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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而他欺骗那些买烟的人,也不是他的本意。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愿意用公道的价格卖真烟给所有人,然后赚取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合法收益。可是事实是,他这么做的下场就是面临被淘汰,他不得不让自己去适应这个规则,甚至去掌控这个规则,为了生存。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同情弱者,它只尊重强者。马同林希望得到尊重。四槐树村是s市私烟的最大集散地,所有从外地进入s市的私烟,在进入市场前都要经过槐树村。这里的租住户基本上都是从事私烟二级批发的商人,几乎每一家屋子里都堆满了小山一样成箱的香烟,从几块钱一条的廉价烟到几百块钱一条的高档烟,只要市场有需求,都能在这里找到。

  1998年夏天,马同林觉得自己到了一个瓶颈状态。

  上七千,要么就是八干,他每个月的利润就徘徊在这两个数字之间,下不来,但也上不去。

  这个数目并不少,和上班的时候比起来,一个月就能顶那时候一年的工资。即使是和当初自己艳羡的二狗比起来,他也早该知足——事实上,二狗现在已经处于被淘汰的边缘了——他仍然在路边支着地摊,卖着那种最低劣的假烟。据说,他现在每个月的收入只有千把块钱。

  马同林不想和他比,也不想和过去比,往下比,往往更容易获得幸福感,但这同时也是不思进取的人给自己的停滞不前找到的一个看似美好的借口。他只想和现在比。现在他已经做得够好了,但也就这样了,没办法取得更大的突破,唯一的希望只能放在春节上,但春节一年只有一次。他觉得,如果自己这样等下去,很快就老了。

  只用了一晚上的时间,他就决定了:去S市发展。那是个大城市,是省会,那里的人比这里多十倍。

  有人就有机会。这是马同林说服自己的理由。

  他把店给了二狗,这让二狗心花怒放:没费一丝一毫力气,也没破费一分一厘的钱,就白白接过了这个月收入七八千的店铺,他觉得自己真是烧了高香扎正了祖坟。但他的表达方式仍然是千年不变的,一边傻笑一边跟媳妇说:“看同林兄弟,就知道照顾我。”

  这次受了这么大的恩惠,二狗媳妇激动得有点难以自持,恨不得献身给马同林。

  “哥哥,好好干,等兄弟在那边混好了,就把你叫过去发大财。”他给二狗留下这么一句话。

  他并非没有牵挂,他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但他决定放下。

  他给老婆留了两万块钱。他老婆接过钱,一声没吭。这是个再传统不过的女人,没什么本事,自己也不会赚钱,但洗衣服做饭收拾家务都没问题,还给他生了个儿子。

  他爱她吗?马同林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结婚的时候已经流行自由恋爱了,但那仍然是一件相对来说比较新潮的行为。他恋爱过,但是最后还是和现在的媳妇结了婚,那时候他父母都还活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了他的婚姻。

  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他就这么上路了,带着他全部的身家——十五万块钱。并不多,但他觉得够了,他已经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

  那是1998年的夏天,法国世界杯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常回来。”

  临走,他老婆跟他说了这么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他没有回应,只是抱了抱儿子。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些事马同林并不经常想起来,虽然那都是和自己有关的事,而且时间过去得并不久远,但他觉得过去的就过去了,何况那些日子和自己现在的状况早巳是干差万别。

  显然这一切太快了,他不喜欢,但他适应了。

  宋青把车停在了路边,两人下了车。

  眼前是一大片灰色的平房,夹在周围林立的高楼之间,显得极不和谐,仿佛是美人平滑的脸上的一小片雀斑。

  这是坐落在市区的一个村子,S市的城市规划者显然没想到这个城市会发展得如此迅速,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原本那些城市的边缘地带,已经发展成了市中心,而地处郊区的村子,也被划进了市区。

  城市建设势必涉及拆迁,但那个时候,大规模的政府拆迁行为还没有在S市通行,因此这一个一个地处市区的村子就被暂时保留了下来,被统一冠以“城中村”的名字,像一块一块的补丁,缝补在城市这件外衣上。但是,村子里的原住民已经不多了,随着城市的建设,生活水平的提高,他们大都随着子女搬进了楼房,空出来的房子则租给了来这里打工的外来人口。

  这个村子名叫槐树村,顾名思义,因村子里家家都种有槐树而得名。每年的五六月间,一到槐树村周围,就能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槐花香,沁人心脾。风一吹来,槐花飘落下来,点缀在红砖铺就的地面上,充满了诗情画意。但是现在还没有,现在离槐花盛开还有一段时间。

