业好像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把牲口操心饲养得好不说,自己也学会了洗衣做饭,每天晚上还点上煤油灯看一阵书。特别是入冬以后,他每天一大早就下到眼前的饮羊沟里背一捆柴火回来,把个土箍窑整得热窑暖炕的,一个人蹲在里面尽想美事。

  不管有多忙,杜继业每天早晨都要爬到堡墙上,向学校的方向专注地瞅一大阵,直到张巧惠给他招了手,才心满意足的下来干活计。他俩这种默契地“对望”,杜继业有时竟把星期天都给忘了,一个人等在堡墙上白受一阵冻。

  在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张巧惠发现靠学校院墙根码起了一个柴火垛。她也没客气,给教室的土炉子里烧上了干柴火。张巧惠心里明白是谁干的好事,但她嘴上没有说出来。

  学校的柴火垛每天去掉一些第二天又像变魔术似的补成了原形。学生娃娃把这个稀奇事回家告诉了家长,大人们到学校一看,便你一言我一句说开了:“这不明摆着吗,准是有人想干积德的事不留名。”“说不上是哪个小伙子想跟漂亮的张老师相好,正在给她献殷勤呢。”

  “去你妈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李拴柱把几个骚情的后生骂出了学校院门。

  其实,张巧惠的心事正被他们几个言中了。她害羞地进了教室,心里却泛起一缕甜滋滋的春潮。

  春节过后,尽管山野仍然是一望无际的荒凉,但石涝坝村的杜堡子却随处可见到盎然的春意来了,庄户院落周围的杏花已含苞待放。

  一家一户开始春播了。农事渐渐繁忙起来了。杜继业为了给张有富老汉留下个庄稼人的好印象,他主动让张有富老汉教他摆耧播小麦。

  民谚曰:种麦如绣花,来不得半点敷衍马虎。由于牲口不好好走墒,张有富老汉牵着牲口,让杜继业摇耧播籽。张有富也算得上是庄稼行里的老把式,干营生非常细致。今天,他特意要给杜继业当面“过窍”。教他“脚踩坷垃手摇耧,两只眼睛盯稀稠”。这还不够,又咬烂嚼碎地给杜继业细说细讲,具体要求稳扶耧、慢三摇……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教练、演习,一直到日头当顶才歇下。

  张有富老汉见杜继业累得汗流浃背,疲惫不堪,便心疼地对他说:“今天就不回去做饭了,到我家吃顿饭算了。”杜继业最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他在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今天借吃饭的机会,能否跟张巧惠说上话不要紧,只要能好好看她几眼就行了。

  爱情,尽管在这里还是个陌生的、神秘的、羞于出口的字眼,但在杜继业的心里就是这样一厢情愿地自然产生了。

  纯洁的爱情会把人的心灵陶冶得更好;使人更热爱生活,更热爱劳动。杜继业对自己要求更严了,他觉得这种严格要求是张巧惠向自己提出的。

  他是生产互助组的饲养员。每天早晨,当村民还没下地干活,他就趁着黑上山给牲口割草去了。当村民清早刚出工的时候,他的青草就割回来了。看他背着多大的一捆草!从后面看,只能看见一堆草下面的两条腿迈着细碎的步子。

  他在路上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休息,总是在学校旁边的地埂上——因为张巧惠在这里给学生娃娃上课呢。

  每天早上,当他把那小山一样的草捆从山上背下来,放在学校院门旁边地埂上休息时,张巧惠也正好赶到学校。他偷着看她那白净的脸蛋上,一双眼睛总是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儿一般晶莹闪亮。在大自然中,她就像大山里一棵山丹丹花,纯洁美丽而又质朴端庄。

  这天,她来到他面前,羞答答地说:“我大常夸你牲口喂得好,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嘿嘿”一笑说:“没啥,我这是正在接受劳动改造哩。”

  和张巧惠能说上几句话,杜继业就心满意足,就踏着轻快的步子,背着草进了堡子。接着,他一手垫,一手铡,很快就把一捆子草铡碎。拿木杈把铡碎的草挑进草棚里,然后,打扫牲口圈。那个细心劲,不亚于收拾自己的屋子。

  做完饲养室里一切该做的活计后,他又拿上工具,跟互助组的其他村民一起下地干活。

  他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过得越来越充实了。白天拼命干活,晚上还要看张巧惠借给他的书。

  说实话,杜继业对张巧惠的爱被一种深深的尊敬所替代。这反倒使他没勇气向她说一句“咱俩在一搭里过”。他害怕这会成为一种粗俗——如果真是这样,就会伤害了他心灵中所塑造的那座美丽的雕像。

  这样想的时候,他自己就在心中渐渐平息了要急于向她表示“在一搭里”的强烈冲动,而把这热烈的冲动变成了一种深沉的感情动力。

  他的这种内心经历的过程像广袤的黄土山塬一样,在风雨中造就。他甚至觉得,这种说不出来或者不说出来的爱她,要比那说出来的更让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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