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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Chapter 9(1)

  安芯与杭州的婚礼,注定要成为铁路新村有史以来最隆重最热烈的婚礼。五栋红石楼房墙上,张贴着张婆子领人刷下的红红绿绿的标语,什么除四害讲卫生移风易俗,什么相信科学破除迷信,什么做革命人过革命节结革命婚,如此等等。那些标语还是去年春节前贴的,日晒雨淋的,都褪色了,但是,那些口号早已在人心里扎下了根。自从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落户合欢,所有的婚礼都简单而潦草,几乎都是在把新娘子迎进门后,散散喜糖而已。奶奶却不乐意。奶奶说:要是新郎好好的,俺也就随大溜啦。可他这样,俺不能委屈了俺闺女!俺要让人都知道,俺闺女可不是没人疼没人要的孩子!

  范站长和电务段段长代表男女双方的单位,曾就英雄的婚礼和婚后的工作生活问题,正式登门征求两家的意见和要求。奶奶唯一的要求就是操持婚礼得听她的,得按山东老家的风俗办。范站长一听就急,说你要高头大马八抬大轿俺哪弄去!杭州妈妈也急,扯着范站长把杭州婚俗介绍了一番。范站长只好耐心做工作,他希望这个婚礼是喜庆的革命化的婚礼,能够掀起学习英雄精神的新高潮。奶奶讥嘲道,那就别办啦,开个大会你做报告吧。僵持了一阵,范站长和杭州妈妈不得不先后妥协,同意按奶奶的想法办。安芯自愿嫁给杭州,英雄从此再也没有后顾之忧,省了车站领导多少事,范站长当然乐意一切顺着奶奶。不过,事后他再三叮嘱杭州与安芯,可别由着那小脚老太太搞封建迷信啊。可奶奶的想法究竟是什么,大家都摸不着头脑。

  在铁道边生活了多半辈子,奶奶也说不清老家婚俗的头头道道,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一些片段。在自来水边跟山东老乡拉呱了半天,说得倒是热闹,一个个都忘了盆里的菜,任自来水哗哗地冲,把蔬菜都冲跑了,弄得整条污水沟尽是豇豆毛豆四季豆。最后,因为湖南人黄辣椒的加入,居然争吵得动起手来。从来忍气吞声的张婆子忍无可忍呼了黄辣椒一个大嘴巴子,而黄辣椒一把撕破了张婆子那用纱布做的汗衫,两个干瘪的奶子都叫人看见了。

  那种无领无袖的汗衫,却是范家媳妇的发明。它用拆开的劳保口罩拼缀而成,薄薄的,犹如蝉翼。只是一层纱,当然凉快。天热了,白白胖胖的范站长下班一进家就扒衣服,只穿一条大裤衩还嫌热,摇着大蒲扇就叭嗒叭嗒往腿裆里灌风。范家媳妇由此想到通风透气的纱布,便把刚发的、用剩下的口罩都拆了,用纱布汗衫取代了白洋布的小褂。开始只在家里穿,自个儿带头穿,四个女儿很快喜欢上了,她也胆大了,敢穿着它上自来水边了。那种半透明的汗衫,一旦被水打湿,便见乳房明亮乳晕烂漫。尽管如此,它却奇怪地风靡起来,成了铁路新村内部夏季最流行的女装,连大姑娘也毫无顾忌。当然,只限于自来水以远,别的公共场所是不适宜的。公共自来水仿佛是家的延伸。

  奶奶瞅着捂住胸往家跑的张婆子,冷笑道:口罩用不了,做抹布多好。咋能穿上身呢?再热,也不能光膀子呀。一个个的!像么?像光腚猴。没羞没臊的。男人可开眼啦,你看看,大男人都变勤快啦,挑水的洗菜的,还有给媳妇洗裤衩子的。也不嫌丢人!

  张婆子跟黄辣椒的争吵,为的是该请不请媒人。黄辣椒对奶奶说,新社会不能包办婚姻,可媒人总是少不了的,杭州和安芯虽是你情我愿,也应请个媒人。奶奶问,你想给俺闺女做媒?黄辣椒说,在她老公老家修水县,媒人是要挨骂的,女儿出嫁时要骂媒呢。这个该骂的人应该是范站长。有首《骂媒歌》很有趣,看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媒,言辞之间却是索要嫁妆。黄辣椒用修水方言唱起来,而且,她挺有表演天赋,那哭腔似悲非悲似怒非怒,有依恋有怨怼有期盼——

  爹呀娘呀,嫁女嫁到朱溪场,

  一床被子一只箱,

  箱子里头空光光。

  怪不得爹也怪不得娘,

  就怪那媒人烂肚肠……

  奶奶一听就乐了:还没出门呢,就胳臂肘往外拐啦!那媒人成了受气包,范站长还不得活活气死!

