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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杨翰章从杜堡子回省城的第二年秋天,张天宇就从杜堡子小学毕了业,到南原中学上初中了。

  学校还是他大张乾坤二十几年前上过学的老学校,不过教室从原先的土箍窑里搬进了砖木结构的房子里。听说学校这几栋教室,还是破“四旧”时,拆了南原城城隍庙的砖盖的。

  唉,尽管庙宇的砖木都用上了大派场,但大多数老百姓对拆了这座古庙宇感到很惋惜。

  由于学生娃娃逐年增多,学校的房子当教室都不够,住校学生的宿舍仍然还在土箍窑里。

  学校午饭铃声刚刚响过,只见从教室跑出来的学生回到宿舍,又一群一伙的把碗筷敲得震天价响,拖泥带水,叫叫嚷嚷地奔到简易灶房门前,排起了打饭的长队。在排队打饭的队伍中间,我们看见了杜堡子的张天宇。来学校不到一个月,他已经习惯了学校的生活学习规律。

  至于说到学习,其实学校根本就没有什么像样的课本,都是上面教育部门发的油印教材,课堂上主要是念念报纸上的社论、文章。开学这么多天,还没正经地上过几节课,全班同学天天在教室里囫囵吞枣地学习讨论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尽管这样,可每周三次劳动是雷打不动的,从下午两点开始一直要干到吃晚饭。

  一听说又要劳动,张天宇条件反射似的嘴里直吐酸水,腿肚子只打战。不是说他不愿劳动,只是每次从大湾沟的砖窑里抱上五六块砖,在往基建工地上送的时候,三两黄米饭的能量早已消耗殆尽。从沟坡下抱着砖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张天宇只感到两眼冒花,天旋地转,思维完全不存在了。他只是吃力而机械地蠕动着两条打战的腿。

  对山沟沟里出来的张天宇来说,挨饿他还能忍受,让他现在感到最痛苦的,是由于贫困而给自尊心所带来的伤害。他已经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子汉”了,胸膛里跳动着一颗敏感而羞怯的心。他渴望穿一身体面的衣裳站在女同学的面前。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他自己也知道,家里的光阴现在已经过得十分艰难。奶奶七十多岁,半瘫在炕上,家里尽管有父母两个人挣工分,一年到头分的口粮都不够吃,还哪里来的钱给他和妹妹买件新衣裳呢。

  贫困使他过分地自卑。他常常感到别人在嘲笑他的寒酸,因此对一切家境好的同学,他在内心中有一种变态的对立情绪。

  别的不说,就拿那个派头十足的班长刘金鹏来说,他对他已经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感情绪。每当他看见班长站在讲台上,一边优雅地点名,一边有意扬起手腕看表,跟他爸刘庆隆给学生娃娃作报告一样神气活现时,一种无名的怒火就在胸膛里燃烧起来,压也压不住。班长点名的时候,点到谁,谁就答个“到”。有一次点到他的名字,张天宇故意没有应答。班长刘金鹏瞪了他一眼,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还是没有吭声。待班长把其他同学的名字点完后,再一次喊到他的名字,他反过来狠狠地瞪了班长一眼,然后不屑一顾地没答“到”,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给了个回答。

  点完名开始念报纸。同桌的赵亚玲给他递过来一个纸条,他打开来一看,上面写着:“伸给你一个大拇指!”张天宇喜眉笑脸地把纸条捻成一个蛋,塞进了自己的破钢笔帽筒筒里。

  提起他的同桌赵亚玲,她对班长刘金鹏的意见更大。她因为家庭出身不好,经常受到班长的欺辱。别的不说,她和其他女同学个头一样高,人家全都安排在前三排坐,而班长却有意把她安排在最后一排,和个子最大、穿戴最差的张天宇同桌。

  把赵亚玲安排和张天宇坐同桌,第一天张天宇如坐针毡,拘束得一阵一阵头上冒热汗。好几个星期两个人没说过一句话。自那天他“亮”了班长的相,两个人用眼睛的“交谈”就越来越多了。

  在这个骚动不安的年龄里,异性之间任何微小的情感,都可能在一个少年的内心掀起波涛。

  记不清是哪一天,张天宇有意偷偷多看了几眼赵亚玲。他发现,赵亚玲实际上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只是因为她的穿戴和自己一样有些破旧,再加上一脸的“菜色”,才使得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包括班长刘金鹏。

  他们用眼睛“交谈”了一些日子后,终于有一天,张天宇小声问赵亚玲:“你是哪个大队的?”

