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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雪里 (3)

  喝!雪里好凶猛哟,平日温顺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了。它耸起颈毛,竖起耳朵,一跃而起,迎着灰毛狗扑上去。两条狗都站立着,酷似两个人在打架。雪里个子高大,“呜呀”一声咬住了灰毛狗的头皮,一甩头拉出一嘴血。灰毛狗异样地嚎了一声,凶恶地往上反扑,一嘴利牙全龇出来,连声狂叫。雪里机警地一跃,到了它的侧面,“呜呀”一声又咬住了对方一只耳朵,一带劲,撕下半只来,鲜血淋漓。灰毛狗护疼,招架不住了,扭身就跑。雪里并不轻易放它走,只一蹿又追上去,张嘴咬住它一条后腿,身子一抖,把灰毛狗凌空摔在地上。灰毛狗“嗷”的一声打个滚,夹着尾巴没命地逃窜了,还一边惊恐地叫着:“糟!糟!……”

  这时,我已被雨水反压在地上。他下了毒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憋红了脸,一转头,看到雪里从十几步远的地方,像是飞过来一样,跃到我们翻滚的地方,探出前爪,一下子扒住雨水的肩头,带血迹的嘴里,露出殷红的舌头和两排尖利的牙齿,几乎是嘴对嘴地向他脸上喷着腥热:“呜!——”声音低沉而雄浑,具有令人丧胆的威慑力量。雨水吓得“啊哟”一声,脸色刷地白了,赶忙松开手,滚到一旁去,没等我爬起身,就一溜烟逃走了。

  我们胜利了,全仗着雪里。此刻,它威武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慓悍的卫士,无敌的将军。我来不及去爱抚它,急忙俯下身去,收拾喜鹊的残骸。

  我把一对老喜鹊捧在手里,难过极了,心里涌出潮水般的感情。啊,一对老喜鹊,十几年在这里休养生息,繁衔后代,为人间输送了多少对吉祥鸟。可是今天,却这样无辜地死去了,死得这样悲惨,这样壮烈!

  我在大杨树底下挖了个坑,把老喜鹊和它们的孩子一同埋葬了,心里怅然若失,坐在那里怔了好久。雪里一直陪伴我,卧在旁边默无声息,仿佛很体察小主人的心情。

  事情过后,父母亲和邻居们都气得很厉害,说雨水这孩子太造孽。雨水的父母也知道自己的孩子把祸闯大了,来我家道了歉。这事也就只好作罢。从此以后,雨水再也不敢欺负我了,他的那条灰毛狗更是吓破了胆,一见雪里便夹起尾巴逃跑。他们开始懂得,多行不义,最终是要受惩罚的。

  雪里真正成了我的骄傲。如果说,这一次喜鹊保卫战,展现了它作为一条猎狗的勇猛,那么后来的一件事,则充分显示了它异常的机智。一家人简真要感激它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那几年,我父亲作为一个老油匠,一直为队里卖麻油。每天走村串户,都要到日落西山。有一次,到了二更多天,父亲还没有回来。可巧那天是月黑头,毛毛雨,伸手不见五指,一家人急得不得了。看看到了半夜,仍然不见回家,全家人都不能入睡,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这一天真的出了事。在我们村子东北四里多远的旷野里,有一大片乱葬岗子,布满了大大小小几百个坟头,里面长满了茅草和荆棘。由于天黑,父亲挑着担子看不清路,不知不觉闯进了这片坟场,迷了路,在里面绕起了圈子。等我年龄大了才懂得,人的两条腿是不一般齐的,如果失去控制信步走来,就会绕弯子。但那时人迷信,把这叫做“鬼打墙”。我父亲也以为是恶鬼作祟,好在他胆子大些,但也觉浑身汗毛直竖,头皮发紧。于是挑起担子继续走,想尽快走出坟场。可是走了半夜多,怎么也走不出来,不知绊倒多少次。他爬起来摸一个是坟头,再摸一个,还是坟头。他知道坏了。所幸的是油已经卖完,不然会全部洒掉。

  父亲累得一步也不能走了。这时,他外面的衣服被毛毛雨浸湿,里面出一身冷汗,只好放下挑子,倚着一个大坟头歇息起米,想定定神再走。早春的夜仍是这般冷,父亲打个寒战,想抽袋烟,可是一摸,烟袋跑丢了,只得作罢,咂咂嘴?又干渴又苦涩,肚子也咕咕叫起来。他暗自烦恼,这可怎么办呢?

  正在这时,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狗的叫声:“喔!喔!……”叫声粗犷而浑厚,显得又焦急又短促。父亲忽地站起来,他听出了这是雪里的声音,心中陡然一喜,急忙把食指含在嘴里,使劲打了个唿哨,而后侧耳静听。不一会儿,便从夜色中蹿出一条黑影,“叽叽”地叫着,亲昵地扑到父亲面前,果然是雪里!