  张婆子插话道:俺明白啦,人家是撺掇你向车站提条件呢。俺铁路上谁作兴乡下那一套啊。你说,大喜的日子哭着骂大街,谁受得了呀?安芯多文气呀,这不是糟践俺闺女吗?

  奶奶点点头。可张婆子的话却伤了黄辣椒。黄辣椒恼了,说:我不过随便说说乡下的事,怎么叫糟践你女儿?安芯啥时候成了你女儿?你生得出女儿吗?

  怕事的张婆子连忙收拾菜篮子,准备离开。嘟哝道:俺不跟你说,俺惹不起躲得起。

  黄辣椒却来劲了:你儿子娶媳妇倒是没有媒人哟。可你留得住媳妇吗?到列车段去打听打听,高山青高山青,浑身上下都叫野男人掐青了,哪个不晓得呀?

  她俩便动手了。张婆子走后,奶奶对黄辣椒说:你那张嘴该呼!小高这小高那的,你见着啦?都是妇道人家,嘴上积点德。别个还说你的闲话呢。

  黄辣椒说:我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闲话?

  别跟俺犟。把布都拿俺家来吧,这阵子俺不能上你家做去,俺闺女结婚的日子定下了。你别急,误不了你闺女的事。还有啊,记着,别一趟趟往俺家跑,耽误俺做活呢。闺女出门,粪堆也撅三天嘴,当心俺气坏了你。

  娘家人撅嘴表示生气,是奶奶老家的婚俗之一。表达的是对出嫁闺女的不舍之情。谁知道,就在为黄辣椒女儿量体裁衣的那天,奶奶真的生气了。

  黄辣椒是拎着一篮子肉骨头来的。进门就嚷:奶奶呀,我给你送骨头来啦。高主任可好啦,让我以后每个礼拜去拿一次骨头,还不要钱。排骨筒子骨都有。

  奶奶不屑地瞥了一眼菜篮子,讥嘲道:送给俺?让俺把小脚补成大脚板,像癞蛤蟆似的,一蹦多远?

  黄辣椒说:你给杭州家送去呀。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奶奶冷笑道:请俺替你做鞋才好呢。

  黄辣椒说:做呀。我是这样想的,裁下来的布头碎布,给我女儿做两双布鞋一双棉鞋。

  秀在一边吃吃地笑。奶奶接着说:俺是说,替你做鞋俺就省下面粉啦,你一脑子糨子,还用俺熬糨子吗?你心可好啦,你卖面子,让俺去做人情。可你咋不想想,俺闺女缺么啦,得舔摸人嫁出去?你没叫高主任把拐五三开到瑞昌你亲家那儿去吧?

  黄辣椒这才醒过神来,满脸通红地自个儿给姚家送骨头去了。杭州妈妈跟着她过来,见奶奶在给别人裁衣,酸溜溜地说:哦哟,啥辰光啦,黄师母还来麻烦奶奶呀。我们两家咯事体木老老,我们天天夜里厢忙到天墨墨黑。

  奶奶听出了弦外之音,说:忙么呢能忙得墨墨黑?新房家具单位上都置办好了,酒席交给食堂办去。没见俺置嫁妆,急了吧?

  杭州妈妈说:勿急勿急。我们杭州咯老习惯,结婚日子定下来的头一天要发嫁妆,娘家陪送橱子衣柜条几方桌两条睡凳两把椅子一只皮箱,衣被要把衣箱衣柜里厢装得满满当当,子孙桶里厢要放红蛋喜果,棉被里要放花生。

  奶奶说:你别使唤俺啦。闺女是俺亲生的,不是拾来的。对你说啊,洞房里得搁上斗,装满粮食,斗知道吗,城里没有就换脸盆子吧,上面搁镜子,中间插两棵葱,么意思,不缺吃,日子殷实,镜子照妖避邪,葱嘛,指望孩子清清白白过日子。还有,搬块条石,搁在小两口子的床前,到时候,新娘子进洞房,坐到床上,脚要搁在石头上,脚踏实地呢。