  槐树村是S市私烟的最大集散地,所有从外地进入S市的私烟,在进入市场前都要经过槐树村。这里的租住户基本上都是从事私烟二级批发的商人,几乎每一家屋子里都堆满了小山一样成箱的香烟,从几块钱一条的廉价烟到几百块钱一条的高档烟,只要市场有需求,都能在这里找到。

  马同林就是他们的上游,他贩来的私烟会直接批发给租住在这里的二级批发商,再通过这些二级批发商流入到零售摊点。

  全市所有嗅觉灵敏的香烟零售户都会来这里拿烟,一是因为这里的烟要比烟草公司便宜,而且全部是真烟;二是因为有的时候烟草公司暂时缺货的烟,这里也可以找得到;三是因为烟草作为国家垄断行业,只要是本地的烟草公司没有的烟,就绝不允许任何人在市面上出售,但是市场确实对这种烟有需求,那么来这里也可以找得到。

  这种烟,就是传说中的返销烟。

  由于其行业的特殊性,烟草经济的发展从上到下,无论是工业,还是商业;无论是生产,还是销售,指令性计划贯穿始终。经历过凭票购烟的烟草业,一开始就与计划经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政企不分、垄断经营的计划经济体制,在一定的历史时期确实使烟草行业受益匪浅,但到了今天,随着时代的发展,有些政策无疑已经出现了漏洞。

  烟草作为国家计划经济的一部分,有自己专属的一套制度和政策,其中有一条就是各种品牌烟草的等价交换。比如,河南省烟草公司每年要发给山东省烟草公司一批本地的畅销烟,由山东省烟草公司销售;作为交换,山东省烟草公司每年也会发给河南省烟草公司一批本地的畅销烟,由河南省烟草公司销售,双方以这种交换方式来实现烟草的流动和互通。

  作为烟民来说,一般都是只认本地烟和云烟、红塔山、中华等知名的、全国流通的烟,而外省交换过来的烟,在本地基本没有销路。但是,对烟草公司来说,外省交换过来的烟是要作为公司的任务销售掉的。一方面是销售的压力,一方面是市场的冷淡,如何处理这种矛盾呢?这就给了烟贩子可以利用的机会。

  烟贩子会通过各种关系买通烟草公司的领导,以比较低的价格把这些外地交换过来的烟买过来,然后运送到这种烟的原产地。由于这种烟在原产地原本就是畅销烟,所以根本不愁销路,而其中的差价可谓暴利。如果选择好了时机,比如在这种烟的原产地断货的情况下从外地倒过来这样一批烟,再趁机抬高价格,自然就会获得更大的回报。

  某些意志薄弱的烟草公司领导当然是不会拒绝一个可靠的烟贩子的:可以帮自己销售掉公司积压的烟,从而完成销售任务;还可以从中捞一笔油水,何乐而不为?

  这就是“返销烟”这个名字的由来:由本地输出到外地,再由烟贩子原封不动地运回来私下销售。国家的本意是以硬性交换的方式来实现烟草的流动和互通,实际上这种意愿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落实,反倒是让烟贩子和一些官员的腰包鼓了起来。

  举个例子,某种烟在A地十分畅销,市场需求量非常大,供不应求,因此经常出现断货的现象;但是这种烟在B地却是滞销品。烟贩子们会想办法把这种烟从B地大批量地弄出来,放到A地的私烟市场上销售。由于两地存在价格差异,所以烟贩子们即使以低于烟草公司的价格出售,仍然有利益空间,而低价,就是他们与烟草公司抗衡的最有力武器。

  正规渠道的香烟销售,利润是非常低的,尤其是畅销的烟,价格几乎是透明的,每条烟基本上利润只有一至二元钱,所以对于香烟零售商来说,一条烟进价能便宜一块钱就了不得。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一条烟,你从烟草公司进货是二十九元,卖三十元一条,利润是一块钱;我从私烟市场上进这种返销烟,价格是二十八元一条,卖二十九元,利润也是一块钱,同样的烟,能二十九元买到没人愿意出三十元。从烟草公司进货的人又不可能一分钱不赚就把烟卖出去,因此,他们永远无法和销售返销烟的人抗衡,最终会生意惨淡,有的人可能勉强维持,有的人可能就关门大吉了。

  当然,这种微弱的价格优势并不能让一个香烟零售者直接发财,但是,低价可以让他们牢牢地占据市场,吸引更多的顾客,从而带动其他高利润烟的销售。因此,这种价格稍低于烟草公司的返销烟从来都不缺少市场。

