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开学的前一天，看看崭新的铺盖和用具，拿着刘万山亲自给自己买的火车票，怀揣着那些被揉得皱巴巴的几百块钱，龙绍川一个人跑到村后的盘龙山上独自坐了一个上午。他望着眼前的青山绿水和一道道梯田，看着一排排土窑洞，和家家户户屋顶上冒的青烟，又摸着自己怀里的钱，他心里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从那时他就知道，他上大学已经不仅仅是为自己，同样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全村的乡亲们！他又去到母亲的坟前，跪在那里号啕大哭，立下了自己的誓言：“一定要帮着父亲撑起这个家，一定要把弟弟妹妹培养成人。”

　　在龙绍川临走的那天晚上，姐姐龙晓梅郑重其事地说：“绍川啊，咱山里娃上大学不容易，要努力学点真本事！毕业后找个本分的媳妇来撑着咱这个家，千万不要让父亲和父老乡亲们失望。”龙绍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使劲的点了点头。

　　龙绍川每次假期回来，站在盘龙山顶遥望着那碧水青山，想到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的那些穷苦乡亲们，龙绍川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大三那年的寒假，龙绍川和刘万山有过一次深谈，关于毕业后的去向问题，他想听听这位良师益友的意见。作为部属院校学生，也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毕业生，主要有三条路：一是直接充实到国家部委和省直机关，二是留在北方农林学院充实学院几乎断层的教师队伍，三是分到市、县的农林部门做技术工作。像龙绍川这些没有任何背景的农村娃，被分到市、县的可能性最大。

　　听完龙绍川的叙述，刘万山点了根烟，沉思了半晌，才说：“绍川，从大局来说，基层最需要你们这些学农林的技术人员。远的不说，就说咱白龙涧大队，乡亲们守着宝山秀水还照样在受穷，没知识、没文化是很大一个原因。可是……”

　　又深吸了一口烟，刘万山接着说：“接下来的话是我作为一个长辈说的，你能从山里走出去不容易，应该珍惜这个机会。到机关去任职，从你个人发展方面讲，对你以后的仕途发展有很大的帮助。我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穷学生，当年也是怀着满腔热血立志要报效祖国，可一个人力量总是拗不过历史潮流的，也许好时光都让你们这代人给赶上了，毕业分配是关系到你个人前途的大事，你要自己做主呀！”

　　回去后龙绍川一夜没有合眼，他一直在想着刘万山的话，他是自己最重要的人之一，在自己人生最关键的时候给过自己信心和力量。他又一次想到了自己家庭的特殊情况和村里乡亲们的恩情，他有了回村当干部的想法。

　　开学的前一天，临走时龙绍川拦住了正要出门的龙大山，想听听他的意见。龙大山是解放战争时负伤的二等残废军人，为了不给国家添负担，他自愿放弃了安置到机关的待遇复员到家乡务农，是白龙涧村里的第一个共产党员，从土地改革就当基层干部一直干到今天，是一个很睿智的人。可当龙绍川征求他的意见时，龙大山却说：“儿子，你已经长大了，要学会自己做出选择，并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这事儿你自己决定吧，你觉得干啥好，就选择啥！”

　　5

　　返校的那天，杨柳早早就替龙绍川买好了车票在车站等着他，龙绍川一听她买的是卧铺票不禁皱了皱眉。杨柳笑着说：“我的‘龙老抠’同志，知道你是在心痛钱，但这次不一样，这票是我爸爸单位的一个同事给买的，算是我的压岁钱。”龙绍川说：“也不全是钱的问题，你说咱们年纪轻轻的，路途也就六、七个小时，站一会不也就到了吗，犯不着这么浪费。”

　　杨柳嬉笑着说：“请龙老大放心，小的保证下不为例！”说着推着龙绍川就进了车站。龙绍川一脸无奈，心里却对杨柳充满了感激和……爱意。

　　这个和自己同岁的姑娘，在这几年里处处帮自己的忙，处处维护着自己。在经济上他到底欠了杨柳多少钱，连龙绍川自己也说不清，每次一说到还钱的事，杨柳就跟他是小性子：“你这人忒俗了吧，不就几块钱吗，告诉你，本小姐都给你记在账上了，到时候连本带利我会一次收取的。你说你一大男人，整天婆婆妈妈的像个什么样！”

　　他知道杨柳对他有情，而他也对杨柳有意。但他从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清楚地知道，一条名为身份的鸿沟将他和杨柳隔开，使他们近在咫尺，却远若天涯。他们之间有太多太多的问题，首先杨柳肯定无法适应他那有着沉重负担的家庭；再者说，假如自己毕业后回农村，家境富裕的杨柳肯定不会随他一起回去成为一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妇，他也无法想象杨柳那纤纤玉指有朝一日会沾上那一阳春水。所以每次只要杨柳一涉及到这个问题，龙绍川就会想方设法的岔开话题，他在极力回避着。

