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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候鸟

表妹打来电话,问我还记不记得来泰。我在大脑里飞快地检索着,终于捕捉到了一张黑瘦的面孔。我说记得,他怎么了?
  表妹说,可别说了,跑啦!
  我问表妹来泰他跑啥。
  表妹嘎嘎地乐了。她说是让李鬼吓跑的。乐着乐着,又说是被她吓跑的……
  原来,来泰这个人有个毛病,用表妹的话说,就是“好耍几个小钱儿”。其实,“好耍个几小钱儿”的人到处都是。问题是,来泰的麻将打得不好,用表妹的话说,手太臭了,咋打都不赢。为此事,老婆经常跟他吵。吵凶了,你挠我一把,我给你个脖搂儿的事,也时有发生。事后,来泰就会老实上几天。只是用不了多久,手就痒痒了。说不准啥时候就跑了。没人了。有时候竟几天几夜不回家。没办法,他老婆便一次次地找村长,叫他管管来泰。只是管来管去的,来泰总是不当吃根辣葱。不得已,表妹只好给当村长的丈夫支招儿,说你打个电话,让李鬼吓唬吓唬他!李鬼是镇派出所的警察,叫李德彪,人长得五大三粗,外号“李鬼”。人黑手也黑。镇上的小痞子经常被他收拾得狼哭鬼叫的,一见他的影儿,即使没干什么坏事,也像猫似的躲着他。
  开始,来泰听说李鬼要找他,还不买账,还烦儿了,他说我一不偷,二不抢,没杀人没放火,又没祸害妇女……他找我干啥?表妹就吓唬他,说你不信拉倒!李鬼这个人你还不知道?你觉得你玩那个麻将有瘾?他收拾起人来比你的瘾还大哪。我早就说过你,别玩了,别玩了,你就是不听。万一李鬼找上门来,我看你咋办!结果,这这么一吓唬,来泰还真跑了。
  我问表妹他去哪了。表妹说,听他媳妇说,上北京了,找你去啦。
  我说他找我干啥?表妹说,他能有啥正经的?我打电话,就是先告诉你,千万不能沾他。沾上了,你就是个神人,也得把你活活气死。
  来泰是我的本家。他小不了我几岁,但他得叫我“老叔”。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家族中,我爷爷,我父亲,还有我,都是老小,属于“末技儿”。“末枝儿”人有个特点,就是辈分大。正所谓“萝卜小长在了辈(背儿)上。说来惭愧。由于家族挺大,居住的地方又分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还有来泰这么个侄子。初识来泰,是我在煤矿宣传部工作的时候。有段时间,他曾住着一只拐去找过我几次。此前,他曾在煤矿多种经营公司的小煤窑里干了几个月的合同工。一次井下冒顶,他的右腿被砸成了骨折。出院后,不能下窑了,他找公司去要合同规定的赔偿。公司不给他,他就去找我,并固执地认为我“说话肯定好使”,让我去给他说说。那个公司经理恰好是我的同学。同学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好说话的。不想,听了我的话,那个同学却不以为然,说七竿子够不着,八竿子戳瞎眼,你管他那事干啥?几次之后,来泰看出了我的无能为力,就不再找我了。有一天,倒是那个同学为给我打电话说,让我说说来泰。他说来泰为了要钱,老上他家里去闹,把茶几都给砸碎了……我说你给他钱他还去闹吗?他说不是没钱嘛,有钱我他妈早给他啦。我说,那咋整?我的同学突然愁怅了,说,没鸡巴法儿整……
  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不久,我调到了矿务局里。又过了几年,我就跑到了京城。此后,我就一直没见过来泰。
  
  从老家到北京,乘火车只需一夜。第二天,来泰果然拐着一条瘸腿找到我的餐馆里来了。他似乎还是十多年前的样子。个子不高,有些黑瘦。见到我和妻子,显得十分亲近,老叔老婶地叫着,黑瘦的脸上堆满了乡下人的喜悦与激动。按理说,我也应该激动一下。毕竟是十多年没见面了,又是在远离故土的北京。可是,有了表妹那个电话做铺垫,我不但激动不起来,甚至还有些反感。
  毫不知情的妻子(表妹的那个电话,我没告诉她)对来泰倒是挺热情。听说来泰还没吃早饭,马上吩咐店里的伙计给他收拾上早餐。来泰一边吃饭,一边说着关于我在北京“发了大财”的一些传闻。他说老叔老婶真是不善啊,在老家,一提起你们来,没有不伸大拇指的。
  他指的是我开餐馆的事。
  这事不提倒好,提起来我就心烦。几年前,我辞职的时候,就在周围引起过不小的轰动。了解我的,知道我是个不太安分守已、好发奇想的人。不了解的,那猜测可就多啦。是不是和上边的领导整疆了?呆不下去了?甚至,还有人怀疑我经济上有问题。遗憾的是我没有。不但经济上没有,作风上也没有。为此,一个朋友几年之后还深感疑惑,啥事没有你怎么还辞职了哪?她的意思和许多人一样,无非是觉得我辞职太可惜了。因为当时我已经熬到了科长的位置。不容易呀。那是个多好的位置啊。好多人都盯着哪。好好闹,闹好了就提副处了,再闹好了就提正处了。开什么餐馆呢?傻了?疯了?脑袋被门框挤了吗?
  其实,往好了闹的事我不是没想过。谁不想往好了闹啊。万一闹不好呢?连个副处也闹不上哪?那样的话,多丢人!多没面子啊!算啦,别冒这样的危险了。走吧――开餐馆去吧。
  开上餐馆,才知道也不是个轻松的角色。亏得我和妻子同心协力,万难挺住,才没赔成个“吊蛋精光”的小丑。用许多人的话说,真是不善,竟在北京“站住”了。于是,一谈到我,就发财了,就大款了,北京的钱就是好挣呀……对于这些善意的传言,我是不介意的,也没有道理介意。让我生气的是我的一些亲戚。他们也跟着起哄。说我发财了。说我大款了。不妙的是他们自己却不是,更不妙的是这样的亲戚还挺多。
  这才把我悔了哪。
  这两年,我经常接到从乡下打来的电话。不是急等用钱,想“倒个坎儿”,就是两句话不到,人已经哽咽了。说没治了,要账的人都要起诉了,不想活了,跟你叨咕叨咕就死去了!我能见死不救么?用什么救?钱呗。钱寄走,人就失眠了。一失眠,我就想,国家啊,快想办法增加农民的收入吧――否则连我都完了。
  我说的是真的。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啊。
  前些日子,我的一个叔伯丈人来了。憋了一天,才吞吐着说想借几个钱儿用用。他说能有一千那是最好,不宽绰的话就少点,也行。我想,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坐了一天汽车,又一夜火车,不辞辛苦地来到北京,竟仅仅是为了一千块钱?让人心酸啊。我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他。
  拿到了钱,老人家就乐呵了。在饭桌上和我拉起了家常。说他自从当兵转业路过一次北京,再没来过。一晃,三十八年过去了。他感慨着,就像毛主席说的那样,“弹子(指)一飞(挥)间”啊。他说这次来了,得好好转转,看看首都新面貌吧,这辈子也就这一次了,说不准哪天就完蛋了,死了哪。
  我没想到,老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当时我都恨不得再给他一千块钱,让他别看什么新面貌了。不错,北京的新面貌的确是值得一看的。可是你能让他一个人去看吗?能不陪吗?我老姨来的时候,是妻子陪的。现在妻子的老叔来了,我当然就责无旁贷了。一连陪了五天。这个中的滋味儿我就不说了。老人一走,我和妻子算了算,吃喝不算,光是打的费,住宿费(我租的房子很小,亲戚来了一律住旅店)门票,返程的卧铺票……此外,妻子又给老人买了一身衣服,再加上他“借”去的那一千,大约接近四千块钱的样子吧。
  你说,我烦不烦呀。
  
  吃过饭,妻子让我把来泰送到宿舍去了。一夜的火车,据说他是站一半,坐一半……像对所有从老家来的亲戚一样,她说快让他去补一觉吧。
  来泰没提他来干啥。他不说,我当然不会去问他。我送来泰回来,妻子却用一种警惕的口吻问我,来泰干什么来了。我说不知道。
  其实,我是知道的。在那种背景里跑出来找我的人,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借钱。二是想给我打工。但是无论哪一种,都不大可能。首先,我不像老家人传的那样,是什么大款(我恨我不是)。换一种说法,即使我是,我也不会把钱往一个“好耍几个小钱”的人手里送,我没么傻。至于给我打工,那就更甭提了。按理说,去年我又开了一个餐馆。虽说两个餐馆都不大,但也顾了十几个伙计。其中,也有好几个是从老家来的亲戚(北京几百万外地人,大都是这么瓜扯瓜,缦扯缦地多起来的吧)。当初,这些亲戚要来的时候,我和妻子都是满欢迎的。说来吧来吧,用谁不是用哇。再说,“是亲三分向”,总比用外人强啊。可后来却发现,用亲戚不如用外人。外人好管理。什么河南人,安徽人,山东人,山西人呀……想干,就是五湖四海一家人。干好了,没亏吃。不想干就说一声,走人呗!亲戚就不行了。在别的伙计跟前总有一种优越感,正是这种优越感,反而会让他们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对此,说浅了没用,说深了不是。更重要的是,你又不能炒了他们的鱿鱼。毕竟是亲戚呀。总之,过去的教训必须吸取。妻子曾坚决地指出,以前来的,就来了,对付着干吧。再想来的,不管是谁,只要是亲戚一个都不要,绝对不要!
  
