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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锦芯在叶阿姨飞去东部的当天夜里,给立蕙打来了电话。
  立蕙正在往洗碗机里放着盘盏,珑珑举着她搁在起居间茶几上的手机跑来递上。立蕙抬抬下巴,示意珑珑将手机搁在台上,等她稍会儿再看,却一眼瞟到珑珑举到眼前的手机屏面上跳出的是新存下的锦芯家号码,赶紧扯下塑胶手套,按下对话键,随手摸了摸珑珑毛茸茸的脑袋,谢过他。
  请问是立蕙吗?沉着的陌生声线,非常干脆。在立蕙的记忆里,锦芯的声音总是高昂犀利的。小时候坐在农科院子弟小学的礼堂里听锦芯发言,总让她想到冬天的午间靠在宿舍楼边桉树下啃甘蔗的时光。咔嚓咔嚓,那些青皮的糖蔗、黑皮的果蔗是那么清脆而多汁,令人口舌生津。立蕙没想到,锦芯的声音也会生长,像那些节节升高的甘蔗,在根底变出坚韧。
  我是立蕙。立蕙一个激灵,声音轻下去,很快地将洗洁剂倒上,按下摁钮,转身拐出厨房。洗碗机的进水声在身后“哗,哗哗,哗”地追击而来。我是何锦芯。锦芯在那边追上一句。立蕙应着:噢!锦芯,你好你好!多少年没见了啊,你还好吗?她一路上楼,转进主卧室,随手关上门,坐到地毯上,没顾得开灯。从窗纱里看出去,墨蓝的天色被远处邻人的屋顶和行道树的枝丫剪出黝黑边角,嶙峋间有些白亮的光。立蕙有些欢喜起来。
  谢谢,我还可以。听我妈妈说你们见过面了。她回来好兴奋,跟我说了好多的你。叶阿姨安详的面容跳出来,立蕙想象不出她兴奋时的样子,有点走神。可惜我前些天有点忙,没能跟她一起去。我妈说你的状态特别好,好年轻,家庭也很完美,真让人高兴。立蕙听出那声线在变柔。
  噢,哪里哪里,都过了四十岁了——立蕙说到这儿,心下一酸。记忆里锦芯最深的形象,是穿着一件粉红细格带荷叶边的的确良短袖衫,挺拔地站在台阶上,通体舒展得没有一丝皱褶。锦芯呵斥那些个小毛孩四散而去后,眼里的冷光掠过来。那时她们都是十几岁的少女,在南中国桉树浓重的阴影里同时被一支冷箭穿透,却不曾相互安慰。
  叶阿姨看上去才是好,还能自己开车,真了不起。立蕙掩饰着说。锦芯在那头迟疑了一下,说:是啊。日子过得多快,我们大概有三十年没见面了吧?立蕙未及接话,锦芯又说:我想请你方便的时候到家里来坐坐,好好聊一聊。
  我也很想见你。我跟叶阿姨说了,等她从东部回来,要请你们到家里来。立蕙应着。锦芯赶紧说:噢,等我们从东部回来,孩子们也回来后,再请你们全家一起过来聚聚。立蕙心下明白锦芯是想尽快单独见她,就说:我周末有空,看你的方便。锦芯的口气轻快起来:那好。我三个孩子都在东部,我现在一周有两天在家上班,三天去公司。可我下周末要飞马里兰参加侄女的大学毕业典礼。如果你方便的话,这周六能不能来小坐一下?立蕙还未开口,锦芯在那边赶紧说:这样临时约你,但愿对你来说不会太仓促。
  立蕙当即应下。两人互道了珍重。立蕙刚收了线,就接到锦芯传到手机上的短信息。一看,是锦芯家的地址,是在希斯堡市。那座小城在跟叶阿姨碰面的湾景公园对面的山间,紧靠着生物生化公司云集的南旧金山,是湾区有名的老派富人聚居地。当年林青霞刚出嫁时,在那儿安过家,湾区华文媒体很热闹地报道了一阵。锦芯竟住在那里,让立蕙有些好奇。
  周六早晨,智健和珑珑父子一早去了运动俱乐部。这是他们的“父子时段”。待智健健身完毕,珑珑的游泳训练也结束了,两人泡好三温暖,去吃顿平时立蕙严格限制他们进食的汉堡,再去书店五金店等处逛逛,回到家该是午后了。智健如今除了偶尔到排球俱乐部打打球之外,更热衷的是到旧金山当义务城市导游。他业余花不少时间自费修课、参加培训,了解旧金山的历史和街道、建筑及文化,成了旧金山城维多利亚建筑方面的专家。他周末不时到城里,以志愿者的身份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参观市区漂亮的维多利亚建筑群。
  立蕙将家里的琐事打理完毕,上午近十一点时出了门。她挑了件深梅红的RalphLauren新款短袖POLO衫,左胸前马球手和骏马的白色大标志,细细的腰身掐得恰到好处,下身是一条白色纯棉七分裤和白色纹麻编底凉鞋,配着精心修剪打理过的短发,长长的脖子,一对梅红间白纹案的细长耳环,亮色的唇膏,看上去生机勃勃。
