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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绝唱 (2)

  关山来时,把那只百灵十二口也带来了。这只鸟性子烈,爱学新口,可是老学不上来,就气得在笼子里乱扑腾。因为火气大,老爱烂眼、长尾疮。尚爷有办法。到附近田里捉一种本地叫“舌头栗子”的东西。这种小动物形同壁虎,一般不知道它的好处。其实,是一种极珍贵的药材,美称“鸟中参”。捉活的剥皮捣碎,能治百鸟百病,神得很。但在喂百灵以前,一定要洗手。百灵爱干净。

  两个老人为捉一只“舌头栗子”,常常在田埂上扑倒几次,弄得一脸一身都是土,终于捉到一只,于是哈哈大笑起来。那只百灵十二口再也不得病了,水灵灵地挂在竹园里,一天到晚地叫。看见什么鸟,学什么鸟,渐渐,能叫到十三口、十四口了。他们也就倍加喜欢。

  这一天,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竹鸡,色灰黄,样子像笋鸡或鹧鸪。这种鸟一般生活在山区,性凶好斗,冷不丁叫起来,能吓人一跳。这只竹鸡不知是在山区住够了,还是和谁闹别扭,孤零零飞到这里来了。它正在空中飞行,突然发现下面一片竹林,就一抖翅扎了进来。

  百灵挂在一簇竹梢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新来的朋友,不时吹起悦耳的口哨,表示欢迎。竹鸡飞飞跳跳,落到笼子旁边一根逸出的竹枝上,竹枝儿一颤悠,站住了。两只鸟相距有三尺远近,互相歪起头看看。竹鸡突然大叫起来:“嘎嘎嘎嘎!……”百灵惊得在笼子里翻跳了几下,才落到横架上站稳,心想,这家伙是个怪脾气!其实才不是,竹鸡也是表示友好,只是嗓门大了点。它惭愧地摇了摇尾巴,表示歉意。百灵立刻懂了,人家没什么歹意,就是这么叫。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叫声。虽然凶猛,却别有一番山野味。百灵对它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它对竹鸡又吹了一个口哨:“嘟嘟!……”——辛苦!

  这时候,尚爷和关山正在竹园边树荫下下棋,竹鸡一阵凶猛的叫声,他们同时都听到了,对视了一眼,又同时站起来。这种鸟叫没听到过!两个老人都激动了。平原地区鸟少,这对百灵学口有很大限制,能出现一种新的鸟,就意味着会有一种新的鸟叫,百灵如能学上来,将会成为百灵十五口——十五口!不得了!那将是百灵上上品,稀世珍禽了!尚爷玩了一辈子鸟,也见过无数玩百灵的人,没有谁的百灵能叫十五口。关十三更没见过。一对老朋友都激动得脸红气喘了,虽然一句话没说,却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们玩鸟一辈子,没想晚年终于要达到那个奇妙的境界了!

  那么,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不要惊了那只鸟,要稳住它,让它在竹园落户。他们不敢径直走进竹园子,尚爷在前,关十三在后,弯下腰轻轻分开竹丛,猫一样毫无声息地往竹园里迂回前进。那只竹鸡又叫起来:“嘎嘎嘎嘎!……”几只麻雀被它惊飞了:“吱棱——”

  他们的心在怦怦乱跳,手也有些哆嗦。干脆,尚爷和关山把身子匍匐下来,趴在地上一寸寸地往前爬动。若不是他们那老迈的身躯和一双布满皱纹的脸,真叫人以为那是两个顽皮的孩子,在做什么诡秘的游戏。

  他们在竹丛的缝隙间缓缓爬动着,野花野草都被压在身下,手脸沾满了泥土、草叶和花瓣,谁也顾不上擦一擦,只是神态紧张地盯住前方,从竹丛间往上搜寻……渐渐近了,快要接近挂百灵的笼子了……看见笼子了!百灵正在里头欢跃。现在离笼子还有十几步远,不能再靠近了!尚爷小心地往后摆了摆手,关十三贴着他的脚后跟,立刻趴下不敢动了。他们开始寻找那只新来的鸟。可是,湘竹的细枝太稠密了,密匝匝地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嘎嘎嘎嘎!……”那只鸟又叫起来,分外清晰,分外响亮!两个老人吓得大气不敢喘。急忙又把头往下低了低,唯恐被那只鸟发现。如此沉默了几分钟,没什么动静,就是说,那只鸟还在。关十三忍不住又往前爬了几下,和尚爷并肩靠齐了。尚爷神色严肃地盯了他一眼,关十三忙讨好地笑了笑。

  一阵微风掠过,整个竹林发出一阵轻轻的涛声,面前的湘竹摇动起来。一蓬枝叶闪了闪,露出那只鸟的形体,两人眼睛一亮,同时看到了。风一拂动,那只鸟兴奋起来,不停地在竹枝上腾动着身子,甚是矫健!尚爷定睛看了一阵,不认得,平原上没这种鸟。他回头看看关山。关山正眯起眼打量,似乎在回忆,突然兴奋地把嘴凑上去,压低了嗓门说:“竹鸡!山里鸟。”尚爷信然,点点头。关山过去唱野戏,跑的地方多,因为养百灵的缘故,所以特别留意鸟。他还是十三年前在大别山见过的,现在猝然想起来了。

