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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 2(1)

  随着连接浙赣线的鹰厦铁路投入正式营运,在新版地图上,合欢城终于有了一个圆点,一个地名。合欢,仅仅这温馨的名字也令人心驰神往。每到夏季,一树树合欢开着淡红色的花,仿佛一团团红云缭绕在小城上空,飘拂在人们心头。全城忽如粉色的温柔之乡。合欢城这般钟情于合欢树,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情。不知是因为遍植合欢树而得名呢,还是因地名而喜好合欢树。

  确切地说,粉色的温柔只属于半座城市,小城的另一半则由钢铁筑成,那就是铁路的西站和东站。尤其东站,既是货车的到发场,又是调车场。一条条钢轨铺展在阳光或灯光下银光闪闪,犹如聚集在一起会餐的蛇,密密的车阵以其凝沉的黑灰色,把剽悍或柔情的风堵得水泄不通。昼夜不停的调车作业,使合欢城充斥钢铁的轰鸣,那些美丽的合欢树大约都患有神经衰弱。

  安芯也是一棵开花的合欢树。喜欢她的人,各单位都有,他们操着南腔北调赞美她的长辫子。辫子就是她的花朵。而奶奶见了她,却嚷要找剪子,吓得安芯更不敢回家了。奶奶之所以跟辫子过不去,是因为放映员正在淡出安芯的视野。525部队每周六放电影,铁路上家家都去,奶奶和秀也是电影迷,场场不落,可放映员来请了多少趟,安芯都借故推辞了。五一劳动节那天,正是安芯下夜班,525部队与铁路联队的篮球友谊赛,在临管处球场举行,放映员与张卫国都上场了,俩人都打前锋,放映员个子虽小,却是灵活而积极,满场乱窜,老往张卫国的胳肢窝里腿裆里钻,多少个稳稳的三分球,硬是叫放映员给破坏了,气得张卫国抢到球也不投篮了,照着从自己腿裆里钻出来的屁股就砸。裁判便吹张卫国犯规,不料安芯竟冲到场边指责裁判,顺带着还递给张卫国一条毛巾。有她带头,人们也不管鱼水深情了,满场嘘声一起撒向放映员。后来,只要球一到他手上,便是嘘声及喝倒彩。

  安芯的表现再明白不过了,她差不多就是在众目睽睽下把绣球抛给了张卫国。这时,临管处一带的铁路居民区已被命名为铁路新村,而张家媳妇则被人们在私下里唤做张婆子。整个铁路新村的女人成天围着公共自来水议论她儿子和安芯,她们拿这件事当脏衣服打上肥皂在大木盆里搓呀搓,当刚买来的蔬菜对着水龙头冲呀冲。没有工作的家属,总能在自来水边找到蜚短流长的工作。奶奶和张婆子都听到了那些流言。她俩一旦在自来水边相遇,一个气昂昂的,一个灰溜溜的。奶奶惯用的语言方式就是指桑骂槐、话里有话。比如,她说:买菜得挑挑,别光看着菜新鲜,有的长在大粪地里,叶子上还带着手纸,恶心死人啦!

  奶奶一直认为女儿是心野了,坚信自己的态度是这对年轻人不可逾越的屏障。但是,捕风捉影的流言后来变得很具体了,有人亲眼看见安芯在三角线龙头房的墙旮旯里等人,还有人发现他俩经常出入刚落成的合欢剧院。奶奶便第一次上楼串门去了。

  张婆子很是意外,说:嫂子,楼上楼下的住了这么久,俺每天都念着盼着你来串串门呢。每回包饺子,都想端一碗送去,可俺一想到你的脸色,就怵得慌。

  奶奶紧盯着她的眉眼,害得张婆子一阵紧张,直搓自己的眉毛。那两道曾被薅过的眉毛又长起来了。

  奶奶说:俺来说说俩孩子的事。俺不乐意,得管管啦。

  张婆子硬把她拽进房间,让她坐下来。方桌上放着半刀很糙的草纸,另半刀已被裁开,叠成四四方方的一摞。见奶奶目光停留在纸上,张婆子赶紧把它收起来。

  张婆子说:嫂子,俺知道你心里别扭,俺也不乐意。卫国他爹见了孩子就骂,也没骂住。咋办呢,你听听那些嘴,越传越蝎虎啦。

  奶奶扫视着她的家。楼上是过去的住院部病房,里外两间铺的是木地板,所以,她家起夜的声音都传到了楼下。外屋的一面墙,挂满了高粱秸编制的物什,团箕、笊篱、笤帚疙瘩等等,饭桌上方的墙上,则挂着一只相框,里面压的全是张大车的照片。其中一张竟是在枣庄车站的留影。那个伤心的车站依稀可辨,票房、月台、扳道房历历在目,然而,在照片里,只有张大车一个人。一个人的笑呼啸着,迎面而来。