  立蕙转到超市买了一把含苞待放的百合。这些年来,立蕙偶尔想到锦芯的时候,总觉得她是最合适用百合来表达的那种女子——硕大花朵开放的姿态如此恣意,浅白的巨大花瓣包裹着色泽纹理浓重而繁复的芯蕊,馥郁的香气冷艳决绝。立蕙为自己终于有机会亲自对锦芯作如此嘉许,心下有些雀跃。她又寻到附近一家日裔经营的糕点店里,买了一盒绿茶和红豆作馅的茶点,才转上高速。一路从硅谷南端腹地沿280高速公路北上,按GPS的引领,不过半小时的车程,便开始在希斯堡浓阴蔽日的柏油山道上盘旋。
  立蕙摁下开启车窗的按钮,伴着车窗清晰的滑落声,车里立刻灌满红杉混着桉木的清香。微风挟来海湾的淡腥,气温也比山下至少低了三五摄氏度。窄小山道边间隔稀疏的豪宅依坡而建,大多是样式古典的老房子,前庭后院花木扶疏。立蕙的车速慢下来,心里的紧张疏淡了。
  锦芯家在一条隐秘的弯道尽处。立蕙按GPS的指引,拐进一块几乎被参天红木蔽掉天空的圆形空地,看到正前方一扇大开的深灰色栏杆铁门。她看一眼门侧铜雕信箱座下的号码,知道锦芯的家到了。
  按锦芯在电话里的指点,立蕙将车子直接开进铁门里,一眼看到前方至少有270度的宽阔风景线。她将车子在喷泉边停稳,捧着百合,拎了茶点和手袋走下车,站在前院打量这个藏在山谷里的深宅大院。
  这是一个在小坡顶上开出的宽大平台,边缘近房子—侧有棵巨大的橡树。近午的阳光穿过,在地上打出斑驳光影。喷泉池子的中央坐着一条线条柔美细致的铜雕美人鱼。水柱从她双手托着的水瓶里喷流而出。池边有些铜莲叶、青蛙和龟,一圈小小的水柱,轻缓地喷吐着水花,水声清亮舒缓。平台边缘高矮不一的花坛花带里开满了绣球、天堂鸟、玫瑰和热带兰花,夹着阔叶蕨根类热带植物。
  锦芯的家是地中海式两层楼房。外墙刷成细腻的姜黄色,有几个错落的尖顶,看上去很有气势。深栗色原木的门窗,同色调的细巧铁件外饰,配着质感厚重的红瓦,给房子外观平添出低调的雅致。左侧那蓬茂盛的三角梅,在阳光下开出一片烂漫艳红的花朵。
  从这里远望,旧金山国际机场伸向海湾的跑道清晰可辨。山下密密麻麻的房屋像是浸在灰蓝的水里,高速公路上南来北往的车辆若隐若现,静中有动。立蕙想象着这儿的夜景,有些走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带着犹豫的女声:是立蕙吧?立蕙赶紧掉过头去,看到锦芯正跨出大门,十指交叉着握在胸前,站在台阶上微笑。
  立蕙取下太阳镜,微眯起眼睛。台阶不高,却感觉锦芯站得很高,很远。那灰栗色的台阶上一片清亮。有三十年了吗?立蕙摇头,望见锦芯的身影开始移动。她跑开了,沿着小路,一直拐过池塘。
  立蕙轻叫:锦芯!你好啊!锦芯轻轻提起淡橄榄色麻质长裙的裙脚,走下台阶。立蕙迎上前去,两人在台阶上相拥,松开时,把臂轻摇,互相打量。
  立蕙很想说,你一点都没变,却张不开口。锦芯上身穿一件亚麻色麻棉混纺长袖衫,衣身宽短,只及腰上;下身麻质直筒长裙曳然而落,让她看上去修长挺拔,动起来又带着飘逸。那长袖在这夏日里很惹眼。立蕙心下一酸。她记得同事吉姆做透析时,一年四季从不曾穿过短袖衣衫。他告诉立蕙,孩子们若看到那连接了埋在臂上血管间的透析专用器件和它周围的伤口,会被吓哭的。
  锦芯看上去虽然消瘦,腰板却挺得很直,让她这中年的出场,仍带着少女时代凌厉的气场。她的眉眼十分清明,那双厚实性感的嘴唇上的艳色暗淡了,却还让人觉到它倔强里带着的挑衅。她的脸看上去比小时候长了,鼻子看上去好像高了些。跟同龄人相比,她的脸上非常洁净,看不出有斑点。只是过去血气旺盛的脸上如今泛出淡青。锦芯还留着长发,用一只虎斑纹的大发夹将已失去光泽的头发翻扎到脑后,看上去随意而慵懒。脚下是一双深棕色的人字花面皮拖鞋,全身上下没一件首饰。离近时,能闻到她身上香水隐约的茉莉型冷香。
  见到你太高兴了。如果在别处撞到,怕真是认不出来了,你那时还是个孩子——锦芯退出一步,上下打量着立蕙,长辈似的说。你那时很瘦,看上去特别弱,两把小辫总是扎得高高的——锦芯一句接一句。他们家每一个再见到她的人,都说到她的“长大”,她在他们心目中,大概就是一个小女孩。