  来泰的意图被我猜对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几杯酒下肚,他就提出了要在我在餐馆里找个活儿干。因为心里早有准备,来泰一张嘴,我就把他的话给堵住了。我告诉他,餐馆里的活他干不了。来泰没有感动意外。他只是不服气地一笑,说掂勺的活儿他是不行,可是涮盘子涮碗的,当个杂工,他怎么也没问题。
  其实他错了。像我这样的小餐馆,哪能光涮盘子涮碗?什么杀鱼,择菜,等等……所有的下手活都是一个人兼着。生意不忙时好说。生意好的时候,饭口时间一到,十几张桌子,忽一家伙,全满了。这时候,别看前边的客人个个悠闲得像大爷,厨房里的伙计却恨不得生出个三头六臂来。别的不说,单是杂工你就差不多得飞起来干。前边让接碗,后边叫传菜,米饭还没递出去,厨师已经发火了,他妈的怎么还没杀鱼呀!就这活儿。我对来泰说,说年轻小伙子也够受的,你四十多岁的人了,能吃得消?何况,你还瘸着一条腿。
  来泰苦着脸说,他的腿是瘸,可是干这点活一点事儿都没有。他说我要是不留他,他是真没有活路了。看来,他是想用“没有活路”的说法来逼我。事已如此,我也只好把“刹手锏”拿出来了。
  我说来泰,路可是自己走出来的。
  他没吭声。
  我说,听说你有点不务正业?
  他还是没有吱声。
  我说,据说你还好耍一把?
  我一步一个深入地揭露着来泰,无非是想用他的“劣迹”作为我回绝他的理由,言外之意就是,这样的人我能要你吗?
  可事情一旦端出来,来泰原有的几分拘紧反倒没有了,释放了。当时他只怔了一下眼神儿,便平静了。他还呲牙笑了一下。他说既然老叔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们。这两年我是好耍几个小钱儿,可是我为啥耍?我是没事儿干!要是有事干我能耍吗?咱们那个熊地方你还不知道,那是干啥啥不行。跟你说吧老叔,我是实在没法儿啦,才耍几个小钱儿。我知道这不是个正业,可我也是想顾那个破家呀。
  世上还有这样的逻辑。他还振振有词,一种满有理的样子。真他妈的滑稽。这种话要是别人说出来,我肯定会笑的。可是现在来泰这么说,就是想笑我也得憋住。否则,他还以为我给他脸了呢。
  我问来泰,是不是派出所的要抓他,他才跑出来的。
  他轻蔑地一笑,他说我怕他们?跟你说吧老叔,他们不抓我,我也想出来了。接着,他如数家珍,说这两年村里好多人都出来了。杜木杆出来了,王财出来了,张葫芦瓢儿出来了,还有李二疙瘩前几天也出来了。他说当时李二疙瘩走的时候还鼓动过他呢,说走吧走吧,看人家张葫芦瓢他们多有种,说走就走,现在在城里都闹好了,咱还在这鸡巴地方靠个啥劲呀?再靠下去就完了。走吧!来泰说,当时他一点都没动心。他想人家走行,我瘸着个腿干啥去呢?可是李二疙瘩一走,他觉得还是李二疙瘩有眼光,说得对。他看着我,又看看妻子,动情地说,我心想,过去咱老祖宗没法儿了,还知道闯关东呢。一想到老祖宗,我一下子想起了老叔老婶,我跟我媳妇说,快拉倒吧,我找老叔老婶去吧。他们咋也给我找碗饭吃……
  妻子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参与我和来泰的话题。只是偶尔看我一眼。我知道她是在暗示,意思是我不能松口。我是不想松口。可是不管我咋说,来泰就是个赖皮。最后,借着点酒劲儿他还哭啦。
  妻子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一看四十多岁的来泰竟孩子似的,在脸上左一把右一把地抹泪,心一软,那条共守同盟的防线在她那里首先崩溃了。她惆怅地叹了口气,说,行了来泰,老婶想个办法吧。

妻子的办法其实蛮好。她把来泰留下之后,没让他在餐馆里打工。而是让他到蔬菜批发市场买上菜,然后再以稍微低于市场零售的价格,送到我们的餐馆。于此之下,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赚取其中的差价。这么做,妻子有两点考虑:一是送菜不是叫他买菜,他没办法“搂”我们的钱。二是两个餐馆让两个人送菜,价格上有了对比,谁高了也不行。至于来泰的吃住,就和其他伙计一样。此外,听说他手上没钱,妻子又借给他一千块,做为他的启动资金。
  对于妻子的安排,来泰直搓手。一改先前的夸夸其谈,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整个下午,就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神态拘紧而又腼腆。
  第二天,他就跑到一个日杂商店,买了一辆三轮车,一瘸一拐地推回回来了。他原以为三轮车和自行一样,骑上就可以走了。可是不成。他刚骑上去,前轮儿一下子就扭过来了,像一头捣蛋的驴似的。一连几次,都失败了。只好别扭着身子把车推了回来。一见我就嘿嘿地笑,他说,老叔这是咋回事,三个轱辘的,咋还比两个轱辘的难整呢?我说再加个轱辘你更整不了啦。他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说,可不是咋的。然后又憨着脸笑了。
  晚上,来泰就在餐馆门前的胡同里骑着那辆三轮车,歪歪棱棱的,狠着脸练。一直练到后半夜。三轮车才被他骑老实了,稳当了。只是车上的人却不稳,看上去,身子一歪一歪的,像个跛腿的人在走路。或许,跛腿的人骑车和走路都差不多罢,一条腿总是发软,没劲儿,踏在脚蹬子上,有一种够不着底儿的感觉。
  两天后,来泰便跟着给我另一个餐馆送菜的安徽小伙子进菜去了。蔬菜批发市场差不多全在三环以外。距我的餐馆很远。往返一趟,大概要有二十多公里。辛苦是肯定的。来泰却干得踌躇满志。进菜回来,还经常带回一些路上或菜市场里的新鲜见闻,讲给店里的伙计听。听得伙计们嘻嘻哈哈的笑。
  有一天,来泰带回来的笑话却是他自己的。原来,在回来的路上他被交通警察给拦住了。原因是“二六”的三轮车,不许在二环以内上路。当时,来泰有点惶惑,他说我的车是“二四”的呀?交警说,你的车箱是“二四”的,可是这车轱辘是“二六”的,知道吗?来泰说这车也不是我做的,这可是厂家做的。交警开始还面无表情地木着脸,听来泰一对付,就有点要生气的样子了。他说,厂家的事你找厂家去,我不管。我管的是不许上路,上路就得罚款,明白吗……说着,咔喳!一张十元罚单已经递过来了。
  回到餐馆,来泰脸都气白了。他大惊小怪着把事情说给我之后,还以为我不相信。我说,这样的事我就早就经历过了,我怎么不信?一听我也经历过,他的情绪立刻变了。他眼睛一亮,接着竟乐了。他说老叔,你说这不纯粹是熊人吗?
  有了这次教训,来泰只好早走。每天凌晨三点他准时出发。八点钟之前便返回到了店里。以此躲避检查“大轱辘小轱辘”的交通警察。
  
  最初,来泰给我和妻子的印象还是挺不错的。他每天一大早去进菜,回来,吃过饭,他扎进宿舍里睡一觉。人精神了,再到餐馆里转转。碰上一些鸡零狗碎的小活儿,不用吩咐,就主动去干。我的两个餐馆相隔不远。有时这家餐馆缺个什么小东西了,他听说之后,就会马上到另一个餐馆去取。跟前抓不着车子,就拐着腿走。着急了,还能用一种非常兴奋的样子跑起来。妻子见了,就喊他,来泰,你腿不行跑啥?
  这期间,我发现来泰常吃一种绿色的小药片儿。一问,才知道是一种止疼药。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腿疼。我以为他是蹬车太累了。他说不是,就是这条坏腿。他说平时轻点累点都没事,就怕阴天下雨,呆着也疼。不用药顶着真是不行,呛不住劲。我告诉他,进菜回来就歇着,餐馆里的活儿啥也不用干。他说,我也没干啥。
  事实上,来泰却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没事的时候,他往餐馆里一坐,却满眼是活儿。发现服务员有不到位的地方,他会马上给予提示,或者加以纠正。厨房里的事他也管。后边有一个窗子,钉着纱窗,被油烟一熏,很容易挂上尘土。他一边嘟哝着后厨人太懒,一边用条帚去清扫。他发现一个小杂工给香菜去根的时候,连捆都不破,一刀下去,很好的部分被干去了半截。他便问那个小杂工还想不想干?不想干就玩鸡巴蛋去!
  非常“主人翁”。
  可是没过多久,来泰却捅了个楼子。一天中午,两个女人在餐馆里吃饭。一胖一瘦,都是三十多岁。俩人边吃边聊。不知说到了什么,那个胖女人情绪有些波动了。她黄着脸摸起一支烟来,点上,狠嘬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烟雾。之后,她盯着烟雾散尽的地方,目光突然被定住似的,一动不动了。半天,她才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头发……瘦女人没明白什么意思,胖女人便拿起筷子,指了指菜盘。这时瘦女人探过头去,看了看,脸上立刻水了。一转身,大声地叫了一句,服务员!
  于是,麻烦就来了。碰上好说话的客人,没说的。人家根本就没当回事。不就是根头发吗,在家也不敢保证吃菜吃不出头发来呀,算啦算啦,一筷子夹出去了。吃吧!连声都不吭。如果是稍微讲究一点,而又同情达理的客人,问题也不大。道个歉,大不了再换个菜,问题便解决了。怕只怕遇上那些矫情的客人,横眉立眼的跟你叫真。而且,还没等你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人家就掐着脖子干呕了,要吐了。
  对不起,是头发……
  你怎么保证这是头发?
  是头发呀。
  你好好看看这还带着弯儿呢……这是头发吗?
  不是头发是啥?
  你说是啥?
  一个劲的暗示。把服务员的脸都问红了,答不出来了。可人家还是不挠,而且还把想事情往大了整整。于是把手一挥说,去,叫你们老板过来!
  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不会过去的。我过去有什么用?我能跟他去争论那到底是不是头发还是别的什么吗?其实我早就告诉过服务员,遇到不讲理的客人找老板,就说我不在,你们去对付!我不是推卸责任,也不是害怕矛盾。而是,我总觉得服务员都是些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水葱似的往身前一站,叔叔大爷地一叫,十有八九会叫人心软。只要人心一软,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实践证明,大体如此。不过,要是遇到同样的女顾客,那就得我出面了。怎么说呢,也许异性之间的矛盾比较容易化解的罢。
  问题是,那两位女客人在菜里发现头发的时候,我不在。妻子也不在。服务员也没有听到女客人的喊叫。这时候,来泰听到了。他转着头看了一下,见服务员都在忙着应酬别的顾客,他便一瘸一拐地过去了,非常及时。他说头发呀,我还以为咋的了呢。瘦女人说,你这人怎么说话?有头发我们也吃呀?来泰笑了,说我能让你吃头发呀?我的意思是你拿出来不得了。说完又嘟哝了一句,谁没有头发呀。瘦女人怔怔地看着来泰,半天找不出一句话来。这时候,胖女人把手里的烟卷往桌子上一拧,端起那盘有头发的菜,冲着来泰威胁道,我给你(cei)了你信不信?
  就在这时候,妻子回来了。说了多少好话,赔了多少不是,就别说了。最后她总算是事情摆平了。
  事后,妻子对来泰这种瞎掺和非常不满。但考虑到他的出发点还是好的,我和妻子谁都没有说啥。
  
