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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

  程少伯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晚上。他好像是刚刚做了一场梦,一场很可怕的噩梦:他不知为什么被人追得落荒而逃,他跑得很快,而且是一边跑,一边飞,虽然情况很紧急,却偶有很美妙的感觉,比如飞起来的一瞬间。谁知,跑着、飞着,突然遇到一条大河,河面很宽,水很深,波浪汹涌,涛声轰鸣。他正想飞过去,却忽然有些力不从心,几次落到水面,被浪花抓住。他拼命挣扎着再飞起来,却很快又落下去,再挣扎起来,不久又再落下。后来,他就被浪花吞没了,再后来就淹死了。再再后来就被浪花又推回到岸上,使他又活过来,却被太阳晒得大汗淋漓,口渴得厉害,就连声叫嚷要水。果然,马上就真的喝到了水,很解渴、很解渴的水。然后,就看见眼前有一张熟悉的笑脸——范小堇?怎么会是范小堇?

  “你可醒过来了!吓死我了!”范小堇这样说,说完又滴出了眼泪。

  真是范小堇吗?这到底在哪里?是梦里吗?程少伯糊涂了。

  “你不认识我了?”范小堇边擦眼泪,边问他。

  “嗯?”声音这么熟悉!确确实实是范小堇,程少伯就试探地问:“你是小堇?”

  “认出来了?”范小堇就伏在他的脸上哭起来,边哭边说:“我本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可谁知你大过节的又撞到我家门口儿来!大清早,我去河里挑水浇大白菜,看见你浑身是血,死人一样,怎么叫也不应,可还有一口气,就把你背回家来。”

  程少伯这才想起昨夜的事,伸手往身上一摸,发现胸前背后都被包扎处理过,再摸腿也已经包扎停当,不由很诧异。

  范小堇见程少伯满脸困惑,便边擦眼泪边告诉他:“我们村有个蒙古大夫,六十多岁了,是他从你身上抠出两颗枪子儿,又剜掉不少肉,抹了不少沙棘油,用马头琴弦缝了伤口,最后又用白五幅布给你包了一层又一层。他说再给你吃几服汤药,退了烧就没事儿了。”

  原来已经手术过了!程少伯自我感觉没有肿胀和内部压迫,意识到这手术是成功的,可这位蒙古老大夫用的是什么麻醉药和灭菌药呢?

  “他用什么消的毒?”程少伯忍不住问。

  “我给他捣的蒜酱,沏的盐水,他泡了半天手,又往手上抹了不少沙棘油,才去抠你肉里的枪子儿。抠出来后,又把枪子儿碰过的肉都用快刀剜掉了。最后又往伤口里抹了不少沙棘油。”范小堇回忆着说。

  “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一开始他按你伤口,你都挺疼的样子,后来他让我给你灌了一碗茉莉花根儿和曼陀罗花熬的水,不一会儿你就光出气没动静了。”

  原来如此!看来蒙医又有蒙医的办法。程少伯过去听说过茉莉花根儿和沙棘油的妙用,有一定的印象,这次都亲自用过了,看来效果不错。无意中又学了一手儿!程少伯感激地望望范小堇,忽然想起个问题,忙问:“牛雨春呢?他不在家?”

  范小堇的眼帘立即垂了下去,狠狠地说:“抽大烟抽死了!”

  程少伯不由一惊:“那你现在……”

  范小堇面无表情地说:“跟牛雨春的表哥过呢!是个缺胳膊、少腿儿的残废!”

  程少伯听了范小堇的情况,心里有些沉重,眼里不知怎么就流出了泪水,拉住范小堇的手说:“小堇,我对不住你。”说完,就有些哽咽。

  范小堇赶紧扭过脸去说:“什么也别说了,我就这命。”

  程少伯说:“要不然就搬回药王庙去吧。”

  范小堇摇摇头,眼睛瞅着屋顶说:“不行,他在那一片儿仇人太多,不敢回去。”

  “为什么?”程少伯没明白范小堇的意思。

  “他当过土匪,吃过不少窝边草,作了不少孽。”范小堇说。

  程少伯不说话了,只是紧紧握着范小堇的手,蓦地,他无意中发现范小堇左手的小手指少了一截,纳闷地问:“你的手指怎么了?什么时候伤的?”

