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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Chapter 5(1)

  从未在清明节那天上过坟的孙安路,带着妹妹、妻子和儿女去给父亲上坟了。

  从前的清明节很遥远,远在老家,远在记忆的深处。也很近,近在家中,在眼前窗前门前。它就是一对鞋楦,两根蜡烛,和供在烛光下的一碗饭,一双筷子,几支香烟,就是化在窗外、门前某棵树下的一叠叠纸钱。到了南方后,奶奶领着儿女给丈夫烧纸时,注定要面对着北方。她总是对着飞扬起来的纸灰说,死鬼你怨不着俺,俺没日没夜地替你看着孩子,睡觉都不踏实呢。火车一鸣笛,俺心里就慌慌的。都是叫你那年出事闹的!平时顾不上你,谁叫你不顾家撇下俺和孩子呀!俺就是恨你这死鬼!过清明节啦,多给你一点钱花,俺是让你在黄泥县过得体面,别受小鬼的气,你不是大车吗?

  二十年前的孙大车终于来到了南方。当然,他只是墓碑上的一个名字。安路在为父亲孙喜旺立坟之前,悄悄回了一趟老家,对母亲只说是去路局开会,真实目的却是指望通过姑父和叔叔找到父亲的遗物。光是在坟里葬一对鞋楦,感觉怪怪的。姑父琢磨了许久,想起一对银手镯,是当大哥的孙喜旺给他妹妹买的。叔叔则翻箱倒柜,随便拿了一件旧褂子给他,说是自己起小拾哥哥的。也算是孙喜旺的遗物了。这样,孙喜旺的名字就包括了鞋楦、手镯及一件褂子。

  孙喜旺的坟堆得高高的。好比铁路单身宿舍东头住男职工,西头住女的,他和范莹莹也是在枫山坳的那片风水宝地上占着东西两头。

  淅淅沥沥的小雨淋湿了山上的树、山下的河,也淋湿了两堆新土。在通往墓地的山坡上,孙安路不时举起铁锨砍劈荆棘和树枝,辟出一条小路来。就在抬头之间,他突然发现父亲的坟前竟有青烟袅袅飘升。牵着枣儿的秀说:是范家已经来过了吧?

  孙安路说:可范莹莹的坟前咋不冒烟呢?

  安芯说:就快到了,到跟前不就清楚啦。孙庄哧溜一下就蹿到前面去了。他今天穿上了白色力士鞋,是他开口向姑姑安芯要的,大人都说下着雨上山别把鞋糟践了,可孙庄硬是不听。安芯是给钱让他自己去买的鞋,因为奶奶早已交代不许给他买鞋和口琴,拗不过孙庄,安芯便想出这个折中的办法,并反复交代:要是奶奶问起来,就说姑给的学费啊。只要奶奶不怪姑,姑下次就给你买口琴。其实,因为上了光荣榜,奶奶虽横眉竖眼的,却并没有较真。可是,孙庄这么一跑,水淋淋的草木立刻就打湿了新鞋,特别是到了坟边,粘粘的新土都沾在鞋上了,鞋底尽是厚厚的黄泥。

  孙喜旺的青石墓碑上只刻着寥寥数字,连生卒日期都记不清了,自然无法标注。孙家子孙齐齐地站在坟前发愣,有人抢在他们头里,来给孙喜旺上过坟了。碑前插着一对蜡烛一把线香,放着一杯酒和两个包子。香烛已经被雨浇熄,可坟边的一堆余烬虽没有明火,却仍在冒烟。

  这不可能是范家干的,因为从这里可以看到右边偏下方的那座坟,压在坟头上的几块草皮已经泛青,坟边蹿出了一棵泡桐,碑前却是冷清。

  孙安路能想到的是巡道工。因为他是和孙家走得最近的一个,孙家有么事,他一定在场。他是奶奶最忠实的听众,奶奶把孙家的故事和烦心事都告诉他了,而孤独的他则是一个神秘的谜。他的身世、家庭扑朔迷离,他的内心更是猜不透。

  孙安芯能想到的是于金水。立坟的时候,他来帮忙了。树起墓碑后,轮着孙安芯上香跪拜了,陈连根把于金水拉到安芯身边,并给了他三枝香,示意他与安芯双双跪拜。安芯一瞪眼:一边去,想占我便宜呀!吓得于金水在回去的路上都不敢靠近她。前几天,他试探着问安芯,能否和孙家一道去上坟,又叫安芯拒绝了。安芯说:我爸爸是你老祖宗呀!