  张婆子赶紧解释道,这张相片是鬼子投降时照的。奶奶回敬道:俺看着也像,看他美的,日本人都叫他打跑啦。先别说过去,眼皮下咋办吧?

  商量的结果是当晚张婆子跟着奶奶去了剧院。两个小脚女人决心要在大庭广众面前,生拉硬拽地把一对年轻人拖出来,让他们的爱情像溜放车一样解挂,各自回到自个儿的股道。

  合欢城以铁路人口居多,地方政府也自豪地声称,合欢是火车拉来的城市;而铁路上又以江浙人为众,就连客站的广播、调车场上的喇叭都染上了江浙腔。所以,合欢城便有了越剧团。那阵子,剧院夜夜上演的是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观众自然也大多是穿着铁路制服的,开演之前,打台前一眼望过去,尽是明晃晃的铜纽扣,纽扣上是明晃晃的路徽。有些工人连大檐帽也不摘,便有后排观众依次传话过去,让人家把帽子摘掉。他们操着南腔北调。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奶奶和张婆子说是进去找人,人家死活不让,无奈只好各买一张票才得以进场。两个小脚女人分别从两侧过道走到台前,各踞一端仔细地扫视观众席,看到的正是铜纽扣的景象,只好一排排地找。好些个熟人便喊:奶奶,你查票呀!

  查着查着,场上的大灯熄了,一阵紧锣密鼓,大幕开启,戏开演了。两个依然满场梭巡的女人,款款走进剧情里,终于遭到观众的抗议。吓得张婆子赶紧在后排找出两个空位子,拉着奶奶坐下来。不一会儿,张婆子就沉浸到戏里去了。奶奶的目光却一直在观众席间寻找、辨认。她看见大辫子就发一声惊呼:在那。可是,她的发现都叫张婆子给否定了。

  黑暗中,有人拍拍奶奶的肩头,说:庄儿他奶奶,这回找的是女儿,可对?俺看见她和那个小伙子在戏园子门口呆了一会,没进来,往东站方向走啦。

  是那个巡道工。奶奶将信将疑:你认识俺闺女?

  咋不认识?你忘啦,她从山东调过来,还是俺从车站把她带去交给你的。和俺在老家的闺女一般大呢。

  安芯由叔叔、婶婶带大,在济南入路。知道哥哥去支援鹰厦铁路后,也要求调往南方,一家人总算团圆在合欢。可那时奶奶对她的到来并没有表示特别的欢喜,相反却是忧心忡忡。奶奶担心工棚里隔出来的一间住不下,所以期期艾艾的,误了接站。直到安芯报了到回来说有单身宿舍,奶奶才如释重负。奶奶曾指着布帘子对女儿说,别怪娘心狠啊,俺指着能有一群又白又胖的孙子呢。

  奶奶拉起张婆子就走,巡道工也跟着出了剧院。巡道工说:你们别是要去东站吧?俺多嘴啦。你说黑灯瞎火的,那么大个东站,上哪找孩子呀?

  张婆子也说是。奶奶却说:找不着俺不会喊吗?喊她,她听不见吗?不找,俺心里不踏实!

  巡道工一乐:行,这是个办法,俺替你喊两嗓子去。东站股道里装着麦克风,每天全城就听它哇啦哇啦的!你小脚可不敢到那儿去。说,喊么呢?

  就说她娘得急病啦,要死啦。赶紧家去!不赶紧着,就瞅不着啦!