  妻子发现了一个问题。问题出在菜上。平时,来泰买的菜,从质到量,都由店里的伙计负责验收。大葱多少,萝卜多少,菠菜假不假,黄瓜嫩不嫩呀?都要把关。菜的价格则由妻子掌握。妻子掌握价格的方法是,她经常把两个店里送菜的价单放在一起,一样一样地对。相当仔细。对来对去,问题就出来了。来泰的茄子比人家的贵,尖椒也贵,土豆也贵……妻子把两个人的价单同时拍给我,她说你看看吧。全贵!
  像猎人终于揪住了狐狸的尾巴。最初的一霎那,妻子对自己的这一收获感到非常得意,甚至还有点兴奋。但紧接着,她就突然转过弯来似的,情绪变了,脸也阴了,她不解而又失望地说,这个来泰,他咋能这样呀?
  我只好去找来泰(用妻子的话说,他是你侄子,不是我侄子,你不去说,我怎么说呢)。我告诉他菜价高了。要注意。不要一口吃个胖子。我还告诉他,卖买这东西,它是有绝巧的。绝巧不在于买回来多加价,关键要学会在买的时候少掏钱……等等,等等地说了一大堆。来泰听了,沉着脸,没有说啥。只是用牙齿咬着下唇,不断点头,态度很好,也很诚恳。
  再对菜单时,妻子就真的高兴了。她说下来了,下来了……这个死来泰呀,你说,不敲打敲打他行吗?
  菜价一下来,来泰的情绪就坏了。有段时间,他总是沉着脸,话也少多了。他买的菜上有了什么问题,伙计问他,要么不吱声,要么一句话就把人噎回去了。平时他也很少到餐馆里去了。大部分时间,都是扎在宿舍里睡觉。偶尔也在餐馆前的一个墙角处蹲一会儿,晒一晒太阳。时间已是秋末,城市里的阳光已显得有点珍贵了。
  不过后来来泰的情绪又缓过来了。那几天,北京一直下着很冷的秋雨。一天早晨,他顶着雨进菜回来了。他甩掉雨衣,擦了一把雨水,却是满脸灿烂。他一边招招呼呼地让伙计拿菜,一边和伙计逗着,嘻嘻哈哈开着玩笑。他的一反常态,让伙计们摸不着头脑了。有人问来泰,今天怎么了,这么高兴呀。来泰笑了,说,操你大爷的,不高兴我还哭吗?
  原来,他在菜市场里买菜的时候,两个卖菜的女人因为比着赛地杀价,光顾对骂了,来泰的菜都已经秤好了,可是他招呼了半天,也没人给他算账。不要拉倒。他推起车就走了。一个伙计算了一下,说,我操,一百多块!你得请客呀。来泰脸子一收说,请你爹那个蛋吧。
  
  刘贵要走了,我心里没准备。细说起来,其实也正常。在餐馆里打工的人流动性很大,今天你来,明天他走的,不算个事了。这两年,在对待员工来去的问题上,我的心理已经很成熟。说白了,我既不像有些老板那样押着员工的工资不给――不是拖着人家不让走,就是一挥手叫人家滚蛋。我没那么硬的心肠。当然,我也绝不会像我第一次把一个厨师炒了鱿鱼时那么心软了。那次,我都流泪了。我流泪不是我这个人好哭,而是因为我的心情相当复杂。老实说,那个陕西小伙子非常不错。工作任劳任怨,又老实又听话。唯一的缺点,就是菜做得不行,太差了。用客人的话说,“啥味没有”。啥味没有谁还来吃饭呢?没办法,狠狠心,“挥泪斩马谡”吧。要说还真是“万事开头难”。“斩”第二个的时候,我就没“挥泪”。“斩”到第三个第四个的时候,就觉得啥事没有了,正常了。择优录用,双向选择,人才流动嘛――什么你炒我,我炒你呀,都正常。因此,我的原则是,想干的就好好干,不想干的,就走人。无论厨师还是杂工,谁走我都放。有句话,强扭的瓜不甜。还有一句话,没你这个臭鸡蛋,我还不做槽子糕啦?其实,一张小纸就解决了。只消把招聘的条子往餐馆的窗子上一贴,什么厨师,杂工……多得能给你堵了门,可劲儿选!
  当初,刘贵就是这么被我选中的。两年前,他到我餐馆来应聘的时候,又瘦又小。据说,此前他在北京已经飘流了两个多月。但我把他留下的原因,不是出于这方面的同情――找不到活儿,没饭吃,睡马路的人,在这个城市里多了,想同情我都同情不过来。我是看见刘贵他两天没吃饭,眼睛却照样活动得精神,我才把他留下的。我觉得小伙子肯定激灵。餐馆里的杂工,最要紧的就是机灵。像个肉蛋似的不行。
  我没看错。刘贵这小子不但机灵,而且相当有心劲儿。他干的是杂工的活,可闲下来他却总帮着配菜工切土豆丝。一盆一盆的切。其实他是在练习着自己的刀工。两个月之后,配菜工要回家,不干了。刘贵就找我,说他想试一试配菜。刘贵的意思我明白,无非是想多挣几个钱。因为餐馆里的工钱是分了好几个等级的,主厨,副厨,配菜,冷荤,然后是才是杂工。杂工的钱最低。当时我觉得刘贵他干不了。他却执意要试一试,说不行再让我找人。试就试吧。没想到,一试,还真行,刀工不错,速度也快,挺好。我笑了,我说那就再找个杂工吧。不久,做副厨的小伙子要回去结婚,让我提前找人。我问刘贵能不能代替他。刘贵说他可以试一试。结果又挺好!刘贵干了半年多副厨之后,又做了主厨。
  我餐馆的客人大部分是“回头客”。几天过去了,客人原来喜欢吃什么菜还点什么菜。没吃出味道不一样来。这不就行了?
  如此这般,刘贵自己都被鼓舞了。此后他是越干越起劲儿,越来越娴熟。干净,利落,速度快。姿势也好看。人往灶前一站,身体绷直儿。左手锅,右手勺。一个菜下锅,被掂得上下翻飞。火候一到,嗖嗖嗖,加入盐、糖、味精等各样调料,最后再点少许老抽,人一转身,菜已落盘,鲜亮,立整,啪!一声“叫勺”,走菜!非常带劲。
  见刘贵干啥像啥,妻子就把整个后厨的管理交给了他。什么防火,卫生,饭菜质量,人员的使用与搭配,都被他管得一丝不苟,相当到位。
  我没想到刘贵却提出不干了,要走。
  我说你咋说走就走呢?
  刘贵说他想回家。
  我笑了。我觉得刘贵是在撒谎。说回家,这是大多数打工者跳槽时一种普遍的借口。一是觉得在情面上好说,二是想作为一个比较充足理由,从老板手里要出自己的工钱。其目的,无非是想换一个地方。我的餐馆开了好几年,走的人差不多都说是要回家。可真正回家的有几个?据我所知,其中的许多人,到现在依然寄生在这个城市里。即使吃苦受罪,哪怕是满城流浪,他们也不想再回到乡下去。对许多外地人而言,城市是一块磁铁,城市是一张大网,把他们吸住了,网住了。就像一个女孩子流着泪对我说的那样,没办法儿,我已经回不去家了……
  可是刘贵说,他真的是回家。他说他父亲都催了他好几次了,让他回去盖房子。我想这倒是个大事儿。有道是,盖房子搭屋娶媳妇啊。
  临走时,刘贵把店里伙计的情况都说了。谁油,谁懒,谁老实,谁得顺着毛摩挲……我问他,来泰怎么样。刘贵笑了一下,他说咋说呢,我觉得这人脾气不太好。
  我看了他一眼。我觉得刘贵没有把话点透。