  秀听着这兄妹俩的分析,也不吱声,只是窃窃地笑。安路说:你像猜着了似的。说说,是谁?

  秀却说:俺知不道。可这人比俺做小辈的孝顺呢,人家一准起了个大早。俺来的路上也没见人呀。行啦,别猜啦,待会雨大路上不好走,他奶奶该着急啦。

  不一会儿,两个孩子兴奋地从山包上跑下来,孙枣抱着一捧带雨的映山红,把衣服全打湿了,孙庄则高呼脚印脚印。原来,他一到坟前,就注意到两个人的脚印,穿的都是套鞋,一大一小,是从山包后面过来的,再沿原路回去。站在山包上北望,可以看见调车场和整个东站,钢铁的轰鸣就是翻山传来的,而电话所就在半山坡上。安芯说:原来,我和爸爸就是一山之隔啊。

  这两行脚印除了告诉孙家以后上山还能走这条路,证明力士鞋买得值,还能说明什么呢?秀却笑得有几分自豪了。

  该上供烧纸了。带来的供品,是奶奶学着南方人做的清明果,两个黑乎乎的米粉团子,外加两个煮鸡蛋。纸钱是奶奶头两天就准备好的,铰成了铜钱状,叠得整整齐齐的。奶奶交代秀,烧纸千万不能性急,得一张张地添,让它烧透。没烧透,那死鬼接不着,就浪费啦。烧纸前,要先在地上画个圈,叫唤叫唤那死鬼,再在圆圈里面烧,圆圈外面的钱有野鬼抢呢。野鬼有了钱,那还不得骚包不得欺负人?奶奶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两个鸡蛋。她再三叮嘱,鸡蛋是熟的,上了坟,千万记得带上,让孩子吃了。孩子吃了好,健康又聪明,长大了能有出息。

  秀挨着那堆余烬用树枝画了一个圈。火光中,雨丝里,带着纸灰的青烟,牵着从那堆余烬里冒出的残烟,腾空而起,又被风吹散了,弥漫在山林之中。

  山脚下的林子里,响起了歌声。是女声。范家的四个女儿唱着歌给自己壮胆,经过山口那几座老坟前,正朝山上走来。她们各唱各的,歌声里好像都带着哭腔。一看到山坡上的青烟,她们马上止住歌声,一个个惊喜地叫起来。

  安芯一直盯着范明明,看她不时从油纸伞下露出的脸蛋,看她挎着藤篮拽着树枝往上爬的样子。安芯悄悄地问孙庄,姑姑和范明明相比谁更漂亮。谁知孙庄的回答竟是,范多多最漂亮。范多多排在晶莹明亮之后,是五朵金花中的老末,和孙庄同年级,她的名字含有憋足了劲指望生个男孩而不得的无奈。

  听了孙庄的回答,气得安芯马上叫他脱鞋。一看鞋子,整个被黄泥巴包裹起来了。叫你别穿来非穿不可,这白鞋哪能刷干净啊!安芯这么一嚷,秀也上火了,就着手里拨火的树枝,抽了孙庄一下。

  两家的后辈相会在两座相互照应的坟墓边。范晶晶领着妹妹要先给孙喜旺上供。范晶晶说,这是她父母交代的,得好好地感谢孙大爷的在天之灵替他们照看着莹莹,自打莹莹有大爷护着,她再没有哭哭啼啼地托梦给母亲,她总算入土为安了。

  秀问:晶晶啊,你们怕,咋不叫上李振强呢?

  范晶晶说:刚出门时,他和我爸爸又干仗了,气跑啦。

  为么呢?

  还不是莹莹的事。单位上给她算了工伤死亡,振强说,这对莹莹太不公平,不说英雄吧,也该算烈士。怪我爸爸要么是老实无能,不敢据理力争,要么就是自私,只图着自己的名声,好稳稳当当做干部。我爸爸也是,分析事故不向着女儿,就知道认死理。

  秀赶紧劝住范晶晶:行啦,可别叫莹莹听见!