　　在河南刘庄村实习的一天晚上，雷声轰响，大雨从天上倾盆而下，杨柳突然发起了高烧。当杨柳的室友来喊他时，已经是凌晨的三点钟了。听说杨柳病了，他当时就感觉天晕地眩，匆忙穿好裤子光着脊梁冒雨就跑过去了。他背起杨柳就朝公社医院跑去，五、六里的路程他一口气跑下来，只用了二十多分钟。当后面的几个同学气喘吁吁追到医院时，医生已经给杨柳打好了退烧针，他自己却一头栽在了地上就爬起不来了。在场的医生调侃他说：“你媳妇发个烧你就急的连命都不要了，真是个沉不住气的人。”

　　后来杨柳问他：“绍川，你当时是咋想的？我那高烧也死不了人，你竟然连命都不要了，我在你的心里那么重要吗？”“当然重要！”龙绍川脱口而出，但他很快掩饰的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说：“我欠了你那么多钱，你就是我的大债主，我害怕一旦你有个三长两短的，那些钱就没法还了，我会良心不安的！”杨柳的心一下子从天上摔倒了地下，气的在他的肩上狠狠捶了几拳头。

　　列车在自己的轨道上飞快的行驶着，这时的杨柳期盼着龙绍川能尽快把他毕业分配的打算告诉她。毕竟毕业的去向直接关系到他们两个的未来。她这次专门买了卧铺票，就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和龙绍川摊牌，因为到校后大家的精神都绷得紧紧地，那个不准谈恋爱的紧箍咒始终是大家心里的一个阴影。

　　一个小时过去了，龙绍川还在东拉西扯，就是不提毕业去向的事。杨柳终于耐不住了，笑着对龙绍川说：“绍川呀，你猜猜我爸对我毕业分配是什么意见？”龙绍川说：“大小姐，我又不是你爸肚里的蛔虫，哪能猜到呀？不过以你爸的身份来说，一定是想让你进大机关，当大官，这是目前中国官老爷的普遍心理。”龙绍川还真的猜对了，杨柳的爸爸真是希望女儿将来能在机关做到省级以上的职务，自己一生没有实现的目标他想在女儿身上得到延续。

　　但龙绍川说话的口气让杨柳感到很不痛快，就顺口反驳说：“龙绍川同学，你太武断了！要按你这样逻辑推断，那你爸是农民出身，一定想让你回农村当农民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杨柳的话还真是触动了龙绍川的身体最深处的那根神经，出于对家乡的热爱，对乡亲们的感激，还有对刘万山的敬仰，他很早就有了毕业后回乡服务的想法。他知道，如果把自己这几年所学的知识尽可能的用在家乡的建设发展上，也许乡亲们会更早的脱贫致富，过上幸福的生活。但他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当然，如果刘万山向他提议：“龙绍川你能不能回乡带领乡亲们走上小康之路？”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这个要求，因为刘万山是他心目中永远的指路灯。

　　想到这里，龙绍川就接着杨柳的话说：“那可不一定，如果我真的选择回乡当农民，你说学院领导和同学们会有什么样反映？”杨柳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起码大多数人都会说你是个精神不正常。”龙绍川沉默了：是啊，“人往高处走，水朝低处流，”是流传了几千年的观念，几乎成了一个真理了。看来要冲破传统观念的束缚，一定要具备足够的勇气和胆量了。龙绍川接着问：“杨柳那你如果真是遇到这种情况，你会咋想？”杨柳不耐烦地说：“我说龙绍川，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吧，净说些漫无边际的话。要是让我遇上，最起码我不会对家庭、对个人不负责任，不会整天像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这年头陶渊明那种人已经混不下去了！”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杨柳没有想到，自己精心设计好的场面，竟然这样话赶话的被他给弄砸了！本想趁这个良好的气氛向龙绍川表露自己压抑了几年的感情的，但谁知道出现这种尴尬局面。她很后悔，也开始怀疑自己这种率直开朗的性格，纯真无忌的表露是对还是错……

　　龙绍川心底倒是踏实了不少，从刚才杨柳的话中他了解了杨柳的态度，也更坚定了与杨柳保持适当距离的决心。他多次想过，城市和农村，干部和农民这不仅仅在环境或是身份上有着巨大的差别，在社会生活中、人们意识中更是天差地别。所以，他和杨柳如果真的在一起的活，是走不远的。

　　到了学校，眨眼间就到了填报分配志愿的时候了。在这之前一些有家庭背景和活动能力的学生，对于分配单位都基本上心里有底了，在学校就流传着这样的口号：“争北京和上海；保广东到沿海；省城才是最后的落脚点。”有背景的学生多数都选择进入国家部委和省直机关，杨柳也在最后的选择中了。春节在家时父亲就告诉她：分配到省农业厅机关的事情已经基本敲定，就等着学校发档案了。上周学院组织部的领导也找杨柳和十几个同学征求意见，如果愿意留校工作，学院可以接收，她在犹豫，在省直机关和留校的选择中，她把决定的权力放在了龙绍川的身上。

　　龙绍川也在那次学院建议留校的十几个人当中，这种好事对于像龙绍川这种没有社会背景的学生来说，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北方农林学院是个正厅级单位，又是个部属院校，无论是搞行政还是搞教学都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况且学院组织部的领导已经暗示，龙绍川和杨柳是学校团委点名提出要留校的人。