  杭州妈妈听见票车进站,就说要去把煤炉子生生,炖肉骨头汤把杭州喝。还告诉奶奶,刚才车站特意送来一台红灯收音机把她,她不会开,孙庄又上学去了,她急煞啦。

  秀说:急么呢,又不是租来的。

  杭州妈妈说:收音机里厢正在唱《碧玉簪》,戏里的老婆李秀英是金采凤扮演的,金采凤师出袁雪芬,自成一派,嗓音清清脆脆,回声最有韵味,百听勿厌,无上佳品。我们最欢喜的,是她唱的官人好比天上月。奇怪勿奇怪,刚刚交有了新收音机,小收音机就坏塌啦。

  秀说:搬到新房里去,叫杭州打开嘛。

  杭州妈妈却要一边烧饭一边听,黄辣椒便让自己女儿去帮忙打开来。不一会儿,就像调车场上的高音喇叭似的,一阵哇啦哇啦的喊声伴着尖利的啸叫,把整个门洞都吓了一跳,梅香的小猴子吓得大哭起来。也是巧了,收音机被调了调,竟然调出了那个金采凤——

  官人好比天上月,

  为妻可比是月边星。

  那月若亮来我星也明,

  月若暗来我星也昏。

  如果仅仅是金采凤唱唱倒也罢了,那杭州妈妈不知是为收音机高兴呢还是为儿子得意,在白杨树下点着炉子,守着滚滚浓烟,也唱那星啊月啊,唱完一遍还接着再唱,唱得那煤烟东飘飘西荡荡,掉了魂似的。奶奶赶紧把黄辣椒母女支走,也忙着去生炉子,炉子就搁在杭州妈妈脚下,点火用的是油落落的油棉纱,添的劈柴是浸透柏油的枕木皮子。火舌轰地蹿起几尺高,油烟突突的,直往唱戏的嘴里灌。那烟也怪,就叮着杭州妈妈去,躲都躲不开。

  奶奶说:烟成了你的戏迷啦,快去戏园子吧。你哼得怪好听的,俺就怕你闪着腰咬着舌头。

  杭州妈妈说:奶奶,你咯是啥个意思吗?我们杭州马上就是你们女婿啦,有啥个事体好好交讲。是勿是你们对收音机有意见啊?咯个收音机是单位上把我们的。

  奶奶生气地说:俺恨你的收音机恨得牙痒痒。你说你唱的么?当俺听不明白呀。俺跟着儿子在上海过了好些日子!俺能学几句上海话叫你听听。信不?么月么星?么亮么昏?谁沾谁的光啦?孩子的事孩子乐意,俺没么说的。可俺要是再听见谁唱么月呀星呀,俺就撕她的嘴。么金采凤也不行!

  杭州妈妈连忙解释,说自己是无意的,奶奶多心了。奶奶狠狠扇了几下煤炉,讥嘲道:俺寻思着,你不能有么心眼。天底下指不定就俺老孙家这么一个痴心闺女。闺女痴,可不傻。她还有个娘,闺女出嫁啦,娘也还是娘!

  待孙庄放学家来,奶奶要他给家里装一台收音机,隔壁要是再唱月呀星呀,俺老孙家就放山东快书山东柳琴,唱一唱竹板慢打响叮当,表一表好汉武二郎。庄儿便伸手要钱,奶奶掏了一大把分票和硬币给他。庄儿说,这点钱买元件还不够呢。奶奶说,你还想买么?庄儿理直气壮地说,我还要买口琴!奶奶火了,骂道,鳖羔子你还没忘呀。劈手就把零钱夺了回来。不过,孙庄到底还是忍不住手痒痒,又装了一台矿石收音机,把天线架到了楼上张家窗外,效果比第一台好得多。

  后来,杭州妈妈再也不敢唱官人好比天上月,而是颠来倒去地哼老旦王周宝奎的戏,那折戏是剧中婆婆唱的送凤冠——

  叫声媳妇我格肉,

  心肝肉啊呀宝贝肉。

  阿林是我手心肉,

  媳妇大娘侬是我格手背肉。

  手心手背都是肉,

  老太婆舍勿得那两块肉。

  奶奶边做针线活儿边嘟哝:又说胡话啦,俺闺女能成她的肉?做梦去吧。唉,摊上这么个二半吊子,光撅嘴行吗?粪堆也撅三天嘴,俺比粪堆还臭呢。

  邻居们和铁路新村的山东老乡都给孙家送礼来了。被面衣料、锅碗盆桶、水瓶茶缸,送么的都有,而且都有讲究。得的最多的却是马桶。在《封神演义》里,姜子牙封神,把金霄、银霄、碧霄三姐妹封为感应随世仙姑,执掌混元金斗,主管所有仙凡人转世生育的大权。所谓混元金斗,就是人间的马桶。过去生孩子,往往生在马桶里,马桶便成了生育的象征。范站长家送的那只马桶,还是从上海捎来的,范家媳妇说你们别笑啊,俺家最费马桶啦,用坏了多少马桶,就数上海马桶结实还好看,红的漆,铜的箍,当马桶都可惜了的。