  我妈回来一直夸你,说你如今都是女博士了,还很年轻好看。果然,看上去还像个女研究生呢。立蕙不好意思地笑笑。锦芯又说:真是谢谢你想到我们。我们如果早点联系上就好了。这都是我的错。我还是先来美国的,该早点想到找你的。说到这里,锦芯的声音低下来,又说:其实也不是没想过的。立蕙忙说:现在联系上就好了,我们全家也很高兴。在美国亲戚很少,像我们这样从小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真是姐妹般的了——话一出口,立蕙就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赶紧打住。锦芯轻轻挽上她,说:你这身颜色让四周都亮了!她的目光移到立蕙胸前的标志,说:你好像是属马的?哦,我这儿还好找吗?很好找的,立蕙应着,将手里的百合和茶点递给锦芯。锦芯笑着嗔道:太客气了!一边将百合凑到鼻前闻了闻,说:这是我爸最喜欢的花儿了,开起来那个香啊。立蕙一愣,未及反应,锦芯轻轻地揽着她的肩,领她朝大门里走去。
  这里真美!立蕙在高阔的大门前站下,回头望向山下远景,由衷地说。锦芯也转头望去,表情有些暗淡:有点超现实,是吧?这里离我在南旧金山市里上班的地方,不过十五分钟车程,所以挑了它。其实每天绕着山路上上下下挺累的。锦芯很轻地叹了口气。立蕙本想开句玩笑,说富人总爱住到山里,想到锦芯眼下的状况,忍住了。
  进得大门,立蕙一眼看到圆形挑顶的门厅里垂悬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吊灯的华丽跟房子低调的精良风格很不一致,立蕙有点意外。锦芯仰头望着那水晶灯,很轻地说:这是志达挑的。我们不知为它吵过多少次。如今倒是它留下来了。立蕙听出她话里的幽怨。锦芯很快地又说:志达是我已过世的先生,我妈妈说了吧?锦芯的轻声在门厅里跌出幽深的回响。立蕙打了个寒战,没有说话。锦芯笑起来,快请进吧。说着,拎了百合和茶点快步走向厨房,麻利地将百合的枝叶修剪了,摆到起居室大茶几上的水晶花瓶里,加上水。
  立蕙看到整个一楼的层面非常宽阔,一眼望去,连通的厅室宽阔得让人感到有些迷乱。不多的深酒红色、线条简约构架大气的北欧家具,有效地装饰着这阔大的空间。最抢眼的是室内的各种生机勃勃的盆栽植物,让人生出闯入植物馆的错觉。起居间深处那几盆阔大的蒲葵、龟背竹和小叶榕,枝叶参差地覆盖到四周的家具上,让人想起南中国酷暑里疯长的植被。墙上错落有致地挂着配着精美画框的风景油画,间有几幅国画,却没见一款书法,立蕙有些意外。
  立蕙转身,一眼看到客厅左侧那间宽大的书房里摆着好些家庭照片。她的目光停在书柜旁挂着的那张大幅全家福上。锦芯安静地走过来,领她走进书房。立蕙凑近去看那镶在深紫红色的上好木质相框里的照片。照片里的何叔叔穿着挺括的深色西装,几乎全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淡蓝的衬衣配了扎得中规中矩的红蓝相间领带,面容安详。跟当年站在暨南大学的小道上等她时,穿一身过时尼龙短袖衫、的确良裤子的何叔叔判若两人。倚在他身边的小姑娘约莫十来岁,一袭深红丝绒裙装,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双手规矩地搭在外公的肩上,笑容甜美。与何叔叔并排而坐的叶阿姨穿一件黑色间深瑰红小格的外套,搂着个穿白衬衣外套黑呢小马甲、扎着深红领结、圆头圆脑的小男孩。立蕙从没见叶阿姨脸上有过那样由衷的笑容。她身边靠着的那位身材高挑、五官精巧、一袭深紫黑裙装、扎着高高马尾的少女,该是锦芯的大女儿了。穿着枣红色毛质连身裙的锦芯和身着藏青西服、打着金黄花色领带的志达站在后排。志达剪着板寸发式,高高的额头,架着无框眼镜的圆脸上一副聪明相,看上去很有活力,跟身高大约一米七的锦芯似乎等高。这个正值盛年的男人竟也是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了,立蕙心下一个哆嗦。她移开目光再去看何叔叔,一下看到何叔叔交叉着放在大腿上的双手上几颗明显的老人斑。她愣在那里。就是这双手,曾在广州初夏白热的阳光下一把握住她的手,将那只来自奶奶的玉镯放到她手心。她带着那玉镯走过了万水千山,他却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立蕙侧过脸,和锦芯的目光相遇。她本想说,多好看的一家人啊。脱口而出的却是:何叔叔穿西装真好看。锦芯凑近来,用青白修长的手指抚摸了一下照片中何叔叔的手,说:这是他来美国前在广州买的,他特别喜欢。也就在我和志达的毕业典礼上穿过,他说那就是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了。最后,我们让他穿着它走的。立蕙感到鼻子发酸,随即感到锦芯在她背后轻轻地拍了拍。锦芯又指着相框里的大女儿说:这是青青。又顺着看向二女儿的目光,抬抬下巴,说:那是蓝蓝。立蕙会心一笑,说:儿子叫冰冰吧?锦芯笑起来,说:他叫渊渊,不是“积水成渊,蛟龙生焉”吗?哎,这中文名字也就家里人叫叫好玩。立蕙笑说:噢,我儿子倒是龙年生的,叫珑珑。锦芯笑:我也属龙,真巧啊。立蕙说:是“玲珑”的珑。锦芯一愣,说:噢,那就是玉了。立蕙点点头,随锦芯走出书房。
