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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张乾坤把大门一打开,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见眼前站着的是一个高个子小伙子搀扶着一个姑娘。还没等他辨认清楚对方是谁,这个姑娘先扑进了大门,“扑通”跪在他跟前,把他的腿一抱,悲痛欲绝地哭喊了一声:“爸!我妈她……”张乾坤听见这一声喊,不由得浑身打了一个颤,马上意识到跪在他脚下的这个姑娘,就是在上海上大学的女儿梅玫。

  张乾坤蹲下来把女儿梅玫的头搂在自己的怀里,哽咽着,“女儿,你妈她,她……”他没有把话说下去,也放声痛哭开了。父女俩悲凄伤痛的哭声回荡在漆黑的夜空,声声催人泪下。

  待庄子里赶来的人把父女俩劝解到窑里,张乾坤才给女儿讲述她母亲的死因。人们还看见,送梅玫回来的那个高个子小伙子,一个人站在炕墙后面,不时地抹眼泪。

  在万里之遥上海上大学的梅玫,怎么知道她母亲遭遇不幸的?原来,在田玉芳遇难的第二天,李有新瞒着张乾坤,在他家的信封上找到梅玫上大学的地址,跑到南原邮电所给梅玫发了一封加急电报。李有新害怕梅玫不回来,干脆把她母亲遇难的事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梅玫。电报发出后的第二天,梅玫在学校里收到了这封加急电报。还没有等梅玫把电报内容看完,她就“妈”一声昏死了过去。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把她抬送到校医室,总算才把她“唤”醒。待梅玫清醒回过神后,像发疯似的哭喊着要回家,要见她的母亲。

  学校考虑到她路途的安全问题,同意她的男朋友田中护送她回家。梅玫当时什么也没顾及,只想着能早一时赶回家。于是,由田中护送着神情恍惚的梅玫,从上海昼夜兼程地往杜堡子赶。待他们从县城赶到南原城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在南原城往杜堡子走的几十里山路上,多一半路程是田中背着梅玫走的。

  梅玫在屋里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由父亲和李拴柱碎爷引路,梅玫在几位邻居大婶的搀扶下,来到了母亲田玉芳的新坟前。梅玫跪在母亲的坟前,抓起两把坟堆上的新土,一边捶胸砸拳的放声痛哭,一边悲凄地呼喊:“妈——不孝女儿回来看你来了!妈——你走得好可怜啊……”

  梅玫在母亲的坟前祭奠完后,她让父亲和其他人都先回家,只留下田中一个人。等父亲和其他人都过了馒头山崾岘,她又重新跪在了母亲的坟前,并让田中也跪在她的右边。田中啥话也没说,陪着梅玫在母亲的坟前静静地长跪了一个上午。

  一晃十天的假期马上要满了。梅玫的心开始忐忑不安了起来。她要在临走前,把她和田中找对象的事想办法告诉父亲。梅玫原想不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但她又不愿错过这个机会。从几天的观察看,父亲对田中的印象还不错。

  其实,张乾坤也不傻,他已经看出这个高个子小伙子和女儿的特殊关系了。现在女娃娃在外面找对象,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再说了,小伙子也挺厚道实在的;他偶尔向小伙子问一句话,他只是微微一笑从不言传(其实是田中听不懂当地的方言土语)。特别是每当他出山种地时,小伙子就赶紧跑前撵后给他帮忙。尽管帮的大都是倒忙,但小伙子干事倒是蛮认真的。他歇地回到家里,小伙子赶快拿出扫帚忙给他拍打浑身的尘土,把他脱在门口的布鞋拿到院门外倒净土,又摆放到原位上。他整天不闲,除了干屋里院外的活计,还帮梅玫做饭。每天晚饭后,他都要陪女儿到馒头山上转悠一圈。张乾坤看到小伙子手脚勤快,对自己的女儿又那样疼。说句心里话,他打心眼里对这个“女婿”很满意。

  在他们两个人临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梅玫让田中在另一个窑里候着,她轻轻凑到抽旱烟的父亲跟前,低声细语地说:“爸爸,我的假期满了。明天早上就要回学校。我妈不在了,以后你要多保重身体,不要太劳苦自己。爸爸,女儿有一件事想说,只是……”梅玫犹豫了一下,看父亲没有表啥态,便壮着胆子往下说:“女儿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老人家。我在学校里找了一个对象……”她说到“对象”这两个字时,声音小得连自己都没听见。