  原来,以往每天卖油,父亲总按照惯常的串乡路线,一般都在傍晚从村东绕回来,久而久之成了习惯。雪里风雨无阻,总蹲在院子外面的路边上,盯着向东去的小路,迎候老主人。可是今天一直没有等到,家里人急躁,雪里也十分急躁,跑里跑外,分外不安,“吱吱”地叫着,好像有什么预感。

  半夜已过,雪里终于捺不住,独自沿着平日老主人归来的那条小路出了村。到了外面,四野如墨,看又看不到,它便停在村口上,向东北呼唤似的叫起来。沉寂的夜晚,这声音能传出七八里路。当父亲听出它熟悉的声音打了个唿哨后,雪里高兴得发了狂,一抖毛循声跃入夜海,凭着猎狗特殊的辨认本领,不一会儿便寻到坟场,找到了老主人。

  父亲心头一热,流了泪。半夜奔波不辨东两,此时有了雪里,可以无忧了。他摸索着收拾好担子挑上,雪里在前面引路,很快出了坟场,又走了一程便到了家。这时,父亲已是汗流浃背,到家就躺倒了。

  “义犬!”父亲喘息稍定,这样感叹着,一家人都赞叹不已。雪里亲热地卧在父亲床前,越发不愿离开了。

  这年夏天,我考上了县城重点中学。这对一个乡下的孩子来说,真是天大的幸运。村里人都轰动了,左邻的四爷爷说:“这在前清,就是秀才!”不用说,父母亲是何等高兴。

  那时,正是一九六一年,一场大灾害造成的严重创伤还没有平复,农村依然极度困难。该开学了,学费还没有着落,我急得哭了起来,父亲锁着眉,很歉疚地哄劝我说:“亮亮,你先去报到,学费过两天我给你送去,嗯?”

  看着父亲为难的样子,我只好先走了。父母亲送我到村口,雪里不肯回去,一直送了我四里多路,越过那片乱葬岗。它大概是怕我也迷了路,却不承想这是白天,倒难得它对主人的一片忠心。我停下来,俯身抱住雪里的脖颈,抚摸着告诉它:“回去吧,嗯?等我放了寒假,一定带你去野地里追兔子、撒撒欢儿,去吧,去吧。”它像是听懂了我的话,用它温热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手背,站住了。

  我走了,走出好远,回头一望,雪里仍站在一个高高的土丘上,向我张望。不知怎的,这惜别之情竟使我喉头发哽。蓦地,我掉下两串泪来。

  到了学校,我天天盼父亲来。第五天,父亲终于来了,风尘仆仆的样子,有些憔悴。在传达室门前,我欢快地叫了一声,冲上去抓住父亲的胳膊,把家里人问候了一遍,自然也没有忘掉雪里。

  父亲脸色阴郁,躲闪着我的目光,口里含糊地应着:“好”、“嗯”……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卷钱来,塞到我手里,说,“亮,学费有了。”我发现,父亲的手和声音都有些颤抖,脸上游过一丝苦笑。

  我有些疑惑起来,心中一沉,忙追问:“这学费哪儿来的?”

  “……”父亲张皇地望了我一眼,又沉下头去,“雪里,我把它……卖了。”

  “啊!——”我浑身惊颤,脑门一蒙,差一点摔倒。父亲一把拉住我,无言地沉默着,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咳——孩子,日子难哪,爹也是……没办法。”他抽咽了。

  泪水,沿着我的面颊,无声地流淌,我捏着手中的钱,刀割一般难受。是的,父亲也是深深地爱着雪里的呀!想不到雪里护送我过坟场,竟是永诀,为了成全我,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后来我听说,它死得很惨,这痛苦更让我忍受不了。

  那天,雪里挣扎着、哀嚎着被狗屠绑到土车子上,推走了。他是答应过不杀它,父亲才同意卖给他的。但事实上,在狗屠眼里,所有的狗都是狗肉。父亲应当是知道的,可他存着一点侥幸,这么优秀的猎狗,他也许会养着。半路上,雪里预感到死亡的临近强烈的求生欲支撑着,它挣断前腿的绳索逃跑了。狗屠追了一段没有追上,又怕丢了别的狗,只好回转。

  雪里死命奔跑,摆脱了追捕,拖着仍在绑着的后腿,惊慌地往家里跑。但当它绕到村东北的那片坟场时,犹豫了,大约在猜想回家后,老主人还会不会二次卖它,或者想等到天黑了再往家走,也许,它在等待小主人会突然从县城回来搭救它。雪里疲惫而艰难地在坟场里徘徊着、躲避着,唯恐被人发觉。那种矛盾惶恐的心理,我完全猜想得到,后来一想起来,就难受得掉泪。

  傍晚时,雪里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回家。它挣动着用前爪扒掉嘴上捆绑的绳子,又用嘴一层层咬断后腿的绳子,正要彻底解脱时,恰好被前村一个打兔子的猎人看到了。他一见雪里这副模样,立刻断定是卖掉又逃跑的狗,没主儿。于是顺手一枪:“嘡!”一团铁砂喷在雪里头上,它应声倒下了,连叫一声都没来得及。

  事后,猎人闻知是我家的猎狗,很抱歉地送来一张狗皮。我父亲能说什么呢?等人家走后,他数了数,狗皮的头上有十三个洞,可以想见,雪里的头当场被打得稀烂!老人家忍不住,再一次为这条义犬的丧生流了泪。而我,作为雪里牺牲的受惠者,至今回想起来,仍是抱憾无穷。它的死,为我也为那段吃大锅饭的历史付出了学费。

  如今,我的大女儿即将升入中学。值得庆幸的是,历史的失误已被纠正。农村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孩子们再也不必为一笔学费,在纯洁的心灵里留下什么创伤了!

  《北方文学》1982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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