  虽然烟草行业是国家税收的重要来源渠道,但是吸烟是有害健康的,所以香烟不同于其他产品,可以根据市场需求来无限生产。国家会严格控制每一种香烟的生产和销售数量,因此,一些市场需求量大的香烟出现断货的现象十分普遍。

  烟民往往对于香烟的品牌比较专一,认准了一个牌子就会追随多年,一般不愿意换牌子,所以每当有些品牌的香烟断货的时候,追随这些品牌的烟民就会满世界寻找这种烟,那种执著程度,非烟民是无法理解的。

  这个时候,私烟的优势就彻底显示出来了,这些烟会迅速填补市场的空缺,挽救市场断货的局面。私烟的经营者也能充分利用烟民的忠实,在全面占领市场的基础上趁机抬高价格,获取暴利。一旦连烟贩子手里都没了货,那就证明这种烟真的断货了。因此,说槐树村是S市烟草行业的命脉毫不为过。

  槐树村每一个做私烟的,都有百万以上的身家,中国数量庞大的烟民,让他们从一个个社会的底层人变成了富翁。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不起眼,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住着破破烂烂的房子,兜里却塞满了钱。

  而作为他们的上游,也就是直接从外地烟草公司倒出烟来,再给他们发货的马同林有多少利润呢?

  以某种在S市十分畅销、市场价每条为五十元的香烟为例,烟草公司批发给下面零售户的价格是四十八元,但是马同林通过自己的关系,从这种烟滞销地区的烟草公司,以三十五元的价格回购这些香烟,再以四十五元的价格批发给槐树村的二级批发商,那他每条烟的利润就是十元。这些二级批发商再以每条四十七元的价格批发给零售户,零售户从这里拿了烟,再以每条四十九元的价格卖给烟民,这就是返销烟的销售流程。

  马同林每次走货的数量按三百箱计算,每箱五十条香烟,每条十元的利润,三百箱烟就是十五万的利润。这三百箱烟只要平安运到S市,就不用担心销路——甚至根本不需要你销售,那些二级商在得到消息之后会来上门疯抢,只需要半天的时间,十五万就赚到手了。这种获利速度几乎没有任何行业可以匹敌。而且,这只是以最普通的中档烟为例,如果是几百元一条的高档烟,那获利的数目无疑是惊人的。

  在这个销售流程中,作为利益链最上游的马同林自然是获利最大的人,但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他这个地步,这其中有太多的偶然和必然。

  烟草作为国家的垄断行业,当然不允许私人这样倒卖香烟。这等于是毁了他们的政策,还占了他们的市场。原本是烟草公司一家独大的市场,怎么能允许有人来分一杯羹?何况这些分羹的人来势汹汹,已经严重影响了烟草公司的利益。因此,槐树村这个S市最大的私烟集散地始终是烟草稽查部门的心腹大患。

  槐树村的二级批发商们通常都在自家门口摆放一些烟,自己家有什么品牌的烟都会在门口展示出来。这样,来进货的零售户不用进门,只需要在村子的街道上转一圈,就能找到自己需要的烟。槐树村的私烟市场,是这个行业里公开的秘密,所以烟草稽查部门也会经常来突袭这里。

  “查烟的来了!”

  烟草稽查队员一进村,就会被发现,于是就有人这样大喊一声。听到这样的声音,人们就会自发地传递,像是接力赛一般,瞬间,这句话就会传遍整个村子。于是,刚刚还摆放在每一户门口的烟都被迅速收进了屋子里;刚刚还在进行的交易,瞬间就没有了任何蛛丝马迹,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烟草稽查队员虽然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拿不到证据就毫无办法。他们不能跑进别人的家里搜查,除非他们有搜查令,因为那是民宅,他们贸然进去会被打死的。

  人们靠在门口的墙上,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烟草稽查队员,仿佛他们是一群入侵地球的外星人。这种群体性的注目礼用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于是很快他们就走了。确认安全之后,人们会重新把烟摆放出来,继续做生意。

  马同林第一次目睹这种盛况的时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和他当年摆地摊卖假烟的时候躲避检查的场景简直如出一辙!

  当然,就像当年一样,烟草稽查队也不是每次突袭都一无所获,总会有些倒霉的人被抓到,这时候就不好玩了。烟摊儿被抄,没收的话最多损失几千块钱,自认倒霉就算了;如果是这个时候被抓到,那屋子里放着的可是全部身家。

  这几年,槐树村因为这种事发生了很多起流血事件,都是贩卖私烟的和烟草稽查队员起了冲突所致。后来,可能烟草稽查队员也觉得为公家办事,整得自己受伤流血的,实在不值,所以双方慢慢就形成了某种默契:如果抓到,一般情况下只没收摆在外面的烟,不进屋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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