  “董庄大队的。”赵亚玲放下手里的玉米造型的钢笔,偏过头一脸认真地回答他的提问。

  “那咱们上学应该是一路,我咋在路上没碰见过你呢?”赵亚玲只是微微一笑,没言传。

  原来,赵亚玲是董庄大地主赵富贵的孙女。她刚上小学一年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夜之间,大队的造反队就把她家仅剩的几孔窑洞刨了个稀巴烂。造反队试图挖出赵老五传给儿子埋在地下的金银财宝和“变天账”。结果,除刨出一个当年安土神时埋下的空瓦罐外,什么东西也没有搜到。窑也被挖塌了,他们没了家,也只能在旁边一个原先喂牲口的旧窑里栖身。

  老地主赵富贵跪在地上哭天喊地地吼嚎道:“我也是红军的家属呀,我妹妹是红军啊,她、她是一九三六年参加革命跟红军走的啊……”老地主赵富贵说的一点都不假。一九三六年西征红军进驻董庄时,年满十六岁的大财东赵老五的小女儿赵玉英(赵富贵的妹妹),帮红军做了几个月的事。后来她在部队东撤时,背过家里人跟上红军队伍走了。她这一走几十年没了音信。在一九五六年她家被划成地主成分时,她大赵老五想念女儿,嘴里念叨着小女儿玉英的名字咽了气。因为没有实据可查,她家也就被定成了地主成分。

  赵亚玲就是背着沉重的家庭出身包袱,在社会的白眼和歧视中,好不容易熬到了南原中学。进了学校,她又遭到同学特别是班长刘金鹏的欺辱。

  自从把她安排和张天宇坐同桌后,因为都很贫困,她便自然地对这个叫张天宇的男生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渐渐地,她再也没有一个人偷偷地躲人走路,有时星期六下午放学和张天宇一同走到大湾沟和饮羊沟交汇的沟台上,她沿沟坡上庄子,张天宇则顺着饮羊沟底往回走。

  她上到沟沿上,向沟底里正赶路的张天宇喊几声崖娃娃。张天宇听见她的喊声,抬头找到她站的位置,向她招手致意。你还甭说,两个碎娃子还真格有了那个“意思”。

  过完春节,在开学的那一天,张天宇背着五公斤黄米、五个过年没舍得吃的白面馒头和一瓶酸韭菜,早早就赶到了学校。在打扫教室时,他发现赵亚玲换了一身体面的衣裳,好像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大概由于一个假期在家里,过年吃的东西又比较多一些,她原来瘦削的脸颊现在看起来丰满了许多,也有了红润。和其他女生在一个集体大宿舍里住了一个学期,她也学会了猴,像一些洋气的女生一样,把自己的头发扎成两个短辫;加上那件旧红格子布衫和一条看起来是过年新做的天蓝色裤子,简直让人都认不出这是赵亚玲了。

  其实,她无非就是把原来的一身补丁缀补丁的衣服换成了没有补丁的衣服。这个小小的变化,就使一个本来不显眼的人,一下子很引人注目了。

  相比之下,张天宇没有什么变化,自己的衣服还是老模样。要说变化,就是那双过年母亲给他赶做的黑条绒布鞋。

  和上学期一样,开学都好长时间了,学生还没有专心坐在教室里上过一节课,整天闹闹哄哄地搞各种社会实践活动。

  下午两点整,学校又通知全校师生参加劳动,到大湾沟的砖窑里抱砖。几百名学生松松垮垮排着长队向城东的大湾沟走去。因为每个人都有抱砖的任务,学生们一下沟坡就“嗷嗷”地叫喊着抢头阵。

  赵亚玲怯羞,不敢和其他同学争抢,待她最后一个站在砖堆前,头阵的男生抱上砖已上到了沟沿上。她准备把三趟抱完的砖,当两趟抱,因此也就多抱了两块。

  当赵亚玲刚走到沟底时,坐在沟沿上正在歇气的一名女学生,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她顿时大声惊叫了起来:“快跑!上沟里下来洪水了!上沟里下来洪水了……”

  不好,正踩着块石过水的赵亚玲,一听说上沟里下来洪水了,惊吓得不知是往前跑还是往回退。其他学生一听呼喊,把怀里抱的砖“哗啦”一扔,连爬带跑到了半沟坡上。赵亚玲不知道是咋了,她都看见上沟里翻滚下来的水头了,怀里抱的砖还没有舍得扔掉,站在原地直打战,没了主见。“你把砖头扔了,赶快跑啊!”不知是谁对她喊了一声,她这才回过神来,把怀里抱的砖头一扔,不是往前跑,而是折身调头往烧砖窑的方向跑去。

  待赵亚玲前脚刚跨进烧砖的窑门,几房子深的混浊泥浪就翻滚着跟头,吼叫着从上沟道里冲了下来!