  巡道工白了奶奶一眼:可不敢瞎说!俺去,你俩回家听着俺是咋喊的。说着,他就撇着八字脚跑远了。

  回家的路上,张婆子不住地打听巡道工。奶奶说,这人嘴里没准信,说祖上是大地主,在济南还开了店。又说亏得他爷爷辈好赌好嫖,把家产都败了,土改时才划了个小土地出租。他也是南下的,在部队上当过班长,受过伤,他腿不是有点瘸吗?媳妇和一大堆孩子还留在山东。他说媳妇是大家闺秀,细皮嫩肉的,还念过书,眼下在县城里当老师。俺问他,咋不把家眷迁过来呢?他说,一大家子咋住啊。这叫个理吗,你说说?车头是爹,车皮子是娘,娘不随爹,要她那车皮子做么呀?

  彻夜不眠的东站对于合欢城,是一片亮晃晃的夜空,是调车作业制造出来的能覆盖全城的声音。那些声音构成了调车作业的全过程。当火车头一声鸣叫突然发威时,那气势像憋足了劲排泄似的,这就是解挂,是运用惯性的原理让一节节车厢分别溜放到不同的股道;之后传向全城的,就是溜放车与停在股道上的车辆的碰撞之声,那声音有时很轻,有时却是剧烈的震响;最叫人心悸的,是溜放车从驼峰上冲下来碾轧着铁鞋发出的尖利声音。那些钢制的铁鞋,使命就是让一节节溜放的车厢在各自的位置上停下来,然而,当车轮碾轧着它们的时候,它们总是发出凄厉的呼号。

  伴随着钢铁的轰鸣,东站的高音喇叭也不甘寂寞。供作业用的麦克风隔三差五地布置在股道间,它的使用者包括调度员、列检员和调车员。所以,通常它的江浙普通话虽然弥漫全城,别人听着却是含混不清的,就像医生开的处方鬼画符一般。偶尔的,铁路员工也会利用它聊聊天,骂声娘,或者,高歌一曲,那时,他们的声音就很清晰了,全城的娘都能听见。

  奶奶是在回到家后,倒了半暖瓶开水,正小心翼翼地烫着一对小脚时,听到巡道工的呼喊的。

  道口工声嘶力竭地喊道:电务的小孙请注意啦,电务的小孙请注意啦,请你赶紧家去一趟,赶紧家去一趟,你家有急事找你,有急事找你!务必!务必!

  急促的呼喊铺天盖地。楼上的张婆子也听到了,天花板上咚咚响了两声,那是张婆子如约跺脚示意。奶奶便叫秀举起拖把,捅两下天花板以回答楼上。秀急红眼了,说:这是谁给出的馊主意呀!闹得台湾都听到了,叫俺妹子往后咋做人呀!

  叫那死妮子家来,么丢人的?自来水边那些碎嘴子才丢人呢。俺看她还敢跟张家那小子粘糊下去!

  烫小脚是一桩很细致的活儿。每晚,奶奶得花上半个多小时,耗费大量热水。水得够烫,最好是现烧的开水。她说媳妇秀么都好,就一样不好,不会烧水,不等壶里的水多滚滚,就急着灌暖瓶。说了多少回,还是改不了。

  奶奶被烫得哧溜哧溜直吸气,却是很陶醉。她终于表扬秀了,因为今天的开水够烫。秀问:这样就能把安芯喊家来吗?

  来不来的,随她。俺寻思着,满世界都知道俺不乐意,那俩孩子不得顾忌着?这死妮子,就是叫那蹄子给带坏啦!

  张段长从路局开会回来听说这事,操起笤帚疙瘩给了张婆子一顿好揍。人到中年了,他打媳妇也比较讲究了,再不会没头没脸地乱揍,而是把愤怒集中在她瘦棱棱的屁股上。而挨打的张婆子也照顾丈夫的颜面,从不大哭大喊,只是无声地挣扎,默默地流泪。所以,整个门洞十多家人,除了奶奶,都认为他们是恩爱夫妻,还给评上了五好家庭,后来,大字不识的张婆子竟给地方法院当了几年人民陪审员。

  张婆子在擦干眼泪挂好笤帚疙瘩后,问丈夫:老孙家的不乐意,卫国这孩子又不听劝,你说咋办呢?俺亏欠着人家,可不能再伤着老孙家,这事你说别扭不别扭!

  张段长凶凶地瞪了她一眼,声音却低沉:蠢娘们你甭管。俺来。

  俩孩子热乎着呢。你能让他们断了?

  让卫国赶紧入党!