  孙安路挥舞铁锨,在两座坟墓间开出了一条小路,然后,帮着范家女儿给莹莹的坟墓添了些新土。就在莹莹的姐妹们开始烧纸时,调车场上的歌声又响起来了。歌声是和雨丝一起飘过来的,好像被越下越大的雨淋湿了,歌声显得有些沉闷,有些哆嗦,大概是着凉了。更叫范明明担心的是,一条大河没唱完,歌声突然中断了,接着听到的却是尖利的磨擦之声和咣的一声巨响。

  连孙安路也被那声巨响吓着了。他说:别是溜放车没来得及撂闸,撞上了等着编组的车厢吧?

  临下山前,秀拿起鸡蛋,剥开来,往两个孩子嘴里填,庄儿却掏出来给范多多,范多多不肯要,庄儿就让她咬一半,两人分着吃了。孙安路在父亲坟前放了一挂鞭炮,并叫大家下山时别回头。安芯和范明明都匆匆赶到头里去了,待大家走到山口那儿,两人都不见了人影。孙庄扯着范多多要去追赶,可范多多看中了路边的一丛映山红。为了替她采来,孙庄一脚踩到牛屎里,那双新鞋果然糟践了。

  在进家前,孙庄伸脚对着自来水冲了又冲,借了别人的鞋刷子刷了又刷,可是,鞋面还是变花了。一进门,奶奶就盯住了他的脚。奶奶说:不能骚包了吧?叫你姑再买呀,她挣的工资可多呢。你不替她花,那么多钱往哪存呀,放在家里遭小偷,埋在地里得沤烂。

  枣儿抱着花,到处找瓶子。光着脚丫子的庄儿满脸坏笑唱道——

  小枣子,戴红花,

  脱了衣裳抱回家;

  鸭子见了笑哈哈,

  奶奶见了嘎嘎嘎,

  ——嘎嘎嘎!

  奶奶呼了他一个耳刮子,骂道:鳖羔子,能的,能编派人啦,俺都不能说说啦!庄儿捂着脸嘟哝道,又不痛。奶奶说好吧等你老子呼。接着,她从菜橱里拿出个大茶缸,把茶缸里的红糖腾出来,盛上水。插着花的茶缸,被奶奶郑重地放在里屋的五斗柜上了。奶奶又夸枣儿懂事,知道在爷爷的山上采一把红花给奶奶看。奶奶真的面对那束鲜花看了许久。忙着奶孩子的秀,看见了她眼里的泪。

  秀说:有人在俺头里去给俺爹上坟呢,你想想,能是谁?

  奶奶说:不能吧?南方有谁认识那死鬼呀?

  人家可是认真呢。上了供,烧了纸。供的是两个肉馅的大包子。这年头,谁舍得呀。

  奶奶忽然想起了鸡蛋,忙问是否给孩子吃了。秀告诉她,忘不了,都吃啦。奶奶坐在床沿上,沉思起来。那一刻,她脑子里尽是山东老乡的影子。不过,很快都被她自己排除了。

  奶奶问秀:不吱声就去了,你说是谁家呢?

  楼上的双胞胎又哭了,张龙张凤两兄妹成了一对哭死鬼。奶奶每夜的噩梦好梦都叫楼上的啼哭给惊醒了,奶奶一醒来,她总忍不住想上楼看看去。前天半夜里,孙安路跑车回来一头倒在呼噜里,双胞胎却越哭越凶,奶奶终于敲开了张家的门。她说:老张家的,谁家都有孩子,照理说孩子夜里哭闹俺不该来说的。可这双胞胎哭的!孩子哪儿不舒服吧?俺给看看。这一看,竟然看出问题来了。高山青的奶水少,根本不够双胞胎吃的,裹着奶头不一会儿,就哭了。能不哭吗,好比拿着个奶嘴子糊弄孩子呢。不只是饿。孩子的衣服也硌人。张婆子做的针线活很是毛躁,卷的边粗手大脚的,还疙疙瘩瘩,特别是贴身的小褂,胳肢窝里的布疙瘩把孩子的肉都硌红了,孩子能不疼吗?奶奶说,你不能光顾着环境卫生,光顾着参加大扫除。一边讥嘲着,一边叫张婆子把自己送的小衣服找出来,亲手给孩子换上了。

  敞着怀的秀,也不回答奶奶,只是望着天花板,说:俺听着怪心疼孩子的。他奶奶,俺给喂喂吧。

  奶奶说:俩呢。她不会买奶粉奶糕子呀,她家不是跟食堂结亲家了吗,肉包子管够!