  这还没到下雨的季节,沟里发洪水,肯定是上沟的什么地方沟坝断裂了。沟里的洪水特别的大,头浪刚翻过,洪水就出人意料地淹进了修挖在沟崖下的烧砖窑。

  砖窑里一进水,吓得赵亚玲就往出跑。她到烧砖窑门口一看,天啊!眼前一片黄浪直翻滚,吓得她又退了回去。在一大片惊呼声中,烧砖窑里传出来了赵亚玲绝望的尖叫哭喊声!

  当时已经上到沟沿的张天宇,一听说困淹在烧砖窑里的女生是同桌的赵亚玲,他几步就下到了沟坡,站在水沿畔一看,只见赵亚玲哭喊着,两手扳着砖窑门,企图爬上去逃命。但由于水已经淹过了她的大腿,若一松手,就会被水浪卷走!

  “救命啊!救命啊!”赵亚玲几声撕心裂肺的呼救声,给了张天宇无穷的力量和胆识。他朝着洪水对面的赵亚玲大声喊:“赵亚玲!你退回到窑里去,我过来救你!”他喊了一声,老师和同学没有拦抱住他,他一个猛子扑进了洪水中——浪头一翻很快把他吞没了……

  “这不简直是白送命吗!”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在黄浪里寻找着张天宇的影子。

  说实话,张天宇根本就不会游泳,浮水倒会一点。

  在山村里,一场过雨过后,山里的野小子就偷偷背着家里的大人到沟里的水坑里耍水。由于根本不会耍水,往往是下去就上不来了。杜堡子庄子,就有好几个后生被水溺死。所以,每当下过大雨后,家里的大人把娃娃看得特别紧,生怕他们出去耍水闯祸。尽管这样,张天宇还是在水坑里学会了浮水。他耍水的胆量越来越大,竟偷偷约上李毅几个要好的伙伴,拿上几根绳子,到上沟的石涝坝里耍水。

  还好,张天宇的脑袋终于钻出了水面!他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凭本能地向对岸拼命游去。

  谢天谢地,他借水势游浮到了烧砖窑门前!他用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游爬着进了烧砖窑。

  当张天宇进了烧砖窑后,全校几百名师生黑压压地站在洪水边上,一齐注视着烧砖窑。隔着翻滚咆哮的浊流,也能够听到大伙的心在怦怦地跳着,有些胆小的同学转过身不忍心看,只祈求有奇迹出现。

  过了好大一会儿,洪水已经完全淹没了烧砖窑的门,但仍不见张天宇救赵亚玲浮出水面。所有在场的人,心情都十分沉重,已意识到两个人都被洪水淹死在了烧砖窑里。有许多男女同学流下了眼泪。只有在这个时候,大家才强烈地意识到,人生活在一个集体里,就应该像兄弟姐妹一样亲啊……

  “出来了!出来了……”一个女生一声惊叫,几百双眼睛又齐刷刷地投到烧砖窑门的方向。她一急,又喊,“不是,他们从烧砖窑的烟囱里出来了……”

  大伙把目光投到半山崖的烧砖窑的烟囱上。只见赵亚玲先从烧砖窑的烟囱里露出了半载黑身子,然后又看见张天宇慢慢地探出了头。

  “赵亚玲得救了!赵亚玲得救了……张天宇真是个好样的……”几百名师生发出了同一个声音,同一种感叹。

  “张天宇是英雄救美人。”李毅感动地有些忘乎所以,站在人群中开了一句张天宇的玩笑。他旁边的女学习委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他说的是屁话。女学习委员骂得还有点轻,张天宇为救赵亚玲差点搭上了性命。

  当张天宇被洪水呛得半昏爬游到烧砖窑里,水一上涨,洪水快淹过了赵亚玲的脖子,若现在把她挟上从砖窑里往出游,恐怕两个人都要被洪水卷走。张天宇一抬头看见通天亮的砖窑烟囱,他急中生智,先把吓得几乎昏过去的赵亚玲抱起,让她站在自己的肩头上,一伸腰把她送进了烟囱。

  他让赵亚玲狠劲抠住打挖烟囱时留下的小土窝,自己凭借着水的浮力和两肋的张力进了烟囱。他俩钻进烟囱后,张天宇双肩顶着赵亚玲,后背挤靠着墙,前脚踩着小土窝,歇一阵,往上顶一截。就这样,他几乎耗尽了所有力量,才把赵亚玲顶出到几丈高的烟囱外。

  烟囱口是在半崖上的,只能等别人用绳梯对他们实施救援。站在对面坡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赵亚玲骑在烟囱的凸沿上,双手抱着张天宇的腰,脸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吓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张天宇倒好,他像骑马一样骑在烟囱口上,还不时向对面沟坡上站着的老师和同学们招手致意。

  在兴奋的人群中,有一个人悄悄地走开了。走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天宇和赵亚玲的班长刘金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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