  刘贵走后没多久,来泰也提出不干了。当时我有些吃惊。不过我却没表现出吃惊的样子。我平静地问他,咋不干了。他说得含糊其辞,但意思我还是听出来了,那就是买菜的活儿不行,挣不到什么钱。
  我说同样是买菜的,别人能挣你怎么就挣不到钱呢?
  经他一说,我才恍然明白了。别人能挣钱是因为给好几家餐馆送菜,菜进得多,价格就便宜。价格便宜就能多加一点价。可是来泰就不行了,他就买的是一个餐馆的菜。他说他每天都是东一点大葱,西一把韭菜的,人家都不愿意卖,哪能便宜呢?当然,不便宜就加不上价。
  我不得不承认来泰说得有道理。
  可是,妻子也有妻子的道理。她说,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他想挣钱,咱们拖家带口地跑到这么远,又是为了啥?要是想帮他,还不如直接给他点钱好听呢。他还不用每天去受那个累呢。她问我是不是这么道理。我说,他不想干了。妻子说,他不干更好,让他走。再不走也得把店给你搅和黄了。我说得了吧。我觉得妻子有点夸大其辞。她看着我说,你知道人家刘贵为啥走了?我说他不是回去盖房子吗?盖什么房子盖房子,人家现还在北京干呢。妻子说这事是一个伙计告诉她的。刘贵就是因为来泰买的菜不好,说过他几次,来泰就不高兴了,整天指桑骂槐。刘贵搭不上言,又咽不下这口气,最后人家才编了个理由,到他老乡的餐馆里干去了。
  我问她知道不知道刘贵在什么地方。
  她说,知道不知道有啥用?
  我说再把他找回来呗。
  妻子冷笑了一声,说,他可是撒了谎走的,再说,人家那是个大饭店,谁还回你这么个小餐馆来?我一下来气了,我说,这么说刘贵他也是有意找借口,没一个好东西!滚,都他妈的滚!
  来泰正式不干的那天晚上,妻子让伙计做了几个菜,我们和他一起吃饭。平时他和伙计们一起吃,这次例外,多少有点贱行的意思。好也罢,赖也罢,毕竟干了三个多月,况且又是亲戚。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吧。吃饭的时候,彼此心照不宣,似乎谁都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后来,我问来泰什么时间回去。他说他想转两天,来这么长时间,还没去过天安门。妻子也搭话说,转转吧,平时没事儿,再来一次北京也不易。
  来泰转了一天。看了天安门,参观了毛主席纪念堂,人民大会堂。还想进故宫看看,一问门票,人就蔫了。最后是体验了一把地铁,整整坐了一圈儿,才下来。
  按计划,他是晚上的火车。上午,妻子去商场里买回了一些果脯。准备让来泰给孩子带回去。她说千不好万不好,毕竟是亲戚。别看在这的时候气人,恨不得一时叫他离得远远的。可是真的走了,又觉得怪可怜的。
  没想到,转了一圈的来泰,又改变了主意,不走了。他说他想转转,看能不能在北京干点别的。我当时就愣了,问他想干点什么。他说也没个目标,转转再说吧。我索性一想,觉得这样也好。至少也算是有个过渡吧。
  事后妻子却有点生气,她说在餐馆里不行,又不回家,他瘸着个腿能干啥?我说他不是想转转么,让他转去。他觉得能干点啥,就试试,实在不行的话,就回去呗。在我看来,只能这样。谁都应该清楚,北京虽然很大,却不一定给所有来此谋生的人都能提供一处立足之地。每天每天,笑着来的有,哭着走的也有。你以为北京到处都是金元宝,谁都可以来拣呀?太幼稚了。

  此后,来泰便开始骑着三轮车到处去转了。他每天早晨兴冲冲地出去,晚上再回到餐馆。开始,他几乎是一天一次地征求我的意见。什么修理自行车呀,烤羊肉串呀,发小广告行不行?甚至,他还动过倒卖盗版光盘的心思。但是,都被我在权衡利弊之下给否定了。几天之后,来泰就草鸡了。他满脸倦地说,老叔,真是太难了。不行我想回去了。
  我早希望他回去了。把一个无依无靠的瘸腿亲戚留在跟前,不管咋说,都会让人想到一种潜在的拖累与麻烦。可是,来泰真的想走,从良心上讲,我又觉得有一点没有尽到责任似的不安。我说回去就不难了吗?
  咋不难啊,不难我还不出来呢。
  那你就不要着急。既然有吃有住的,再转转,多走些地方,看看别人在做些什么。要饭的都能在这混得不错,不信这么大个北京,就真找不到一点可干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我却一点儿谱都没有。从内心上讲,我这么说,也是为了对来泰表示一种挽留的姿态。如果他坚持要走,我想,那就由他去罢。
  来泰想了想说,我觉得也是呢。老叔,让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又有亮堂了。不回去了,我还是接着转吧。
  
  城南一隅,有个长途客站。从位置上讲,差不多已是郊区了。郊区的环境总是很差的,给人一种乱七八糟的感觉。一些城里禁行的车辆,在那里闹腾得特别欢实。大卡车,小三轮,马车,冒着黑烟的柴油车,可谓应有尽有。几乎没处可转的来泰,竟穿过一个乱糟糟的十字路口,跑那个长途客站去了。那是个很大的院子。人很多,车次也多。一些衣衫不整累累坠坠携着大包小裹的外地人,不断地被卸在这个城市里。来泰正在那里毫无目的的瞎看,就见不远处有个女人在冲他打着手势,一勾一勾的。从经验上说,人员杂芜的车站,似乎历来就是一个充满诱惑和陷井的地方。来泰心里唿悠地一下,就懵了。莫非是个鸡?他又看了那个女人一眼,女人不到四十岁的样子,穿着打扮得不俗,人还真有几分姿色咧。正当来泰愣神儿的时候,那女人又冲着他勾手。这次她说话了,她说你傻啊?我叫你哪,你过来呀?来泰有些恍惚,他想,我过去……我过去干啥?最后,他还是过去了。没想到,就是这个女人,把来泰的命运改变了。
  这是一个做服装生意的老板――她招呼来泰,是让来泰把她从外地进来的两大包服装,送到附近的一个很大的批发市场去――那里有她的摊位。一切搞明白之后,来泰什么也没说。不过十几分钟,他骑着三轮车,就把两大包服装和女人一起,全送过去了。而且服务态度非常之好。那女人给了他八块钱。问他行不行。来泰摸着脑袋说,行呀,行!怎么不行呢?
  他都要乐死了。
  从商场里出来,他边走边想,妈拉个巴子的,这也能赚钱呀?我早咋就没想到呢!他又返回到车站,守株待兔般的站在那里。结果又被一个男人找上了。这一次,拉的货比较多,来泰挣了十块钱。
  来泰回到餐馆时已经挺晚了。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与以往不太一样的表情。但不是高兴。似乎是一种经历过一点什么事情之后的平静,或者说是漠然。我问他去了哪里,他把车站的事情告诉了我。我说既然这样,明天你就再去试一试。来泰一口定音地说,那是肯定的!
  