  锦芯转去厨房端一套日式漆花茶具,对立蕙说:我们到院子里坐吧,空气比较好。立蕙帮着拉开起居室通向后院的门,又取来自己带来的茶点,在香樟树下的铁质挑花圆桌上摆好。锦芯又拿来一小盆沙拉,盛着熏三文鱼三明治的盘子,又转身从屋里端出两碗热腾腾的莲藕排骨汤。立蕙接过锦芯手里的汤碗,闻到汤里有淡淡的墨鱼干的香气飘来,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锦芯笑起来,说:饿了吧?这汤炖了大半天,还放了点广西产的罗汉果,配三明治和沙拉是有点怪,不管了,来!哦,你要不要来点红酒?家里有好多藏酒,如今都没人喝了。立蕙摆手,喝着汤,四下打量起这个宽阔的后院。
  树下红砖台外是一片窄长的草坪,台阶下有个不大的泳池,上面盖着墨绿的帆布,想来已经有一阵没人游过了。泳池边有个小木亭。满目的清凉由嫩绿墨青到黛蓝,渐次远去。偶有几声鸟鸣,衬出山间的寂静。泳池的侧边,台阶下有栋小木屋式的低矮平房,锦芯指着那屋子说:我爸生前住在那边。立蕙顺着锦芯的手势望去,想,何叔叔的遗物大概都锁在那里面了。
  这里真迷人。立蕙由衷地说。锦芯摇摇头,苦笑说:我打算将它卖了。立蕙一愣。锦芯望向泳池,说:我们2001年搬进来的。青青那时还没上初中呢。爸妈帮带着孩子们。爸在下边开有一大片菜地,每天从早到晚在那里忙不完。四季新鲜瓜菜没断过,同事和朋友帮着都吃不完。唉,现在全荒了。这前后院的很多花果植物也是老爸种下的。花木下插着他写了拉丁、英文和中文名称的植物名牌,给孩子们学认植物用。现在这些花木只得靠请花工来维护了。那时每天傍晚下班回来,很远就能听到院子里孩子们的笑声,到处暖烘烘的,那真是我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当年买下这个地方,就是想,我们在美国是第一代,将来这儿就是孩子们的老家了。孙辈们也回来,四世同堂,多好啊。锦芯说着,目光和立蕙相遇,凄凉地一笑。
  没等立蕙开口,锦芯又说:我现在每次车子一进大门,都会害怕下车。立蕙放下手里的三明治,难过地看着锦芯。这山里太静了,临着海湾,背靠太平洋,雾说来就来,特别是傍晚时分。那种静,很像那种黑白片里荒弃的老园子,我的眼里有时真就是满眼黑白的两色。锦芯转过头,抬眼望着身后的房子,眼神染上了忧伤:这空阔会放大曲终人散的凄凉。我妈妈总是等我的车一进院子,就迎出来,问长问短。其实她是个寡言的人,小时在家里,她和我爸经常可以一天不讲一句话。如果按美国人说的,你都可以怀疑那是一种冷暴力。到了晚年,她才好多了,这你也看到了。可见她那样天天等我,有违她天性,让我真难过。立蕙轻握一下锦芯的手腕,小心地说:如果孩子们在身边,或许会好些?锦芯摇头,说:孩子们还是早点离家好。他们都成熟懂事,特别独立。我就是明天离开这个世界,对他们都是放心的。哎,连生命都是曾经拥有,不用执着了。
  立蕙嚼着三明治,想着锦芯的话,有点走神。你喝茶。锦芯给立蕙倒了茶,递过来,靠回椅背上,竟有些轻喘。立蕙忙说:我自己来,你别太累了。锦芯说:没事,我这是高兴的。立蕙喝口茶,说:你看上去比我想象的好,让人放心多了。锦芯盯她一眼,说:我妈都跟你说了,是吧?立蕙小心地点头。锦芯摇摇头,说:我昨天刚拿到最新的指标,不是特别好。现在一周透析一次,上班还顶得住。但半年内很可能要一周两次了,那会很辛苦。活到这份上——锦芯耸耸肩。
  立蕙刚要说话,锦芯马上摆手,示意她打住,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立蕙没理会她,说:我亲眼看到我同事从透析到肾移植,做得很成功。现在看上去跟大家没两样,工作、旅行、运动——锦芯微笑着打断她:你说的这我都明白。哎,别老说我,说说你自己?听我妈说,你先生和孩子都特别好。有照片吗?给我看看?立蕙说:你等等。说着起身进客厅,从钱包里抽出全家合影,出来递给锦芯。