  “割地不小心弄的。”范小堇不想告诉他真话。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脚步声,范小堇连忙抽回自己的手,擦去脸上的泪水,转身端过一碗荷包鸡蛋送到程少伯枕旁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吃点儿吧。”

  她的话音没落,一个白胡子、穿长袍的老者,与一个拄拐的汉子已经走进屋来。

  “果然醒过来了。”老者说,“我算计应该醒了嘛——怎么样?小伙子,烧得挺厉害吧?”

  范小堇向程少伯介绍说:“这就是给你治伤的特木勒大夫。”

  程少伯赶紧向特木勒大夫表示感谢。特木勒大夫问他为什么受枪伤?他如实把情况做了介绍。那拄拐的汉子听他提到国省三,便问国省三现在在哪儿?程少伯说他很可能已经死了,那汉子忽然一拍断腿,狠狠地说:“活该!这叫报应!告诉你吧,咬死你老爹那条蛇,是他用见血封喉涂过牙的。肖聪甫的药也是他让我劫的,他是为了研究膏药配方。”

  听了这话,程少伯大吃一惊,忙问那汉子:“你是……”

  “我是牛雨春的表哥韩忠堂,前两年给国省三当暗保镖,国省三给我当眼线。今年春天我让人废了,他也把我蹬了!”

  “国省三为什么要暗算我们家?”程少伯不解地问,“我家与他无仇无恨。”

  “国燕雄要娶何守尉的千金没娶上,眼看她嫁给了你,他能不恨?再说,当初你父亲当上了御医,国省三没当上,这不也是仇恨?”

  二

  国燕雄今天只带了两名军校出来,因为是去见日本皇军,人带多了不大好。

  辽西的仲秋,大地里的庄稼都已成熟,高粱、玉米大部分已经割倒在地,只剩大白菜和沿路坟茔地里的苍松翠柏还一片片绿着。

  昨天,川岛把程少伯带走后,他就一直希望得到他再也回不来的消息,那他就可以对何若菡下手了。果然,天没亮就从盛怒的川岛口中知道了缓杀毒药的事。查抓程家老小当时他藏在暗处,眼看着川岛把程氏全家六口人全押上车拉走了。他知道,这次程少伯是真的回不来了,不但程少伯,就连他全家也都回不来了,这使他喜出望外。虽然他与父亲国省三一直有矛盾,恨他当年抛弃他们母子,再娶另过,多年来又一直厚彼薄己。但除掉程家这个父亲心中的最大障碍,毕竟也算是好事。当然,不能连何若菡也一齐除掉,他岂能舍得!可大清早抓人那会儿,他没法给何若菡单独讲情,现在只好专门走一趟。另外,也是要去嘱咐父亲几句的。怎能不对皇军说实话而替程少伯掩盖罪行呢?现在,连袁世凯大总统都和日本人穿了一条连裆裤,怎么还看不明白?今后这中国还叫不叫中国乃是个疑问。川岛也和他说过了,他们暂时叫满铁守备队,下一步就是整个东北的太上皇、全中国的太上皇!今后,谁想当官不向日本人叫几声“干爹”行吗?他要让老爷子学聪明点儿,别犯糊涂。听川岛说,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老爷子肯定喂狼狗了——蓄意合谋毒杀皇军,这还了得!一定要让老爷子和程少伯泾渭分明,让他狠狠咬住程少伯不松口,那就万事大吉!

  国燕雄此刻的心情像秋天的长空一样,晴朗而明媚,他甚至想放声大笑,这个世道多么美好!