  说到肉包子,奶奶一愣,想了好一会儿,才问秀:给那死鬼上坟的,别是巡道工吧?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能舍得那包子。可他跟俺套近乎,为么呀?

  那声巨响果然和姚杭州有关。当时,离唱歌的杭州不远处,当白班的调车员正在作业。杭州是下夜班,早该回去睡觉了,可他拖着没走,八成是为了在清明节给范莹莹唱一首。从驼峰上下来的溜放车,一节节驶向各自的股道,那些车辆是靠咬合在钢轨上的铁鞋制动的。调车员守在各自的位置上,等到溜放车接近时,用叉竿叉起铁鞋,放置在钢轨上,溜放车碾压着铁鞋,发出尖利的磨擦声,滑行一段便紧挨着正在编组的列车稳稳停住。可是,有个调车员因为叉着的铁鞋掉落,突然着慌了,叉竿在他手里不管用了。杭州见状,一个飞身扑过去,一猫腰,一低头,抓住路基上的铁鞋,把它塞在了滚滚车轮之下,车厢贴着他的后背驶过,碾压着铁鞋的车轮溅起了一片火星。溜放车虽撞了停在股道上的车厢,却未造成事故,倘若没有杭州的奋不顾身,轻则相撞的车厢大破,重则后果难以想象。

  杭州成了英雄。范站长不仅跟着别的站长在大会小会上表扬杭州,还时常召开家庭会议号召女儿向他学习。范明明是学英雄的积极分子,从前回家就藏在深闺里的她,开始频繁地往杭州家跑。她和杭州恰好一个班,对着点。

  同样向往英雄的安芯,居然不顾奶奶的反对,强行住到家里来了。奶奶说:这死妮子,早先请不来你。现在孩子多了,来凑热闹啦。俺和庄儿枣儿挤一张床,你睡哪?睡床底下?

  安芯说:我临时搭铺不行吗?和我同寝室的小李子谈朋友啦,我不得给人家让着地方?

  奶奶反唇相讥:你和小于谈了多久,咋没听说谁给你挪窝?你俩还要谈到猴年马月吧?俺对你说,俺早就拿小于当自个人啦,你别挑花了眼不知好孬!

  隔着窗,在外面聊天的秀全听见了。秀抬头望望范家的窗口,忍不住笑了。范家窗口上面正是那条标语的最后几个字,是澎湖列岛中的“列岛”二字。秀不识字,可正如奶奶和铁路新村的所有文盲都认识这条标语一样,她也可以指着标语教孩子。她还知道了列岛是许多小岛的意思。所以,她笑了。她把杭州想象为台湾,把安芯和范明明想象为列岛了。或者,她把两个大姑娘想象为一定要解放台湾的中国人民了。

  和秀在一起聊天的,尽是一些小媳妇。其中,当然也有带着双胞胎的高山青。高山青问:秀,你笑什么?

  秀说:笑你呢,多好的一对奶子,看着胀鼓鼓的,咋会没奶水呢?叫俺庄儿吸出来,咋又缩回去了?

  高山青说:我想,是吃多了那些催奶的汤汤水水。本来奶水还挺旺,可我婆婆一个劲让催奶,三天两头熬些汤非逼我喝不可,喝着喝着,奶水没有了,光剩下尿了。

  秀赶紧制止她:可别瞎说。你家熬汤的时候,俺都闻见了。猪脚、鲫鱼,都是催奶的。买猪脚多不容易呀,得半夜三更去排队。

  高山青仍在抱怨:那我怎么总觉得奶堵得胀?说明里面有奶,就是下不来。要么就是双胞胎吸得没有力气?胀得难受的时候,我真想让你家庄儿再给吸吸。

  秀猛然沉下脸来。让秀反感的不仅是她的语言,更在于她奇怪的眼神,里面似乎藏着什么欲望。秀说:让张卫国给吸嘛,他开火车的,劲大着呢。

  小媳妇们哈哈大笑,说连吸带通保准顺畅,奶水能像坏了龙头的自来水,关都关不住。

  谁知,提起她丈夫,高山青把个奶子从孩子嘴里拔出来,孩子哭了,她又把孩子往身边的小床上一撂,照着他们的屁股,一人一下。她好像有一肚子的怨气:没日没夜地闹,烦死人啦!他有工作,我没工作呀?我早该上班去了,请长假在家带孩子,拿我当家庭妇女了,好笑吧?开火车重要,食堂就不重要啦,火车头还得加煤上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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