　　学院领导找他们谈话的那天晚饭后，杨柳兴冲冲的把龙绍川从宿舍里喊了出来。两人在游泳池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杨柳的颤抖着却又紧紧地拉住了龙绍川的手，这是杨柳入校三年来第一次作出这么亲密的动作，杨柳太高兴了，她觉得两人能同时留校，这是老天爷在眷顾他俩的爱情！

　　龙绍川的心里也在剧烈地跳动着，凭心而论，除了在生活环境上的差别外，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杨柳都是一个好伴侣。一个农村娃能娶上这样漂亮的城市姑娘那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更不要说一个姑娘家主动地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这说明杨柳对自己爱得深沉，他的手没有力量从杨柳的手中挣脱，他陷入了深深的彷徨之中。

　　夜风习习，杨柳随风飘荡，水面清澈，在月光的照映下衬出他俩的影子，两个人紧紧贴着，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体味着这温馨的一刻。半晌，杨柳首先打破了沉默，她小声说：“绍川啊，你我都是成人了，自己的事情就要自己做主。我只想听你说句真心话，你对毕业分配和咱俩的事是咋想的？”龙绍川挠了挠头，说：“工作的事我还没有最后决定，停两天我再告诉你。至于咱俩的事……我知道你是个百里挑一好姑娘，我打着灯笼也寻不着第二个，可咱们的出身和生活环境差别太大，无论是从哪方面说我都配不上你。你能喜欢我，使我们老龙家祖上修来的福分，但我的家庭情况你也知道，我不可能为了我一个人的幸福丢下他们不管的。”

　　龙绍川的回答让杨柳很是吃惊，她知道他很有责任心，但没有想到他竟往自己的肩上放了这么重的担子。一点不安侵袭杨柳的心，她有些小心翼翼地说：“绍川，我知道你是个重感情、有责任心的人，这也是我喜欢你的一个重要原因，但解决家庭的困难有着很多方式，难道非要你以牺牲自己的前途与幸福为代价吗？说句老实话，不要说让我跟你到农村去烧火做饭、种地织布，就是让我分回大河县我父母也不会愿意的。但咱可以努力挣钱来想法帮助家庭解决困难，等条件好了还可以把他们接到城里来，这不是更好吗？至于咱俩之间在生活环境和社会环境方面的确存在着差距，可这应该不是我们在一起的障碍，我们是相爱的，我们会学着去适应对方，去照顾和爱护对方，只要我们都用心去理解对方，还有什么不能解决吗？”说完她慢慢的从龙绍川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站起来说：“我说的问题你要认真的再去想想，我等你的回音！”说完头也不回的向宿舍跑去，一滴泪珠落在她的身后，也重重地打在了龙绍川的心头。

　　一连几天，龙绍川都在徘徊。如果选择留校，他和杨柳的结合还是有可能的，杨柳说的很对，只要他们之间有爱的支撑，只要他们相互用心去解决生活中出现的问题，社会背景和生活环境差别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是可以消失的。但是，家庭的困难是最大的问题，只不光是用钱就能解决的。几天来，他在不断回忆，回忆了这几年的交往中杨柳的点点滴滴，她虽然出身城市干部家庭，但身上没有那种城市娇小姐的傲气，她是个热情善良和善解人意姑娘。也许是自己太自卑和自尊心太强的缘故，也许是自己真的活得太累了！杨柳为了和自己结合，宁愿放弃进省直机关的机会，能够做出这种牺牲证明杨柳真得很在乎自己。

　　龙绍川在沉思，也在犹豫。但最终还是要面临抉择，几年来他一直在思考着如何改变家乡的面貌，一种报恩的心情使他始终忘不了家乡的父老乡亲，他反复考虑过，凭着他的毅力和所学知识，让家乡的乡亲更早的脱贫致富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在乡情、亲情和爱情之间的徘徊中，他想起了远在家乡的刘万山书记，这是他人生的十字路口，他需要再听听这个领路人的意见。晚饭后，他拨通了黄川公社的电话，在电话中把自己想回家乡帮乡亲们改变家乡面貌的想法说给了刘万山，还询问了有些具体问题操作的可行性。也许是这事说得很突然，又或者是事关重大，刘万山沉默了很久也没有给龙绍川明确的答复，他说：“绍川，你给我让我在再琢磨琢磨，后天的这个时候你再给我电话，”说完就匆匆的挂了电话。

　　刘万山连夜骑车赶到了盘龙村，他要和龙大山好好商量一下。这事不仅关系到龙绍川一生的前途问题，也关系到龙大山全家乃至整个盘龙村的命运。听了刘万山的叙述，龙大山也犹豫了，他皱着眉头整整抽了两袋烟之后说：“绍川这小子是个有主意的主，他想好了的事儿要改变恐怕难，也许只有你刘书记能说服这头倔驴。但关键是他想的这事靠谱不靠谱，如果他真有本事能改变咱这穷山恶水那也值，我怕的是应了戏文里的那句话‘赔了夫人又折兵。’到那时候可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