  川岛眼睁睁看着智远长老耀武扬威押着他的汽车消失在大路尽头之后,满怀被羞辱的火气险些让他气炸了肺。他要追,没有汽车了,虽然枪还可以从库里拿出一些,可人都是病得东倒西歪的霍乱患者,已经没有多大战斗力。再说,智远长老解药的承诺毕竟让他存有一线希望。现在,对他来说,解药是最重要的事情。有了解药,保住那些喝错药人的命,他就能向上司交待,否则,他将为这些人的生命负责。那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军法机关肯定要他的命。所以,他不能不心存侥幸,相信汽车归来的同时,解药与枪支也会一起归来。当然,如果只回来汽车,没有解药,也没有枪支,那他只能孤注一掷,放火去烧了神农堂,乃至火烧整个奉天中街。同时,放火烧掉程家老宅,血洗整个药王庙镇,再把那个智远和尚的药王庙夷为平地,抓住那个智远和尚千刀万剐,让喝错药的人分而食之!……总之,他被军法机关处决之前,要大开杀戒,拿这些支那人好好出出胸中恶气!他正这样咬牙切齿踱来踱去,国燕雄到了。

  在大庭广众面前,受够了智远长老窝囊气的川岛,终于找到了挽回面子的机会。他不管国燕雄如何毕恭毕敬地请安,又毕恭毕敬地问候,抡起巴掌左右开弓,直到把国燕雄最后打倒在地,然后一声不吭,转身回到屋里。

  被打得莫名其妙的国燕雄,敢怒而不敢言,愣愣地看着川岛的背影消失在关紧了的房门之内,半晌没有动静。最后,还是他的两名随从把他搀扶起来。

  国燕雄发现去药王庙接程少伯时,那名挑着膏药旗的小胡子军曹站在旁边,便与他搭讪。最后,从他口中得知了事情的详细情况,心里不禁大为沮丧。他不明白老爷子为什么要跑?他认为这是使他莫名其妙挨了一顿大巴掌的直接原因。为此,他很恼恨自己的父亲,认为他的死是咎由自取,活该倒霉。当然,他更恨这个千刀万剐的智远长老,不老老实实在庙里烧香念佛,跑到这儿来凑什么热闹?而且又让川岛太郎大失面子,这无异给他国燕雄上了眼药,也是让他挨打的又一个原因。还有,这十恶不赦的智远长老竟把老程家所有的人都夺了回去,给他与何若菡的好事又平添了可能会很大的麻烦,这让他未免恨得咬碎牙根。不过,他不怀疑智远长老关于解药的承诺,他了解这个神机妙算的铁嘴半仙儿是守信用的。所以,他并不担心喝错药的人会呜呼哀哉,明确这一点,他心里就有了底,找到了让川岛转怒为笑的理由,问题是光让川岛转怒为笑还不行,自己的目的也应该达到才行。思来想去,他终于有了好主意:首先,他要劝说川岛继续给日军服用那些治霍乱的加味参附汤,那是他父亲生前帮助开的方子,肯定治得好病,也就会给他国燕雄在皇军面前争得一功。同时,他让川岛放心等汽车拉回解药和枪支,先去掉川岛心里一块大病,好让他息怒。此外,再给川岛出两个主意:一个是抓住程少伯、范沉香两个人的问题不放,委托他这个地方官出面,缉拿程少伯和范沉香。另一个是等十天后大伙都止了泻,又解了毒,趁哪天天黑时候,多派几汽车人马,把药王庙那个明是和尚暗是土匪的智远和他的匪窝捣烂,这点儿气不就彻底出了?