  几天之后,来泰决定就在这个汽车站扎下去,不走了。只是,事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容易。进入这个车站,他才发现吃这碗饭的人多着呢,少说也有好几十号人。他们大都来自于外地,也有一些能吃苦的城里人。他们差不多已经形成了一个很有特色的群体。有活儿时,便笑着一张汗脸,蹬着三轮车往返于车站与批发商场之间。没活儿了,就聚在车站周围几个固定的地方,有的往车上一坐,吸着烟,看那些凶杀呀,抢劫、强奸之类的小报。有的聚在一起,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聊天,吹牛,侃一些天南地北的事儿。比较艰苦的生存方式,使这些人的情绪都比较烦躁,为了抢活儿,他们之间经常争吵,动辄打架。然而,过不了几天,又往往被几瓶啤酒一包花生米团结得你兄我弟,亲近得很。
  来泰进入这个群体,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有些人发现以往熟悉的面孔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瘸子,开始互相询问“这丫是哪的”,终于没搞清来泰的来路,便直接质问上来泰了。
  谁让你来的?
  没人,我自己。
  是不是找死来了?
  来泰苦着脸不吭声。虽说他知道自己没什么错,车站又不是谁家的,你们能干,我他妈的就不行?但是来泰还是忍了。他想,就是去蹲小号,还得先挨老犯人几顿胖揍呢,何况咱这是和人家去争饭吃,能不挨骂么。
  不过来泰有来泰的办法。他一是忍,二是躲。骂轻了,不吱声。一扭脸,就当没听见。骂重了,或者对方要动手了,事态严重了,转身就溜了。不过却不是真走。而是躲到别的地方去溜着那些人,看他们接到活儿了,蹬着三轮车走了,这时候,他蹬上车,侧侧棱棱的,就干到车站里去了。运气好的时候,刚进站,活儿就来了……这么躲躲闪闪,一天下来,也还挣上个三十五十的。来泰已经很知足了。
  没多久,来泰的处境就好多了。用他的话说差不多就算打进去了。挨骂时,他把脸一扭,木头似的戳在那里。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碰上那些老实的,他就往跟前凑,会抽烟的递颗烟,不抽的就瞎搭讪。一来二去的,就与一些人熟了。聊起来,来泰觉得这些人还都是挺不错的。
  但有一个人,却老是找他的麻烦。
  这人外号叫蜇皮子。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留着很长的头发,总是斜叨着烟卷,目光里流露出一种好斗的神情。没活儿的时候,他经常蹲在三轮车上,拿着一瓶啤酒,一边喝,一边指点着过往的女人,发一些很下流的感慨。否则,就是跟同行侃大山,吹牛皮,同时说着一些城里骂人的话,不是“他妈的”就是“傻×”,要不就是“我抽你丫的”……有几次,蜇皮子竟指着来泰的鼻子骂他,说不看你丫瘸拉巴叽的,我一脚踢死你得了。从明儿起,你必须在我的眼里消失!来泰不想“消失”,就尽可能地躲着他。实在躲不开了,任凭蜇皮子怎么骂他,他都是木着一张脸,不理他。
  有一次,他却忍不住了。那天,他在那等活儿的时候,窝在三轮车上睡着了。正做梦。梦见了家乡的山和水……只觉得耳朵里轰地一声,一个激灵拱起来,才知道是蜇皮子在使坏。原来,这小子正用一个矿泉水瓶子,对着来泰的耳朵往进灌水呐。来泰突然就愤怒了,上前就给了他一杵子。蜇皮子被打了个愣怔,接着就和来泰打在了一起。这时,旁边有两个蜇皮子的老乡,以拉架做技巧,被蜇皮子抓住机会,一拳打在来泰的脸上,鼻子立刻就流血了。还没等来泰反过手来,又是一脚,正踢在了他的腿裆里,疼得来泰当时都脆下去了,半天都没有缓上气来。蜇皮子还要动手,一个当地人过来了,才把蜇皮子喝住,说,嘿,怎么还要打呀?知不知道打人犯法呀?我告诉你,真要是打坏了人哪,谁他妈也便宜不着!
  应该说,在这些外地人面前,城里人还是有一点威力的。蜇皮子没有继续动手。
  那个城里人姓王。此事之后,来泰就喊他王大哥。两个人处得很好。有一天,来泰还带着王大哥到我的餐馆里来过一次。他五十多岁,头发理得很短,大部分已经灰白了。他身体不错,人也很实在。我留他吃饭,他也不推辞。只是说,您哪,甭客气,简单点,拌个老虎菜,弄个花生豆,主要是喝点酒,这就齐了。
  他喝酒,也不喝别的,就喝二锅头。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王大哥告诉我,他在内蒙兵团整整呆了五年。回来后,在模具厂上班。几年前厂子完蛋了,倒闭了。之后他卖过报,当过交通协管员,没意思。后来发现蹬三轮儿这玩艺儿不错,他说能挣几个不说,关键是它锻炼身体呀,人不活动老呆着哪成啊。您说是不是?
  王大哥家里只有他和老伴儿两个人。他有个女儿,在一个饭店里上班。去年走了,出国了,去了南部非洲的博茨瓦纳。我问是不是留学,他说不是。说完,便端起酒杯来喝酒。脸上掠过一丝不悦的表情。我敏感地意识到,他的女儿似乎是一个他不愿细谈的话题,也就没再多问。
  我说起了他对来泰的帮助。王大哥的情绪立刻快活了,话也多起来。他拍着胸脯说,您放心,只要我在那没人敢怎么着他。都是一样的人,怎么着?哎,行你干就不行我干呀,你他妈不也是外地人吗?北京人还没说话哪,你丫抖什么激灵?话说回来了,就是北京人也不能欺服外地人呀。再说,什么是外地人呀,北京人到了上海是什么人?上海人在广州是什么人?真是的,中国人到了国外你还是外国人哪。叫我说,什么北京人外地人,都是他妈一样的人。您说是不是?
  王大哥说得慷慨激昴,很在理,也很动情。他间或地抿一口二锅头。他不用别人劝酒,他也不劝别人。那天他和来泰很晚才离开我的餐馆。走的时候。我发现王大哥有些过量,两脚迈得七高八低的,他还斜过身来,一再叮嘱我,有什么事就言语一声。

  据说,蜇皮子再没有找来泰的麻烦。那次打架之后,来泰总和王大哥在一起。同时,他还在后腰上别了一把镙丝刀子。很长地露在后衣摆的外边。没活的时候,他坐在那里,把镙丝刀子从腰里抽出来,狠着脸,往地上扎着玩。同时,还不住地东瞅瞅,西看看。有几次,他发现蜇皮子坐在不远的地方正在偷偷地看他。来泰的目光一挺就过去了,硬得狠。蜇皮子的目光一软,立刻躲开了。如果说目光也是可以打败人的,蜇皮子就这么被来泰打败了。
  说起这件事来,来泰就乐。说他已经把那个蜇皮子看透了,表面上像个流氓,其实啥也不是,就是整天瞎咋唬。那个熊种!
  