  锦芯接过照片,专心地看着,过程长得让立蕙意外。锦芯将照片递回时,说:真是好看。你先生看上去很面善,肯定特别体贴。立蕙笑笑,没接她的话。锦芯又说:珑珑这孩子长得那么精神,一看就特别聪明乖巧,听我妈说他还学唐诗呢。你真该多生几个。听立蕙摇着头笑出声来,锦芯神情认真地说:我是说真的,我都后悔没再多生两个。立蕙一愣,笑说:我可没你那么能干。我念书特别辛苦,到了考虑生孩子的时候,年纪已蛮大了。她没有告诉锦芯,最要紧的是,她曾经那么不能肯定,生养孩子是不是自己真实的心愿。
  我不是能干,是有决心。如果老大是儿子,也许我就只生一个,最多两个了。我就是想要生个儿子。锦芯说着,手按到茶杯上,转了转。见立蕙惊异地张开口,锦芯有点得意地抬抬眉,说:这跟重男轻女无关。我母亲从小就盯牢我说:你要特别努力,要自立,自强,要有自己立身的本领,凡事要靠自己。可从没听她跟我哥说这样的话,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你是女孩,你要记得,如果你将来要过得好,就不能有靠男人的念头。这种话那时候听了特别难懂。我们父母那辈离婚是绝少的,男女都工作,到处宣传的不都是“半边天”吗?什么叫靠男人?我根本听不懂我妈讲的什么,听多了还有反感。后来结婚生孩子,我就想,我一定要有个儿子,我要看看一个男人的前半生是怎样的,跟我的会有什么不同。为了一念,我一口气生了三个。怀老大时,我还在伯克利读博,挺着大肚子去答辩。唉,你没看过我哭的时候。多亏有爸妈一路帮着。今天回想自己那些年的执着,其实是没意义的。可你不经过,就不能走出来。
  她又提到“执着”,立蕙走神想。看到锦芯双手抱臂,缩着肩膀,立蕙触了一下茶壶,水还是热的,说:水还很热,你也喝点茶?说着将茶点盒打开,说:这日本店的茶点味道很淡,送茶很好。锦芯说:我现在只喝清水,让内脏的负担轻一些。说着,给立蕙的杯里加了热水递过来。立蕙呷一口,说:这是上好的普洱呢。锦芯笑笑,说:志达留下来的。他还特别爱喝功夫茶。可惜我没那耐心,也不会弄,只能给你泡茶喝。他有套很特别的台湾桧木茶台,过去夏天里常招朋友来这里一边烧烤一边喝功夫茶。我后来把那茶台送人了。
  我听叶阿姨说了志达的事,太意外了。英年早逝,真让人难过——立蕙小心地说。锦芯耸耸肩,幅度很小,却带着轻慢。立蕙不愿意想到“轻慢”,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锦芯这肢体语言。锦芯随即说:你原来一直以为你乘的是一艘航空母舰,哪里晓得它会将你载到暴风眼中抛离。我妈妈这一辈子,比她的同龄人经历过更多的风浪,但跟我面对过的风浪比,她那不过是小浪花。这些是让我在夜深人静时想起来,真的很为我的两个女儿担忧。
  立蕙一愣,轻声问:你,好像在说志达?锦芯点头。他那么出色——立蕙小心地加一句。锦芯将盘子叠起来,往立蕙的杯里加水,说:人生是一个长跑啊。他就算真是一艘航空母舰,也不见得只有一个前行方向。见立蕙端着茶杯不动,锦芯抬眉说:你喝了,要不水凉了。这个故事太长了,要慢慢讲。
  我认识志达,噢,他姓袁,那是八二年寒假,在北京开往南宁的五次特快上。我那时在北大刚读完第一学期,对北方的干燥寒冷、粗淡食物很不适应,特别想家。期考一完,当晚就爬上火车。我们二中一起到京的同学,只有在北航的两个早早买到了硬座票。他们带我们五个同学用站台票混上车。火车开动前,过道里已水泄不通。本想大家轮流换着坐坐,可一上车,要挪身都很难。我们给挤在车厢连接的地方。以前老听人讲“文革”大串联火车上的惨状,我们肯定跟那差不离。除了行李架上没躺人,座位下都有人铺开报纸在睡。一路站到郑州。大站嘛,下车的人多,我们才可以走动起来。嗯,这时就碰到志达了?立蕙试图让气氛活跃点,插了一句。锦芯摊摊手,说:嗯,没有悬念。立蕙笑笑说:我在广州读书,家也在那里,寒暑假高峰期不用挤火车,但外地同学很多,火车上挤出感情的真不少。