  国燕雄为自己的妙计而得意,便起身进屋去见川岛。

  三

  范沉香让韩宝善配好解药后,便赶紧做好进北平的准备。还是按他想好的计划,两家一起到北平住去。与通仁堂合作的初步成功,给了他很大的启发,只要有好方子,多生产些成药,比光卖药材利润大得多,也容易干得大,叫得响。所以,他计划这次进北平,与顾九芝老板好好合作一番,让程少伯多研究好药方,不断有新产品推出,也不白做一回药王庙的人。当然,同时也是躲开这些日本人,今后永远不和他们见面。他在奉天北市的窑子和他们遭遇过,非常霸道,把所有的中国嫖客都给赶出来了,妈个×的!他当时被光着屁股轰出来的!打那以后,他就恨透了这群小鼻子。这回改药方的事,他虽然冒失了些、鲁莽了些,使智远长老说他欠考虑,不是有理有节,但他心里依然觉得没什么不妥的。你日本人来中国开铁路可以,可不应该到处耀武扬威,高中国人一等。不给你点儿厉害,怎知马王爷三只眼?!早晨,他上山请苦杏道人、智远长老和赵义卓商量解救程少伯时,正巧被川岛钻了空子,抓走了程家六口人。他从山上回来听秦诚夫妇介绍过程,得知川岛还抓来奉天的柳含烟,知道事情败露,需要马上行动,便让赵义卓当即点齐人马和他一块儿去找川岛要人,赵义卓也很快调来了人马。但智远长老提出了异议,认为这件事范沉香怎么说也输了点儿理,他再去见日本人肯定得打起来。虽然赵义卓的人马不怕那些被霍乱折磨得有气无力的日本小鼻子,但动武怎么也不如不动武。所以,他自告奋勇和苦杏道人去找川岛要人,让范沉香留在药王庙指挥人配好解药,他要回人来就和日本人也讲点仁义,饶过他们这回。同时,让他也做好进北平的准备,因为依智远长老求卦得知,眼下程家、范家留在药王庙和奉天都嫌是非太多,不如往西南方躲一躲,而今天的日子正宜远行,午时起程大吉大利,以后十天半月之内都不吉利,所以范沉香和赵义卓都听智远长老指挥,留了下来。但赵义卓怕万一智远长老要不回人来吃了亏,又派人马和两位大师一路同去,留在日军驻地外面看动静。若是两位大师马到成功,就一同护着人回来;若是去了很久不见回来,就包围日军驻地来点硬的。智远长老和苦杏道人也觉得这样做更有把握,便与赵义卓的人马同去了铁岭。

  配完解药又布置好进北平的事儿,范沉香和赵义卓没事可干,就回到范家大院喝乾隆御酒。

  两个人边喝边谈,先谈起今年的鸦片种植,虽然收益不错,但觉得春播的产量毕竟没秋播的高,便决定马上着手,在上冻前半个月,抢播完第二个六百亩,争取来年有个更好的收成。接着,从分钱问题谈到国燕雄,范沉香把程少伯听国省三说的话告诉了赵义卓,并说川岛为啥能把心里话对他说?肯定他也说了什么话,只是国省三没向程少伯透露。赵义卓就更觉得何暮桥之死与国燕雄绝对有关,便认定这是一只狼,今后种鸦片这件事得慢慢与国燕雄脱钩。没脱钩之前,要格外加他的小心,他手里有兵,这次又代了守尉,他哪天翻脸不认人都很危险。

  “不行的话,早点干掉他!”赵义卓狠狠地说,“我对国省三这个老东西也一直划着浑儿,当初送蛇的事儿,后来肖聪甫的死,还有这次缓杀毒药的暴露,他都挺可疑。如果不是他看出问题告了秘,日本人怎么会识破咱中药里这点儿戏法呢?”

  “对呀!”范沉香恍然大悟,“我也一直在想,这个川岛怎么会识破我的缓杀之法呢?肯定是国省三帮了他的忙。”

  “等少伯回来,一问就知道了。”

  天近中午,汽车发动机的隆隆声传进了范家大院,开始像蚊子的嗡嗡声,后来终于像蜜蜂炸了窝。

  “回来了,走,看看去!”范沉香丢下筷子说,“午时起程大吉大利,马上打发他们上路,让他们路上打尖。”

  可范沉香和赵义卓都没想到,程少伯不但没回来,人也不知哪儿去了。

  “那也要照计划行事,韩亲家送程二哥全家和柳含烟先走,我找到少伯再走。”范沉香说,“现在正是午时,马上动身出发,前边路上去吃饭。”

  “我派几位兄弟送你们进了北平城再回来。”赵义卓说,“不然我不放心。”

  “这样很好,你们大家先走出是非之地,我们留下来的专心去找少伯,免得顾此失彼。”苦杏道人说。

  范沉香又问程汉儒:“程二哥意下如何?”

  “就这么办吧,我们先找个店落脚儿,你找到少伯快点来。”程汉儒说。

  “那你可快呀。”柳含烟对范沉香说,“我这身子可不能总住店哪。”

  “我心里有数,快上车走吧。我和少伯不出三天准到。好了,我去给小日本儿拿解药,打发他们的车快回去。”范沉香说完抬腿就走。

  “还有川岛的枪。”智远长老朝火狐狸打了个手势,那火狐狸叼起枪紧追范沉香而去。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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