  那个长途客站,离我的餐馆很远。一番“循序渐进”之后,来泰在那里觉得行了,稳了,可以扎下去了,就在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又在我的餐馆里拾掇了几件被淘汰的旧家什,锅呀,碗儿呀的,颠颠达达地拉过去,过起了一个人在城里的日子。
  来泰有了落脚的地方,我觉得心里一下子松快了不少。妻子却多少有点不踏实。按她的估计,因为买菜的事,来泰心里肯定还憋着个疙瘩呢,现在能挣钱了,又有了落脚的地方,妻子说,你看着,他肯定不来了。
  但是没有。每隔几天,有事没事的,来泰就笑颠颠地来了。
  这么一来,反倒让妻子有点感动了似的。来泰每次来都是晚上。晚上餐馆里吃饭的人不像中午那么集中。我和妻子也就有时间坐在那里,和他说说话,扯一扯车站里的情况。末了,妻子总是叫伙计做上几个菜。问来泰是喝白酒,还是喝啤酒。吃过了,也喝过了,来泰一走,妻子就惆怅了。她说,你看了没?来泰吃得可真香,一盘子过油肉,一块儿都没剩。要是平时能见个腥货儿,那么肥的肉,他能吃得下去么?
  后来我才知道,来泰一个人的日子过得的确挺苦,也很孤独。平时,活儿多的时候,往往几天不开火。在街上买两个面饼子,连水都没有,就坐在三轮车上干干地嚼了。闲下来,没活干了,才在小房里支上锅,拨拉个菜,很像回事儿似的吃上一顿。白天也就这么过去了。到了晚上,却有些难挨。累的时候还可以,张到床上便呼呼大睡了。更多的时候是睡不着。长长的夜,除了能到我的餐馆里转上一圈,偌大的北京城,竟没有他觉得可以去的地方了。只好窝在床上,盯着低矮的屋顶乱心思。什么孩子呀,老婆呀,在车站里一块拉货的人呀,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就像他自己说的,净是些没用的事儿。
  实在寂寞了,偶尔也会叫上几个一起蹬三轮的伙计,在外边东一挠西一把地打点上几个下酒的小菜。回到租住的小屋子里,哥们儿一次。蹬板车的人这些人,虽说来自天南地北,口音不同,但从事的是同样一种劳动,性情上也没有太大的区别。都喜欢酗酒。能喝不能喝的,都喝,而且敢喝。两瓶二锅头拚下去,烧得都不像个乡下人了。壮怀激烈了。甚至比城里人都×了。侃呀,吹呀,个个都成了这个世界的主宰了。散场时,人都醉了。摇摇晃晃的出来,在深夜里高门大嗓地道别,最后,一泡长尿滋在城市的大街上,踉跄回去,倒头便睡。第二天醒来,人还懵懂着呢,恍然想起昨夜的事,一下子沮丧了……一百多块啊,这才叫扯蛋呐!
  知道来泰平时一个人挺苦,舍不得吃,妻子就告诉他,没事的时候就过来,想吃啥就要啥。开始,来泰来了,我和妻子还陪着他一起吃点,喝点。后来,也就随便了。他自己想吃啥就点啥。但来泰从不多要。并且也总是“老三样”,过油肉,煮花生米,此外,再要一小碟咸菜。似乎很讲究,也很得体。
  但有一次例外。那天晚上,来泰竟拖拖拉拉地领来了一个三轮车队。一进餐馆,他就很兴奋地叫着一个服务员的名子,让她赶紧安排个桌儿,上茶,点菜。一回头,发现我在餐馆里坐着,他马上灿起脸,拐拐拉拉地过来了,他小声对我说,今天是王大哥做东,他想在哪花钱不是花呀。就把他们领过来了。他告诉我,结账的时候,该咋着就咋着。
  很快要好了菜,来泰叫我来了。王大哥也大着嗓门叫我过去。我本不想过去,但是看在王大哥的面上,我还是过去了。王大哥拖过一把椅子,热情地让我坐下。我说,不用不用,我站着就行。
  这是我的原则。我不可能往那一坐,再加个小菜,吃呀,喝呀,与客人一整到底。最后把人家全干懵了,把账单往上一递,签个字吧――这是在我们老家内蒙古。北京就不行了。北京是大都市。大都市有大都市的“消费理念”,比如,在吃饭的问题上,越来越多的人都讲究“AA制”了。人家哥们儿姐们儿都“AA制”了,你再去伸一筷子,你算个老几?打折呀?免单呀?所以,朋友除外(朋友免单呀),再熟的客人我都不陪。从来不陪。我只倒了一杯啤酒,象征性地与每个人碰碰杯,一喝。然后。我就退下来了。退回到原来的位子,翻看当天的晚报。
  没一会儿,背后就突然响起了掌声和叫声。我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几个人在为王大哥的一杯豪饮叫好哪。好声一过,王大哥深受鼓舞。他把酒杯往桌上一蹲,用手一指,倒!说着,双臂交叉,拽住衬衫的下摆往上一提,就从头上撸下来了。光着膀子,表示要大干一番的样子。
  我环视了一下周围,其他几桌客人往那边看了看,尽管没表示出太大的反感,但心里总是有点不屑的。我没说什么。可是没过多时,后边的声音又大起来了。而且又有几个人像王大哥一样,成了“膀爷”。我发现来泰也“膀”起来了。他背对着我坐着,晃头来晃脑的样子,非常兴奋。我一时不悦,告诉一个服务员说,你去叫他们小点声。喝就喝得了,嚷什么嚷!肃静一会儿。又乱起来了。一个人还站起来,光着膀子喊,服务员!有酸辣土豆丝吗?再上一盘!
  这时,餐馆里的几桌客人已经相继走了。最后,两个姑娘也站起身来,斜了“膀爷们”一眼也走了。餐馆里,除了来泰那些人,只人有一个老头在耐心地等着鸡蛋面。愿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我到外面街上散心去了。
  谁知刚出去没多少功夫,一个服务员跑来找我,说来泰他们打起来了。
  打起来的是两个小年轻儿。我没进屋,就听见吵闹声了,同时还加杂着两声脆响。我以为是谁煽了谁的耳光,其实并没有打到一起。只是像挣牛似的被几个人拉着,劝着,不时地用手拍在两个人的光膀子上。啪啪的响。比打耳光的声音响多了。
  我劝了一会,根本不听,争吵得好像还更来劲了。我恶了一眼躲在一边的来泰,愤愤地说,再打,都给我滚出去,什么东西!
  奇怪的是,我这么一骂,都老实了。有个小伙子过来解释说,没事了没事了。都是哥们,一会儿就好。
  这时,我听见有人还在哼哼叽叽地骂。环视半天,才发现在餐厅的一角还有个人躺在椅子上。原来是王大哥,早就喝醉了,被放在那里“醒酒”呢。酒还没醒过来,人却醒了,躺在那里挣扎着骂。细一听,骂的却不是打架的那两个人,而是什么“黑鬼”……五十多岁的人,“天命”都应该知道了,还这么折腾,太出格了。
  酒已经不能喝了。来泰和几个人又去弄王大哥,摆弄了半天没作用,最后,几个人硬是从椅子上把他拽起来,拖拖拉拉地架出去了。
  却没人结账。来泰苦着脸要结。我能让他结吗?我说这样的人以后你少往这领!来泰耷拉着头,躲着我的眼睛。突然,他往吧台上一趴,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我真他妈的没心!
  在外边,又是一番折腾。王大哥根本站不住了。被两个人架着,一撒手,就没腿似的堆下去了。结果,七嘴八舌地研究了半天(刚才打架的两个人也参预了。真他妈的不可思议啊)最后是,来泰用三轮车拉着王大哥,另一个人拉着王大哥的三轮车,像一群被打败的土匪,丢尽了脸面,咣咣当当地远去了。
  来泰知道在我面前打了脸。一个多月没露面儿。后来,还是一个客人为他挽回面子提供了一个机会。那天,他出现在我餐馆的时候,有个客人正在捣蛋(在小餐馆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都会遇上)。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个,长得驴高马大的,喝了酒,性情上便有些颠狂,坐在椅子张牙舞爪。张来舞去的,啪喳,椅子坏了,散架了――人像个笨熊似的仰在了地上。本来大胖子没摔怎么样,仰在地上的时候自已还咧嘴笑了一下。可听其他客人轰地一笑,这才害臊了,不干了。躺在地上不起来。用手按着腰,呲牙咧嘴作一种摔坏状。后来在两个服务员的搀扶下,勉强起来了,却不罢休。不论服务员怎么道歉,他就是一句话,你说怎么着吧!末了,好说歹说,给全桌打了个五五折,他这才笑了,还幽了一默说以仗他年轻,否则,可就要了他的小命啦。语气和神态就像个娘们儿。
  当时,来泰就在餐馆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但有了那次“头发事件”的教训,这次他却忍住了,一声没吭。直到客人都走了,他才站起来。把餐厅的椅子一个一个的拽出来看,他发现好多椅子都咯咯吱吱的,松动了。他沉着脸说,这得修哇。
  之后,他便差不多是每天晚上都来了。一来,他就在餐馆的外边修理椅子。钳子,錘子,镙丝刀,还不知在什么地方买了一些铁角子,夸夸张张地铺了一地。那几天北京高温。即使到了晚上,仍持续着一种难耐的燠热。我从外边回来,见来泰正弯着腰,别扭身子往椅子上拧镙丝,那架势,像是人也要钻进木头里,下力得狠。我不叫他修了,说实在不行,就它换几把。他说换不得花钱么?别的都行,就是榫子没沾好,修修一样用。说完,他一边拧着镙丝,一边骂,这鸡巴活儿干的,榫子这么短,连个铁角子都不上,它能不散架么?
  他干得一丝不苟,专心致志。一连干了十多个晚上。所有松动的椅子都被他用铁角子做了固定。他让我看看,行不行。我一试,好了,一点都不松动了。
  这件事让我和妻子非常感动。那天我让伙计做了几好菜,款待来泰。像以往一样,几杯酒下肚,来泰说话的口气就亲热了。一口一个老叔地叫着,又是点烟,又是满酒。后来,就说起了在我餐馆里喝酒的事。为了找回自己的面子,他第一次抨击了王大哥。他说那人喝起酒来,就是不知道个深浅,那天差一点没喝死。他们一直把他送回家里,第二天去车站的时候,脸焦黄儿,蹲在那里还一个劲往出酿酸水哪……我说那样他还去什么车站呀,在家歇着呗。来泰喝了一口酒,他说他是想歇着,可是他指望啥呀。接着,他转换口气,说起了王大哥家的困难。他说,王大哥那人看起乐乐呵呵的,家里那叫困难。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那间房子最多也是十多平米,外边有接出那么一块当厨房。再加上老伴有个抽风病,不咋收拾,那屋里布摆得满满当当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却没一样值钱的玩艺。他说,桌子上有台电视机,也就这么大――他放下筷子,用手比划着。
  我说,看起来行呀,他不说他蹬三轮就是想锻炼锻炼身体吗?
  拉倒吧。来泰说开始王大哥跟他也那么吹,后来他们处铁了,他才啥都知道了。我说,他女儿不是在国外吗?来泰说是在国外,可是不行,王大哥说寄不回钱来。她每年寄回那点钱,还不如她在国内上班的时候给得多呢。来泰告诉我,王大哥的女儿是嫁到国外去的。当时,他和老伴都死活反对。可女儿不干,说啥也要跟着那个老外出去。现在,王大哥跟谁都不愿意提起女儿的事。我问他为啥不愿意提。来泰口气有些神秘地,他说,那个老外是个黑人!
  看着来泰说话的样子,我觉得他有点少见多怪。我认识一个年轻的女诗人,她的“准老公”就是个黑人。有次她们一起来我的餐馆吃饭,“黑小伙子”长得又高又大。我问女诗人与他在一起习惯不习惯。人家女诗人郑重地说,怎么会不习惯嘛,挺好的。
  来泰说,你没听王大哥那天在喝多了时候,老是“黑鬼黑鬼”的骂吗?他就是骂那个老外呢。我说既然他挺困难的,你们怎么让他请客?他说王大哥平时总吃别人。那天,他拉了两趟大活儿,有几个家伙就眼热了,非让他请客不行。结果他却喝醉了,钱也没掏……你说这是什么事呀。说到这里,来泰的脸上重新换上了不快。

  我觉得,北京的时间要比乡下的时间过得快。乡下的时间被老土墙挡着,那是一寸一寸的挪。北京的时间就不一样了,太阳就像挂在陀螺上。一转就是一天,一转就是一个月……来泰掰着指头一算,他说哎呀老叔,我到北京都一年零两个月了。
  这期间,除了在我的餐馆里买了三个多月的菜,来泰一直钉在车站里,包括过年,他都没有回家。应该说,他干得挺踏实,能吃苦,很下力。当然,收入大概也是不错的。妻子曾问来泰折子上存了多少钱。他说没多少的。说完便憨着脸笑了。
  有一段时间,来泰曾雄心勃勃地筹划,想把老婆孩子都接到北京来。他说老婆在乡下也是呆着,没事干。来这里找个事做,还能挣上几个。我觉得他把老婆接来倒是可以,不过把孩子接来却不太现实。别的不说,上学就是个问题。据说,他儿子当时已经上了高中,小家伙学习在班里一直把尖儿。可是“把尖”有什么用?到了北京,没有人买你的账。我女儿转过来的时候还上小学,都费了老劲了。我说你想给孩子找个高中,有钱行,否则的话,我看没戏。据我所知,别说是找个好点的学校,就是一个普通的高中,没有个两万子“赞助费”,也是很难进去的。虽说政府已经有了规定,外地人子女在城里上学的,可以就近选择学校,不许多收费。可是人家不多收费,也不收人――“招生名额已满”总是可以的吧?
  可是来泰却有点不以不以为然。他说王大哥说了,这事由他来办。我说那就让他办着看吧。
  