  锦芯看了她一眼,接着说:志达是个做事特别有计划的人,他早就去排队买了票。他和几位老乡都有座位票。站到郑州时,我们在站台上透气,志达从另一边车门下去,到流动小车买吃的,这样碰到了。他裹着一件半旧军棉大衣,挤过来跟我打招呼,说在北大见过我。我进北大那阵,艺术体操在北京大专院校里是时髦玩意儿,我凭小时练过跳舞和体操,顺利进入校队。几次表演、比赛下来,让人有印象不奇怪。他自报家门说是无线电电子学系计算机专业的,又问我去哪里,我说终点站。他一愣,说:南宁啊?那比我还远很多,跟我上车吧,大家挤挤,好歹能坐坐,看你脸都青了。我那时确实太累了,叫来同学,都跟去了。这样一张本来坐三人的长椅,不时挤到六七个。那时大学校园里不许谈恋爱,到了这时,男女生歪头搭脑地挤在一起,感觉很奇怪,也顾不得了。说起来真可怜,我们这代人的男女身体接触,很多竟是在这种情形下开始的。有时挤得太累了,大家就轮着站一会儿。到下半夜实在熬不住,男生轮着睡到座椅下,我也去躺了一次。志达劝不住,就脱了他的军大衣给我垫上,我真的睡着了,睡得还特别香,这辈子都没几次。一觉睡醒出来,看志达不在,知道他站到车厢连接处去了,心里挺感动的,就挤过去陪他。
  志达告诉我,他到衡阳下车后,还得坐五六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才能到家。他父母是地质队的。他从小随父母各地跑,就近上学,中小学基础教育是在乡村学校和父母的辅导下完成的。我念书早,十七岁不到上大学。志达和我同年。乡村学校是混班教学,早毕业晚毕业根本无所谓。他十五岁多点就上了大学,比我还高一届。北大没有少年班,十五岁的志达在班上就有点神童的意思了,但他的谈吐比同龄人成熟很多,让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脑袋很好使,反应特别快。他小时随父母多半在荒野地带生活,比我们更没娱乐生活,却养成了酷爱读书的习惯。有什么就读什么,好奇心又特别重,总处在一种阅读上的饥饿状态,知识面很广。说到他没去过的广西的风景也头头是道,比我还门儿清。其实他都是书上读来的知识,但消化出来,用自己的语言一讲,好像他就是在那些地方长大的。随便扯什么,他都能说上几句。我爸就是个知识渊博的人,所以志达给我的最初印象不错,一路聊得很开心,都忘了自己站了那么久。
  算是一见钟情啊——立蕙笑起来。锦芯摇着脑袋,站起身来,拿起茶壶进屋里去添热水出来,说:再泡一会儿。随即坐下,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那时那么年轻,从小都在宣传队里唱歌跳舞,很喜欢那种吹拉弹唱样样来得点的文艺型男生。志达完全不搭界。他长得很精神,一看就很聪明。立蕙忍不住打断锦芯。锦芯斜过来一眼,苦笑说:我说的是气质。而且志达的个儿跟我差不多高。我自己个子高,所以从小就喜欢个子高的男生。他的智商当然没问题,能力更没问题,少年老成,给人感觉很靠得住。但年轻的时候,这些不是最重要的。到了他在衡阳下车时,我心里虽也有点舍不得,但根本没有想过以后还会有更深的交往。
  故事总是这样接下去的,立蕙想着,听锦芯又说:没想到开学第一天回到学校,一进宿舍,就看到桌上堆着一堆吃的,她们说是个带湖南口音的壮实男生送来的,他不肯报名字。我一听就想到了志达。他送来的有糯米糍粑、湖南金橘等。我拎上两只南宁大肉粽,找到电子系男生宿舍,回送给他,顺便再次谢谢他在车上对我们的照顾。人就是这么奇怪,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在校园里撞到他了。有时在图书馆,有时在路上。他开始约我散步,一起自习,还不时到体育馆来看我们训练,帮大家拎鞋背包倒水,跟艺术体操队的女生很快也混熟了,周末组织大家一起到城里玩,或郊游爬山。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因为和他聊天总有很多新的资讯,智力上很有刺激。我谈化学,他也能来几句。我们从那时起养成了一种很独特的交流方式,好像总是在辩论。那种感觉在年轻时代是很过瘾的。但我还是没有想过跟他是男女朋友的关系。那时我刚拿了北京大专院校艺术体操赛的个人全能亚军,来找我的人很多,社会活动频繁起来,就不大顾得上志达了。