  张段长轻飘飘的一句话,是他媳妇所不能理解的,而孙安路后来却感觉了它的重量。

  那趟跑车回来,孙安路的心情坏透了。他是在彰武接的班,挂上车厢,正等着发车信号,有个半大男孩扒上了火车头,喊了声孙叔叔。孙安路看着眼熟。那孩子就说我们是隔壁邻居呀,我哥叫杭州嘉兴,我叫金华。金华是合欢铁路小学的学生,暑假成天在车站转悠,一心想捉个美蒋特务,当上小英雄。头几天,发现了一个戴礼帽、穿黑色纺绸衬衣的可疑男子,便一站一站地跟踪,跟到彰武站把人跟丢了,自己也回不去了。孙安路看过他的学生证,便叫他到列车尾部去找车长。可男孩不肯走。他说他的理想就是当火车司机。这理想让孙安路挺自豪的,就把他留下了,让他亲身体验风驰电掣的过程。在发车之前,孙安路操起煤铲,亲自往烈火熊熊的炉膛里投了几锹煤。可是,停靠合欢站时,机车越过了警冲标,按照行车规程,这就是事故苗了。事故苗子,是危险的信号,灾难的预兆。立马就得开分析会,找问题,查思想,挖根源。问题是明摆着的,八成是叫那个男孩分了神。火车头又不是旅客列车,居然擅自带客,本身就是大问题。

  孙安路在大会小会上连着作了几次检讨,事情仍没完。隔了些时日,张段长把他叫了去。张段长说:俺得给你个警告处分,你服不服?你升司机有两年了吧?今儿越过警冲标不在乎,明儿就会越过道岔,撞车出大事故!再说,你咋这么糊涂呢,机车怎么能上客呢?那孩子要是在机车上出了事,就够你麻烦的了!

  孙安路说:俺也是叫金华那孩子给感动了。饿了几天呢,给他几个馒头,眨眼就囫囵吞了。张叔,这事俺的确错了,你就处理吧。

  谁知,张段长更是语重心长了:安路,组织上正在培养你,你是知道的。可在节骨眼上你这事闹的!前天,机务段开了个支委会,会上还有同志反映,段里发了个搪瓷茶缸纪念百日安全,你说它是什么,是尿壶?你家拿茶缸当尿壶?

  孙安路一愣,想了想才记起来,尴尬地苦笑道:俺是回忆过去呢。俺想起了南下那会儿,住在老百姓家里,有些女同志起夜不敢出门,就那么着。奶奶个熊,哪个鳖羔子这么缺德!

  张段长板着脸:要是不出事苗,俺就信你了。可两件事联系起来看,至少能说明两个问题。一是缺乏安全意识,二是没有政治头脑。这话说得是重了,可我是为你好。对你说,当年你爹可是好大车。歇班就保证睡足,养足精神,才能耳聪目明反应灵敏。俺跟他跑过车。他坐在驾驶座上了望,眼皮子都不带眨的。到站后,出发前,领着大烧、小烧不停地擦车,那个细致耐心!那时虽然是替日本人开车,可那种职业精神么时候都需要。更何况,如今是人民铁路,路徽是什么?路徽就是由工人二字组成的火车头。俺常说,人为什么放在车中央?人是车主人,车要人养着。安全责任最重要,正副司机配合好,要做到彻底了望,确认信号,高声呼唤,手比眼看。你回去好好想想。

  张段长突然提起父亲,让孙安路很是奇怪。迈出他的办公室,只见司炉陈连根正贴在段门口的院墙上出墙报,孙安路便走过去,轻声说:你积极啊,歇班也不好好睡觉。跟俺来!

  司炉扔掉粉笔,赶紧跟着。他是段里的团支部委员,能说会道,能写会画,能歌善舞,挺讨领导喜欢。可孙安路却嫌他身板单薄,手脚太软,吃不得司炉的苦。司炉是重体力活,从合欢到彰武不过一百五十公里,却要往炉膛里投四吨多煤。一煤铲就是二十斤,上坡要加大动力,一分钟得投一百多铲。每每火车加速时,孙安路总是急得大呼小喝骂骂咧咧的,亏得有个虎背熊腰的副司机帮衬着。孙安路最不耐烦的时候曾经这样训斥他:你小子再不赶紧当干部走人,当心老子急了连你一道投进炉膛!

  司炉用沾满粉笔灰的手,掏出一枝笔牌香烟,在孙安路面前晃了晃:你们山东香烟呢。张卫国给的。抽一棵?孙师傅,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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