  没出所料,尽管古道热肠的王大哥帮忙,来泰把孩子接来上学的计划还是泡汤了。他失望地说,王大哥给他联系好几家学校,最低的也得两万块钱。他说快拉倒吧,有那两万我干啥不好呀!就此,来泰把老婆孩子接到北京来的想法,也就彻底打消了。
  后来,他突然像孩子似问我,平时都做些个啥梦。十分的唐突。我说这扯不扯,做梦还有个谱。他叨叨地说,这些日子,也不知咋的,一做梦就梦见山呀,沟呀,种地,扶犁仗,有时还梦见推碾子,下小煤窑,乱七八糟的,净是老家的事。他说他纳闷儿,来这么长时间,却一次也没梦见过北京。妻子说他是想家了。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说起来也是,把老婆孩子扔在乡下,一走就是一年多,哪能不想呢。我说想家了就回去看看呗。他犹豫半天才做出决定,他说回去看看?看看就看看!
  可事后他却没有走。据说是那段时间车站里的活非常好干。各地来京批发商品的人很多。卖出的货多,进的货就多。每天站里站外,全是倒腾货的。那些蹬三车的人,再不用为了抢活去打架了,每个人只能跟自己叫劲,争取“多拉快跑”。一天下来,收入相当之好,用时下官方的一种计算方式说,要比平时增加近几十个百分点。他怎么能在这时候回去呢?
  按农历,再有几天一年就要到头了。来泰打来电话,问我回不回去过年。我说不回去。我老婆孩子全在这,一连几个春节,都在餐馆里忙乎,哪有时间回去呀。再说,一回去就得关店。一关店,每天几百块钱的房租压在头上,抢得住劲么?我肯定不回去。
  腊月二十六,来泰买了一张“没坐号”的票,推推搡搡地挤上了火车。车上的人太多了。还没进到车厢,就被前边的人堵住了。他被卡在侧所门口的地方,进退两难。他站在那里,身子都被挤歪了,一只洗手池还硬邦邦的抵在他的腰上。来泰心烦意乱。看看周围,全是一些从城里回家过年的乡下人。男男女女,面孔一律地陌生着,痛苦着。有的人被挤得骂骂咧咧,说这是什么鸡巴火车呀。但火车不管这些。火车好像都麻木了。它只顾在冰冷的铁轨上,朝着北方的黑夜,不负责任地猛跑……
  春节一过,候鸟般的外地人开始返城了。有天中午,我竟在北京的电视新闻上看到了来泰。只是,几秒钟的画面一晃而过,紧接着,便是大批外地人从火车站潮水般涌入这个城市的镜头……
  当天晚上,来泰就到我的餐馆来了。从上到下,一身新装。人是一颠一颠的乐呵。来泰回去后,表妹曾打来电话说,来泰这回可像个人似的了,一回去,就东一头西一头的还账,把原来耍钱欠人家的那些小账全还上了……如果说,来泰这次回老家给表妹的是一种“锦衣还乡”的感觉,现在场景一置换,我却觉得,他从乡下带回了许多力量,看上去整个人都比从前精神了许多。说到老家的一些人整天没个正事儿,除了喝大酒,就是打麻将……一脸不屑,他鄙夷地说,我看那就是个吃喝等死吧。
  好像他自己有什么抱负似的。
  
  那天,来泰来了。一进餐馆,我就发现他的腰上也挂了一部手机。我没有吱声。我是不屑于吱声。老实说,这毕竟不是五六十年代了――有人在屁股上坠着一套搬子钳子,都让人羡慕得没法儿。现在谁还把别人腰上的一部手机当回事呢?作为一种通讯工具,它早就普及了。前不久,有个乞丐遭人抢劫的时候,就是用手机报的110。你说有个手机还算啥?别说挂着一部,就是挂上两部,也证明不了你是个“款”了。不信你试试,说不定有人会骂你是傻×哪。
  没等我说什么,来泰就从腰上取下手机,他让我看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值不了几个钱儿,尽管它很大,大得像个“小鞋底子”。它早就过时了,淘汰了,而且已被磨损得挺旧了。但不管怎么说,它也还是个手机,手机就是个消费品――我的意思是,来泰是否真的有必要,一边蹬着三轮车,一边拿着个手机来消费呢?这话我没有直说。我只是沉着脸问他,在哪买的。来泰乐了,乐得有些得意。他说他哪有那个闲钱买它呀。他看了一眼周围,又把身子往前倾了一些,小声地说,我捡的……
  他告诉我,那天在车站里,他眼瞅着一个人往车上跑的时候,从身上掉下一个东西。近前一看,是个手机!当时汽车已经开了,见跟前没人,他说,我拣起来就揣兜里了。
  我一向不跟来泰开玩笑。可是,看他那种得意的样子,我突然禁不住想打击他一下。我说,说不定是人家故意扔的呢。他笑了,那可不是!我拣了之后,没走多远,它就唱上歌儿了。我想,肯定是那人往回找呢。操他妈的,它一唱,我就摁了,一唱我就摁了……后来,我干脆就关了。
  他得意地说,别看这机子不怎么样,但就是好使。说完,他别扭着身子把手机挂到了腰上。我说好使不好使的不说,你往哪打呀?来泰说,他一般不打,都是客户给他打。他把号码告诉他们,不管是在商场还是车站,他们想拉货,一个电话他就过去了。这么一来,活儿比以前还多了不少。
  如此说来,来泰的手机还真有一点用处。
  最后,他把他的手机号告诉了我,他让我有什么事就找他。我记下了他的号码,但是我却一次也没有找过他。我没找他是因为没什么事。没事,我找他干什么?
  但是,我没事,来泰却有事儿了。
  时间已经进入春天。一年之计在于春。但春天对于开餐馆的人来说,却是个多事的季节。天暖了,树绿了,花开了,一些人也蠢蠢欲动了。餐馆的事便一件一件的多起来……非常烦人。
  来泰有事的那天下午,当时我正在开会。与会的都是一些大小餐馆的老板,会议没开之前,人们的情绪都不大好,有点烦。说开会开会,怎么老是开会呀。这是由“消杀中心”召开的会。会议内容就一个,“杀蟑螂”。一听说杀蟑螂,一家伙都兴奋了。甚至都群情激愤了。因为这些开餐馆的人,没有不痛恨蟑螂的。谁没因为蟑螂挨过罚呢?谁没因为蟑螂给客人当过孙子呢?它早就该杀了,该灭了。它一天不灭,你就得提心吊胆,永无宁日。问题是,那个小鸡巴玩艺它不好整呀。不管你怎么杀,怎么灭,它该有还是有,非常顽强。人们议论了一气,有人就发起了牢骚,说不知北京咋有这么多蟑螂。旁边的人反对了,你丫的还说哪,都是你们外地人带来的。北京老鼠还多呢,也是外地人带来的?……正嚷嚷,领导来了。主持会议的人“噗噗”地吹了两口话筒,让“下面肃静一下”。
  都肃静了。
  领导是一位女同志。她首先强调了这次会议以及杀蟑螂的重要意义,主要是呼吁大家积极行动起来,打一场消灭蟑螂的人民战争。算是动员吧。接着,就由一名工作人员,介绍这次杀蟑螂所要采用的新配方,新工艺。以及这次灭杀的新方法。方法与以往不同。以往都是各餐馆自己买药品,什么国产的,进口的,拿回去,自己杀。由于方法不得当等诸多原因,效果很不好,甚至没效果。这次不了,是由“消杀中心”集中组织人力物力,上门服务,一家一家的杀,一平米一平米的杀。直至把每一家的蟑螂都全部、彻底的消灭干净……跟随工作人员扬顿错的讲话,好多人都在心里暗暗地配合着,还不知不觉地咬上了牙齿,一下一下的点头。非常解恨。
  这是第一。工作人员条理分明地说,第二,关于如何收费的问题……
  会场里突然像没人似的寂静。有那么几秒钟,人们气都忘记喘了。后来不知那个反映得挺快,小声道,我操,还收费呀。接着人们才缓过来来,由小到大、由少到多地嘟嚷开了。就是,怎么又交钱?想的好,不交钱白给你杀啊……会场乱了。主持会议的人不得不站起来,掐着话筒让“下面肃静一下”。于是,工作人员接着讲“关于收费标准”,大意是,每来平米两元伍角,杀一次交一次。每个餐餐馆预计需要杀六次左右。工作人员讲得非常耐心,非常详细,这反而越发气人。很快,下面又乱了。人们按标准打自己的小算盘。叨叨咕咕地算着,一平米两块五,十平米二十五,一百平米二百五……算来算去,有人就急了,说不用你们杀,自己杀行不行?坐在台前的女领导说,也行,只要你保证餐馆里找不出一只蟑螂来就行。话是微笑着说的,却听得出一种潜在的力量。看来,领导的微笑也不一定都是亲切。这时又有胆大的人问,如果杀过六次,还有蟑螂哪,怎么办?女领导又笑了,说那好办,接着杀呀?人们一听更来气了,嘟哝着说,你们好办,那是杀我们的钱哪。
  嚷嚷归嚷嚷,会议还是按照原来的程序坚决地进行。而且,很快就推进到了实质性的一项――根据自己餐馆大小,在“消杀合同”上签字,交纳第一次“消杀”费。先交先走。
  却没有人动。
  我他妈的是不交。不交也得交呀,想找病呀?谁也别交,我看他们也没办法。对,都不交,看丫怎么着!人们七嘴八舌,纷纷议论。大有一种想集体“抗杀”的意思。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突”一家伙响了。
  电话就是来泰打来的。他声音急切地告诉我,说他和保安打架了,正在派出所里。让我去一趟……听声音,他好像快要哭了。
  站在走廊里,我的情绪立马就糟透了。怎么说呢,不仅是因为杀蟑螂的事还没有解决,关键是来泰要我去的地方更让我心烦。甚至有些畏惧。在我的感觉中,派出所这几个字总是和一大堆麻烦牵扯在一起的。谁愿意往麻烦堆里跑呢?
  问题是,我又不能不去。在这个城市里,来泰他拐着一条坏腿,可谓无依无靠,现在被人打了,远近不说,我算是他唯一的亲人——这也是我无法拒绝他的理由。人生在世,怎么老被一些乱七八糟的理由缠着呢?真他妈的闹心!
  