  “嘎嘎嘎嘎!……”竹鸡又对着百灵叫起来,像是挑逗。百灵站在横梁上,歪起头看住它,一动不动,似乎在揣摩它是怎么叫的。“嘎嘎嘎嘎!……”竹鸡越发叫得欢了。百灵把头转正了,嗉囊鼓了几鼓,一张嘴:“呀!”却突然卡了壳,发音不对,而且没有连声。竹鸡骤然又叫起来:“嘎嘎嘎嘎!……嘎嘎!”……叫着、跳着,像是疯笑一般。它在嘲笑百灵,就像山里的野小子在嘲笑没见过大山的平原小姑娘。百灵羞窘得低下了头。竹鸡还在疯笑,没完没了地疯笑,一会儿飞起,围着百灵的笼子绕一圈,一会儿又落在那根竹枝上,它简直是得意极了。

  尚爷和关山匍匐在草丛里,不安地对视了一眼。他们没想到竹鸡这么爱挑衅。这只百灵是急性子,一时学不上来,怕会气坏,那就糟啦!百灵学口,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况,一张嘴学不上来,憋住一口气,从此再不叫了,连以往会叫的也不叫了,此谓“叫落”。“叫落”的时间一长,嗓子也就坏了。这很像演员唱戏,嗓子一倒,任你是什么好角色,也成了舞台弃物。百灵“叫落”一久,这只百灵也就废了。两个老人真是紧张极了。午后的斜阳钻进竹林,斑斑驳驳的,并没有力度。可他们多皱的额上却沁出了汗珠子。

  然而,不管他们心里怎样担心,最不愿出现的情况还是出现了。百灵在竹鸡无情的嘲笑中,由羞惭而变得愤怒了!它缓缓抬起头,定定地盯住三尺以外的竹鸡。竹鸡还在叫:“嘎嘎嘎!……”百灵的嗉子一鼓一鼓的,两眼要喷出血来。它不跳,不动,不叫,就那么沉默着……

  尚爷和关山也沉默着,两只肘吃力地撑着地面,连喘气也粗了。可他们仍然不敢动。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开始暗下来。因为一直在注视着那只可怜的百灵,竹鸡什么时候飞走的都不知道。百灵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望着前面,望着那早已不存在的竹鸡。

  尚爷悲哀地叹了一口气,转回头轻轻地向关山说:“完啦,百灵完啦。”关山没有吭声。

  “起来吧,天晚了,把百灵提回屋里去。”尚爷说着,艰难地爬起身。关山也随后爬了起来。在地上趴伏了半天,浑身的筋骨像散了架。他们一前一后走向百灵。尚爷把湘竹弯了弯,摘下鸟笼,正要转回身,百灵却突然在笼子里乱蹿起来,翅膀和头重重地撞在笼子上,还是不停地乱蹿。怪事!平常收笼从来没这样过。尚爷疑惑地看了关山一眼。关山伸手接过笼子,又重新挂在竹梢上:“它不愿意走!还放这儿吧。”果然,百灵不飞也不撞了,依然蹲在横梁上,又出起神来。尚爷不明白,怎么关山一下子就猜准了它的心事!

  那么,就只好这样了。只是晚间把百灵挂在竹园里,怕遇到伤害,必须守夜才行。但若不这么办,看来百灵愣飞愣撞,今夜非气死不可。他们第一次感到,这只小动物竟是如此执拗!他们都有些感动了。关山似乎更感动一些,“这么着吧,大哥,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行吧。”

  他们轮流着守了一夜。时值初秋,晚间的风很凉。尽管他们都披着大衣,天明还是都受了寒。

  第二天一早,尚爷就对前来送饭的儿子说:“三天以内,不许任何人进入竹园!送饭来,也别喊叫,放屋里就行了。”老子的事,儿子们向来不打听。但回去一说,一家四五十口人还是大惑不解了,不知两个老人要在竹园里搞什么名堂。

  尚爷有尚爷的考虑。他对百灵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现在,这只百灵显然是“叫落”了,要回嗓不容易。但他不甘心就这么把它废了!百灵“叫落”有时也有例外。就是在沉默了多少天以后,突然学出了新口,一下子叫出声来,于是一切都恢复正常,而这只百灵也就进入一个新的等级,从而身价倍增。百灵到了十三口以后,每再增加一口,都是极难的。而从十四口增加到十五口,就更难!老实说,这只百灵回嗓的可能性,如果按常例算,仅有万分之一。就是说,极小极小。但尚爷凭着对这只鸟秉性的熟悉和昨晚的神态,却有一种预感:它能叫出来!现在最要紧的是保持竹园的安静,企望那只竹鸡重新飞回来,在百灵面前多叫几遍。这样虽然会加剧百灵的苦恼,但却增加了它熟悉对方叫声的机会。