  直到早春一个星期五,都晚上九点多了,他来找我去散步。那天非常冷,天光很亮,感觉是要下雪了,我跟他绕着未名湖走了几圈,说实在太冷了,还是回去吧。他送我到宿舍楼下。分手时,他忽然说,他打算一毕业就去美国留学——那时举国上下的出国热,你知道的。他这么说,我一点不吃惊。我当时只是大一,也在想将来要去留学的。我就说:好啊。他忽然上前抱住我,说:我要你跟我一起去。他那天穿着那件春节坐火车时穿的半旧军大衣,我一下好像闻到了车厢里那憋人的瘴气,有点想吐。我说:放开我,人家看到不好。他说:我不管!没等我说话,他搂得更紧了,说:你要做我的老婆,跟我一起去浪迹天涯——这话的后半句听起来挺浪漫的,前半句却那么土。我不响,想挣开。你答应我才放开,他说。我说:我的理想跟当老婆无关。他说:但你应该当我的老婆。你是我找的那个人。我见他没有松手的意思,就说让我想想。他才放开我,说:好,我明天来等你的回话。
  我一夜没睡安稳,想到“老婆”这种字眼,心里生出鄙夷。想好要跟他说清楚,别再来往了。可想到和他在一起那种淋漓尽致的交流,它带来的深度兴奋和快乐,又有点舍不得。这样翻来覆去的,到了下半夜,果然飘起大雪,我才睡过去。一睡睡到近午,突然被同宿舍的女生叫起来,说:快去看看,那个电子系的湖南伢子,在楼下老槐树下站了一早晨了!早晨飘雪的时候就来了,现在还没走,跟他打招呼,他说是在等你。我一听跳起来,披上羽绒服冲下楼去。志达果然站在正对着楼梯入口的那棵老槐树下。那时雪已小下来,风还很大,呼呼地,四周一片洁白。他的羽绒服都湿了,脸冻得通红,流着鼻涕,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我说你这是怎么回事啊?他说:我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一早就来等你的回话。他嗡嗡地说,也顾不上揩鼻涕。我一下就急了,说:你怎么这么傻?你这是干什么?他说:精诚所至。我说:如果我不答应呢?他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说:那我就站在这里,到金石为开。立蕙听到这里,一个哆嗦。我再也说不出话来,锦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就这样,我们成了男女朋友。那时都想好将来要去美国了,对不许谈恋爱的校规不再在意。而且北大校风就那样,双双对对的也多了去了。大家再说起来,都觉得我找了个神童,挺神的。同宿舍的女生很快跟他熟了,他知识面的广阔,跟她们熟悉的理科男生很不一样,他一来,宿舍里就热闹得不行,欢喜得很。毕业前的那个夏天,他已拿到伯克利加大的录取通知,签好了学生签证。我跟他回了一趟湖南家里见他父母,在去衡山游玩的路上,有了第一次。
  立蕙一愣,心想:都不到二十吧?就看到锦芯摇头,表情里带着厌恶地说:那时我们都不到二十。那种感觉特别不好。是在一个很破很脏的乡村客店里,非常懵懂仓促。野狗在门外狂吠,我还看到黑乎乎的蚊帐顶爬着一只大得不可思议的黑蜘蛛。我哭得很伤心,心里有很不祥的预感,很恐惧。在那个时代,这就意味着没有回头的路了。那种经历,今天跟我们的孩子们怎么讲得清?这样,他大学一毕业就来伯克利加大,我一毕业也跟来了,结婚的时候,刚满二十一岁。这种初恋导致的婚姻,因为抽芽早,养分其实很不足,更容易滑入平淡。如果无风无浪,以志达的智商和能力,我们交流上又没有问题,像美国婚姻专家讲的那样,一起有意识地将婚姻当成一个工程项目来“Work(做)”,也还是可以过下去的,不会比大多数家庭的婚姻质量差。
  家里是你说了算,对吧?立蕙问。锦芯皱起眉,想了想,说:表面上看,是的。但你从我前面讲的,应该看到了,他是那种有坚韧内核的人,特执着。那时家里样样都是我安排,志达只管上学、上班。我们连生三个孩子,都不曾让他起过一次夜。当年住在伯克利的学生家庭公寓里,爸妈带着孩子和我挤一间,厅里也搭了床。他先毕业到硅谷工作,为了他能睡好,好有精神上班,让他自己住一间。志达的父母没来过?立蕙问。锦芯说:我们上学时来过一次,但探亲签证到期就走了。他们总说不习惯。等我们安定下来,志达再请,他们怎么也不肯来了。地质队退休后,他们住在衡阳。孩子们回去看过他们。
  我毕业工作后,我们在离我公司比较近的红木城水边买了房子,日子安定下来,又生了老二老三。像美国中产阶级那样,早出晚归,背个三十年的房贷,每年全家出门度假看世界,等着将孩子供出大学,然后体面退休。其实全世界移民的美国梦,内容不就大致如此吗?跟志达再聊起,都觉得挺失落,却理不出个头绪。到了九八年,硅谷最繁荣的时刻突然来了,互联网的概念热得沸腾。我极力鼓动他离开原来所在的惠普研究中心,加入做网络路由器的“湾景网络”。噢,他在“湾景”工作过?立蕙忍不住叹出声。在互联网荣景时期,“湾景网络”是硅谷最红的公司之一,对当时硅谷“一天产生68个百万富翁”的神话做出过大贡献。