  出人预料,父亲听她在学校找了对象,倒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当时就是劈头盖脑的训斥。

  梅玫看见父亲神情自然地继续抽着旱烟。她小心翼翼地接着说:“其实,女儿找的对象你老人家已经见了。他就是从学校送我回家的这个男同学……”梅玫一看父亲又装了一锅旱烟,她像她母亲一样,赶紧把煤油灯盏端凑过去给父亲把烟点着。

  “他叫田中,是我在信中说的那位日本老师。他跟我天宇哥同岁,今年二十七岁。他是个孤儿,是爷爷把他拉扯大的。对了,他爷爷当过兵,在咱们中国打过仗,但后来加入了反战同盟……”

  “够了!不要脸的东西,你竟敢把一个日本鬼子给我带回家!”没等梅玫把低倾的头抬起来,她的左脸上就重重地挨了父亲的一巴掌。当她把头抬起时,右脸上又印了父亲的五个手指印。

  梅玫心里明白父亲为什么扇她的耳光。她“扑通”一声跪在脚地上,哭咽着说:“爸,田中他尽管是日本人,但他不是侵略咱们中国的日本鬼子……”

  “你还有脸给老子讲这些丢人丧德的大道理。我问你,中国的男人死光了吗?你为什么非要嫁给一个日本人呢?我告诉你娃娃,快让那个叫田中的日本鬼子趁早死了那份心,只要我张乾坤还有一口气,他休想把我的女儿娶到日本去。”

  “爸!现在是什么年月了,我想你不要太固执己见,应该尊重女儿的选择……”

  “选择!好好好,你要是认你这个父亲,你就不要嫁给那个日本人;你要是想嫁给那个日本人,也就没有我这个父亲。”

  张乾坤的语气坚定,不可否定。他说这些话时,重重地把烟锅砸在了脚地上。

  当梅玫看到父亲痛苦得近乎扭曲的脸时,心中的那点希望骤然破灭了。她低倾着头长跪不起。父亲张乾坤一直盯着木桌上方那张发了黄的毛主席画像瞅。父女俩静静地沉默了足足有十分钟后,梅玫起身到伙窑里把田中叫过来,两个人跪在离父亲不远的脚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梅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田中惊恐地瞅着张乾坤,但他最终没有敢开口说话。

  从梅玫收拾东西一直到和田中走出大门,张乾坤既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去阻止他们。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没动,像一尊怒叱的雕像。

  在梅玫和田中走出大门之后,张乾坤慢慢地从脚地上拾起旱烟锅,美美地装了一锅烟,然后点着狠狠地吸开了……

  夜半更深。张乾坤神情恍惚地转悠到了老伴田玉芳的坟前。此时此刻,他脑子倒好像清醒了许多,便困乏地顺躺在坟堆的左边,像跟老伴一起睡在热炕上拉话一样:

  “我说天宇妈,咱俩活了大半辈子人可从来没有干过亏心事,老天爷咋给咱们积了这么两个丢祖宗德、打中国人脸的后代,日他妈的,这苍天好像总是跟我老张过不去似的;你怕的是啥,偏偏就给你遇上啥……”

  “我说梅玫她妈,你现在倒好,尘世间的什么事都不用管了。唉,这人活在这个世上还不是白白儿的,白白儿的……”张乾坤虽然是眼睛瞅着天上的星星,跷着二郎腿跟老伴拉话,但两眼烫热的泪水不断从两耳根滑落下,把头下的黄土地渗湿了一大片。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张乾坤感觉到脸上一阵发凉,他睁眼一看,天空中竟挂着一轮红日。自家的那头老黄牛不知什么时候挣断缰绳,来到他跟前用舌头舔他的脸。不用回想,他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睡在了老伴的坟头旁。

  张乾坤起身拍打掉浑身上下的柴土,用手背揉了揉自己发红发胀的眼睛,再用手指甲掏挖掉老黄牛眼角上的眼垢,然后轻轻在老伙计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背抄着手跟它一同回杜堡子的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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