  张婆子送的是一床龙凤呈祥的缎子被面。张婆子说,入洞房时,叫俺龙啊凤啊跟着孙鹰孙厦一道去滚床吧,俺这个门洞人丁兴旺呀,小子多,多些个小小子呀,还有梅香的小猴子,真够热闹喜庆的。

  秀说:大小子,还有俩,庄儿和金华。要童女,有枣儿和多多。

  奶奶愣了一下,但很快笑着婉拒了。她说:照理,有双胞胎滚床多喜气呀。又是龙凤胎,整个铁路新村就你家这一对,稀罕。可俺娘家不兴叫别个孩子滚床,得是新郎新娘兄弟姐妹的孩子,没有,再找堂的表的。

  张婆子说:你娘家跟俺娘家也就隔着二三十里地,咋就讲究不一样呢?

  秀插嘴说:出来几十年,谁记得那么明白呀,还不是由着自个儿的讲究?

  奶奶的目光跳出镜框,瞪了秀一眼。说:该记的,得记住。嫁衣要上下一身红,喜棉忌单,夏天出嫁,要在腰里缠一缕棉絮,这叫儿女厚实。还有,新娘子出门,出东进西,到了婆家,要换新鞋就新范。你知不道,规矩多啦。

  待张婆子走后,奶奶用手指点着秀的脑门子抱怨道:平常你怪聪敏伶俐的,今儿咋缺心眼啦?双胞胎是好孩子,可他们那娘让俺腻歪得慌。还有,老张家的被面子,别给安芯啦,记着收了放一边去。

  为么呢?这床比俺家的料子好,一摸就知道,要贵得多,可别糟践啦。

  龙凤呈祥,祥不祥的天知道。留着呗,糟践不了,等她家龙啊凤啊结婚,再送回去。孩子长得多快呀,姑姑才成家,下一个就该是侄啦。转眼,俺秀也要做奶奶啦。难怪的,俺觉着眼不好使了,老啦。

  秀明白了,奶奶从心底里嫌着张家。过了一会儿,奶奶交代秀,托梅香去港背村买些花生。这个季节老花生买不着,新花生没上市,兴许菜农家里有,婚礼上用花生的地方还不少。杭州妈妈提出,陪送的衣被里要搁花生。按老家的规矩,新娘下轿落脚时,要踩在包着花生的红纸包上,踩得花生壳子噼噼啪啪作响,这叫做岁岁顺利。

  说着,奶奶忽然悄声问秀:俺咋觉着小猴子越长越不像连根和梅香了呢?他爷爷奶奶拿他当宝贝疙瘩,梅香这当娘的该高兴呀,她咋怪怪的?那闺女像有么心事,别是嫌连根了吧?唉,跑车的,日子都在车轮子上啦。

  秀说:像谁呢?外边有闲话了,说的是楼上。

  卫国?

  说他爹。梅香不是张段长弄去公寓上班的吗?

  胡说八道!他一个小老头敢欺负别个小媳妇?这些个嘴!还让人做好人不?

  秀说:俺寻思也不能。张叔还是领导呢。合欢铁路越来越大,大修段也从向塘迁来啦,吃闲饭的家属越多,惹是生非的嘴就越多。

  奶奶虽然不相信关于梅香的闲话,可是,她却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安芯婚后的生活。她忍不住俯下身去,看看塞在床底下的那些马桶。她曾对秀说,俺家得开马桶铺了,要不,这些个马桶不得用八辈子呀。这会儿,她才恍然,别个送马桶是有心的。马桶无疑就是这阵子自来水边最关切的话题。

  奶奶眼里潮了:秀啊,赶明儿,把这些个马桶都弄到安芯新房里去吧,别留啦。

  秀说:十五六个呢,没地堆。

  奶奶说:床底下,门头上,瞅空就塞。不行,就当凳子坐呗。明儿还有来送的,有多少俺要多少。

  往后安芯该拿马桶当米缸水桶脸盆子,当菜篮果盘饼干桶啦。

  咋不行啦?都干干净净的,不就是样子难看吗?她还能顾样子吗,图个里子吧!奶奶被自己逗笑了,那笑是潮湿的。

  随后两天,孙家又收到了十多只马桶。加起来,一共三十整,有现买的,有定做的,有白茬的,有打了桐油的,大半是上了红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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