  是啊,锦芯冷笑一声,又说:“湾景”当时只剩不到半年就要上市了,上市前趁机扩招。当时就业市场太好了,上市后股票吸引力就会大幅下降,招人会难。华尔街不仅要看你业绩,更要看势头,基本是炒概念,所以人头数是个重要指标,标示还有发展的潜能。志达那么晚才加入,他们股票期权给得也很慷慨。以志达那样资历,四年六万股的期权股票。这你很明白的。六万股份四年兑现,员工的前途跟公司命运绑在一起。我当时跟志达说:人家都是去搏当百万富翁,你要搏的就是几十万,让我们把房贷付清了,你就去做你喜欢的事情。他那时在惠普研究中心有很深的瓶颈,做的项目除了写成论文发表,报个专利,被公司实际采用的很少,跟自己的期待有很大落差,常常有浪费生命的感觉。“湾景”的故事你是知道的了,那是我们绝没想到的。它一上市,最高冲到过两百多美元一股,还两次分股。立蕙在心里很快一算,就算因互联网泡沫破灭,没有全部拿到最高点的价位,志达在“湾景”的税后股票收益至少也拿到了差不多4000万美元。立蕙心下惊叹,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看身后的房子。
  锦芯喝了口水,说:这个地产是我们当时花了400多万买下的,将原来一层老房子推倒了重建成这个样子。我后来才明白,如果你不具备把握金钱的能力和智慧,你真的就不该拥有它。按我妈常念的《圣经》里的话——你有的,还要给你更多;没有的,连你有的也要夺去。
  锦芯看着立蕙,自我肯定地点点头,说:我是看着志达变的。他并不明白,我们获得这么大一笔财富,完全是靠运气,而不是我们真的做了什么——除了选择。在那种特殊的情形下,其实不管你选什么,胜算的可能性都很大。所以我说是运气。立蕙笑了说:这还是要眼光和勇气的。锦芯摇头,说:这跟一步一个脚印,凭自己的努力和实力挣来的,还是很不一样的。志达在湾景呆了几年,拿完期权股票。最后那一年多,互联网其实已经泡沫化了,股价掉了很多,但他还是等到拿完了,去辞了职,想自己创业。他在家里弄了个机站,自己做研发,一边等机会。那时硅谷已是哀鸿遍野,创业环境特别差,你看,到今天元气都没恢复过来。志达就这样耗了一阵,突然时兴海归了,朋友们纷纷回国创业。志达也认定,拿了自己的创意和资金,随海归大潮回国就能闯出新天地。他确实是个很主动的人。开始是两边飞,主要是回国讲学,同时跟人合作先后在深圳、珠海弄了两个小公司,可都无疾而终。他总结原因,说是因为自己没坐镇指挥,导致公司运作无序。到了○七年秋天,他说时机成熟了,将一家老小甩手一丢,说走就走了。
  你没想过跟着回去?立蕙问。锦芯的目光看向山间,停了一会儿才说:我那时在公司里领着一个研制团队,做一种前景非常看好的抗乳腺癌新药,做到了申报FDA(联邦食品药物管理局)第二期临床实验的阶段,非常紧张,恨不得24小时连轴转。我非常喜欢我的工作,甚至可以说是热爱,当时是不可能离开。我们的孩子就是那时候开始一个接一个送到东部昂贵的寄宿学校去了——有钱了嘛。锦芯凄凉地笑笑。
  海归要创业成功其实很不容易,等于一切重新开始,志达很有勇气。立蕙由衷地说。锦芯苦笑,说:他最不缺的大概就是勇气。那种乡野里长大的孩子,思维方式跟我们完全不一样,因为Nothingtolose(无可损失),我在那之前竟然没看出这来。他过去是苦于没钱,又有养家的担子。这下手头一下有了那么多钱,真感觉theworldismyoyster(世界是我的一盘菜)了。他自己先掏了四十万美金,很快在中关村弄出个十多人的团队,亲自出任CEO,不像过去跟人合作时那样只做技术副总了。他们很快就搭起一个图像处理芯片设计公司的架子。他的算法比同行的简捷,生产成本能降下来,在国内相关产业口的关系也跑得挺顺,签到几个重要合约,顺利找到风险投资,公司的估值直线跃升,计划两年内就可以上市。
  立蕙看锦芯的呼吸有些急促,忙说:你看上去有点累。要不要到沙发上靠靠?锦芯走着神,没有回应。立蕙又问了一句,要不要进屋休息一会儿?锦芯点头。[T.xt^小.说.天)堂)ww 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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