  又是整整一天,竹鸡没有来。百灵除了偶尔喝一点水,什么也不吃,仍然站在横梁上发呆。

  第三天过去了,竹鸡仍没有来。百灵干脆不吃也不喝,形体明显地憔悴了。一股风吹来,它都要在横梁上打个栽,尚爷不时悄悄靠上去,在十几步远的地方看一看,心里也像那只百灵一样憋闷得慌。他可怜这小小的生命。心想,何必这么认真?叫不出来就叫不出来,算啦。你也是出过力的鸟,你已经是出类拔萃的百灵了。就是从此哑了,尚爷还会养着你,还会爱惜你,放心!尚爷一辈子说话算话,还不行吗?可是百灵还是固执地站在横梁上,身子都打颤了。

  关十三似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竹园。他也像那只百灵一样,不吃也不喝,只是匍匐在十几步开外的草丛里,眼巴巴地看着百灵,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可有时候,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又十分空茫,看似看着百灵,其实又什么也没看。谁知他在想什么呢?尚爷见了,不时摇头叹息,这倒好!百灵呆了,人也呆了!

  第四天早上,百灵几乎在横梁上站不住了。可正在这时,那只失踪了三天的竹鸡,不知到哪里转了一圈,又突然回来了。而一回来,就飞到那根逸出的竹枝上,“嘎嘎”地叫起来,好像在嘲弄百灵,怎么,你到底没学上来吧?

  谁也没有料到,奇迹也正在这时候出现了!百灵突然一抖精神,对着竹鸡大叫起来:“嘎嘎嘎嘎!……”竹鸡反倒被吓了一跳,愣住了。尚爷和关十三更是愣住了!百灵不仅学得极像,而且更洪亮、更圆润!在十几步远的竹丛间,尚爷激动得抓耳挠腮,而关十三的泪水却刷刷地流出来。叫出来了,叫出来啦!百灵十五口,稀世珍禽,谁见过这样有志气的鸟吗?没有!他觉得心里特别畅快,憋了三天——不!憋了十几年的闷气,似乎都被百灵吐出来了!

  两个老人几乎同时起步,像发了疯一样,蹒跚着扑上去。竹鸡吓得怪叫一声,“嗖”一下飞跑了。而那只百灵却站在高高的横梁上,向着竹鸡飞去的方向,继续昂首大叫:“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它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叫着。它如痴如醉了!它疯了!它傻了!“嘎嘎嘎嘎!……嘎嘎!……”关十三还在围着鸟笼子抚掌大笑,尚爷的脸色却陡然变了!一个尘封的记忆在脑子里闪了一下:这叫“绝口”,又叫“绝唱”,就是说,它会一直叫下去,一直到叫死!年轻时,尚爷只听老辈人讲过,却从来没有见过。据传说,只有世上最优秀最有志气的百灵才会这样。莫非,我真要经验一回了!

  果然,百灵越叫声音越小。关十三也感到了事情的不妙,直直地看着尚爷。他急得伸手要摘笼子,尚爷一把按住:“别动,晚了!”的确,是晚了。百灵几天不吃不喝,已经心力交瘁,它在用生命的全部力量,歌唱着它的志气,宣告着它登上一个百灵世界最辉煌的阶梯!

  终于,它拼尽全力,叫出最后一串声音:“嘎嘎嘎嘎!……”一头从横梁栽下来,翻个滚,死了。它死得这么突然,这么痛快,这么悲壮!……

  尚爷和关十三为百灵做了一只很精致的木匣,然后将它安葬在竹园中心。这是一座小小的禽冢,周围是湘竹、青草和鲜花。百灵没有了。可是百灵那最后的叫声,却一直在竹园里游荡。

  一个多月以后,关十三突然也去世了。他病得很急,死得也很快。临死前,他握住尚爷的手,老泪止不住地流淌:“我……还不如……那只……百灵……”

  尚爷居然一滴泪也没有掉。他理解他,却没法安慰他,只是神色庄重地摇了摇头:“十三,别难过。我不会叫你孤独的。”

  安葬那天,来了许多祭奠的人。根据关十三的遗嘱,没有通知他所待过的那个剧团和唯一的女儿,倒是当地的艺人来了不少。他们都尊敬这位艺术前辈。有的还自动带来了笙、箫、唢呐之类吹打乐器。

  尚爷把一切葬事所必须的事情安排就绪,让儿孙们在外面照应着,一个人进了屋。过了片刻工夫,有人突然发现,尚爷在屋里自杀了!他脖子上割开一个豁口,血还在汩汩地流。身子旁边,卧着一把钢刀。那还是当年关十三送他的。他在桌子上留下一个纸条:“我陪十三去了。”

  一切都这么意外,一切都毫不意外。闺门旦和儿孙们痛哭一场,闻讯而来的人们唏嘘着,帮着把尚爷和关十三埋葬了。他们的坟都在竹园里,相距只有三步,中间是那座小小的禽冢。

  一园翠竹,约八亩许……

  《现代作家》1985年3期

  《小说选刊》1985年5期转载

  《名作欣赏》1985年5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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