  我悻悻地回到会场。会场里还在乱着。我只好去向主持会议的说明情况。我说我有点急事,想提前走一会儿行不行。主持会议的说,行是行,但你得把事儿说准了,杀,还是不杀?
  我知道,胳膊永远拧不过大腿。不管人们咋议论,也是瞎起哄。有道是,听见狼叫就不养羊了吗?最后该咋着还得咋着。在许多事上都这样。
  我说,那就杀吧。
  于是,工作人员就让我在合同上签字。我匆匆地交了第一次“消杀”费。便离开了会场。从会场往外走的时候,我听见身后不知谁问了一句,这傻×是哪的?
来泰是进入车站拉货的时候,跟一个保安打起来的。
  最近,干他们这一行的活儿不怎么多。活儿不多的原因,是商场里的东西卖不动。商场里的东西卖不动,谁还去倒腾货呢?前几天,来泰曾蔫着脸到我餐馆来,问我餐馆的生意咋样。我说不咋样。来泰说,蹬板车的没活儿,餐馆也不行,这可他妈的怪了。其实也没什么怪的。见一斑而窥全豹,一行不行,样样稀松――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市场经济规律吧。我的餐馆在城中,生意潇条的时候,我给在北城开餐馆的朋友打电话,一问,也完蛋。餐馆一完蛋,不用说,包罗万象的菜市场也好不了……以此类推,你就会发现,整个市场都千丝万缕地连成了一体。它就像一片巨大的肺叶,一呼一吸,都会让人感觉到它的冷热。一声咳嗽,即使你处于最细微的神精末稍,也会敏感地体会到它的震颤……因此,生意场里的人,平时谈起生意好坏的时候,最常使用的两个字就是:“没谱儿”。
  那天一大早,来泰就跑到车站等活儿。直等到饥肠辘辘的中午,一个活儿也没接到。他非常沮丧。人一沮丧很容易产生一种“索性”的情绪。他想去个屁的吧,不等了。他蹬上三轮车吃饭去了。他在车站附近的一个快餐铺里,要了两个烧饼,一碗羊杂汤。羊杂汤没多少具体内容,被他吃得十分挑剔。大概,这和他当时的心情不无关系。饭没吃完,手机响了。是个老客户打来的。这下,他不再挑剔那碗羊杂汤的咸淡了,端起来,很烫嘴地就喝下了去。然后,抓起一只烧饼,边走边吃地去了车站。
  车站门口立着一个保安。
  以前,车站是没有保安的。只有一个老头。可是不久,车站整顿,门口换上了保安。棍儿似的立着。不但门卫换了,制度还改革了。用来泰的话说,越改越操蛋了。原先可以到站内拉货。改革以后,三轮车统统不许入内了。接货呀,送站呀,只能扛进扛出了。货少还可以。赶上货多货重时,只要是身体棒的,问题也不大。可是来泰就不行了。偌大一包服装,被货主从大客车顶上很费劲地沿着行李梯弄下来,离地面还有一定的高度,就喊来泰,说你用背接住吧。来泰很听话地转过身去,“吭”一下子,货是接住了,只是连人带货却滚在了地上……把货主都气笑了,说你这人咋这么完蛋?滚在地上的来泰也嘿嘿地笑,说不是人完蛋,是腿完蛋……腿完蛋还怎么接货?此后,有的货主就不愿意找来泰了。说你要是个要饭的,我肯定先给你。可是干活儿,算啦,我还是找腿脚好的吧……说得来泰鼻子酸酸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好在,后来制度又松动了。在特殊情况下,又可以蹬着三轮车直接到站里接货了。但是,必须要与值班的保安打好招呼。他让你进你才能进,他不让你进,你就得退到一边去,干着急。
  不过,那天的保安还是不错的。来泰讪讪地打了个招呼,小伙子便让他进去了。没想到,出来的时候,他把来泰的车拽住了,不让他走。
  来泰说当时他还以为那个保安跟他闹着玩呢。他说别闹啦,老板急着上货呢。保安说闹?谁跟你闹?下来!一看保安的脸色不对劲儿,很凶的样子,来泰只好从车上下来了。他问保安怎么了,保安问谁叫他进去的。来泰说你叫我进去的呀?来泰很微笑地看着保安。保安也微笑地看着来泰,他说我让你进去的?我看你长得俊儿啊?来泰不微笑了,他说快去个鸡巴的,我不跟你说了,人家老板还急着上货呢!说完,来泰就急着要走。
  保安哪里肯让呀。结果,你拉我扯的,矛盾就激化了。先是保安要掀翻来泰的车。来泰不让他掀。推推搡搡中,保安摔先打了来泰一拳,转身又踹了他一脚。这一脚,正中来泰的那条好腿,当时就把他踹倒了。来泰爬起来之后,问保安行了吧?打够了没?说着,上前揪住保安的脖领子,一顿乱揍……
  就在这时,警察来了。
  
  派出所就在汽车站附近。是个灰色的小二楼。底层是一个油乎乎的汽车维修部。派出所在二层。我去的时候,来泰正在走廊里“蔫”着呐。一问,才知道我把事情被弄反了――不是保安打了来泰,而是来泰把保安打了。我问来泰严重不严重。来泰说没打啥样,但是派出所却要要罚他五百块钱。他苦着脸说,这件事根本不怨他,他们就是想讹人。我问是谁处理的。他说是所长处理的。他用手指了一下,就是这个屋。
  屋里只有所长一个人。这位所长很年轻,五官端正,眉目清秀。他没戴着那顶大盖帽子,否则,也许会显得更加威武一些。
  来泰对我说,这是所长。
  然后,又讪讪地对所长说,这是我老叔。
  所长没吱声。所长继续整理办公桌上的东西。我掏出烟来,很孙子地递上去。我说,所长请抽烟。所长淡着脸说不抽。我说来吧,抽一支……所长有些不耐烦,他说他已经说了,不抽,甭客气。所长不接,我我只好给自己点上。吸上烟,我就镇静多了。我后退了几步,把自己安置在了沙发上。我想,我不能像来泰似的那么站着(我又没和保安打架)。况且,有些话也是需要“坐”下来说的。有言道,坐下来好说嘛!
  说起话来,我才发现所长这个人其实挺不错的,很温和,态度也好。在他面前,我认为很快就找到了一种平等对话的感觉。这简直都出乎我的意料了。他问我来泰的这个事儿咋办。我说听从所长的处理。所长和蔼地说,他已经批评过来泰了,不管咋说,打人肯定是不对的。您说是不是?我点头。所长说还算不错,没造成大的后果,他的意思是扔给那保安俩钱儿就算啦……说着,所长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吸着。却不看我。所长不看我,来泰却看我。来泰看我的意思我明白。否则,他就不会把我叫来了。
  我说所长,我相信你能把事情处理好。但是我想了解一下事情经过。所长看了我一眼,然后他让来泰“说说”。
  来泰把打架的经过说了一遍之后。我对来泰说,你说清楚点,到底是你先打的保安,还是保安先打的你?我想,到目前为止,必须把问题的焦点提出来了。来泰说是保安先打的他。把他打急眼了,他才还的手。
  我看着所长,尽力使用一种很平静并带有几分征求的口吻,我说所长,既然是保安先动手打人,我觉得还不能就这么赔他俩钱就算了呢。你说咋办?所长的脸有点硬了。我没说咱办。但我却说了一些关于保安人员的素质问题,有的保安的确不怎么样,太差劲了。报纸经常报道一些保安动不动就打人的事。这样的事,我想所长他不可能一点不知道吧。
  听我这么一说,所长的脸果然又松动了。他不太自然地徽笑着,同时用目光指着来泰,他说你以为他就白给呀?一会儿那个保安来了你就知道了,手黑着呢。我说怎么说他都是个残疾人(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把残疾人这几个字说出来,也是挺重要的)。所长说他知道来泰的腿有点毛病。说完他想起什么似的,他要看看来泰的腿到底什么样。
  来泰把裤管捋了上去了。只见他的膝盖处竟聚了一个碗大般的疙瘩,疙瘩以下的小腿很细,细得几乎没肉了,只剩下骨头了。大概所长没想到,其实我也没想到――来泰的腿疾会这么严重。
  所长半天没说话。
  我也没说话。
  来泰放下裤管儿的时候,一个警察带着与来泰打架的那个保安进来了。我打量了一下这个保安,竟是个挺壮实的小伙子。按常理,打起架来,应该胜过来泰一筹。他毕竟是保安,不但接受过一段时间的“军事化”训练,而且,还学过几手常用的擒拿格斗。来泰怎么能是他对手呢?况且他还是个瘸子。然而,他有些大意了。他不知道,一个肢体不太健全的人,并不能说明他就是个弱者,好欺服。相反,这样的人倒往往会暗藏着某种超出常人以外的力量。否则他们怎么保护自己?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些聋哑人,别看他们听不见声音说不出话,你惹一惹他们试试,十有八九都狠着呐。当然瘸腿的人要稍差些。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被来泰黑了一拳,在额头留下了那么大个血包。
  不过,来泰也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打人的证据。
  所长让我看看。
  我说,我看见了。是有个一个包……
  凭心而论,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挺同情这个小伙子。毕竟都是乡下来的孩子。可反过来一想,我同情这个保安,谁来同情来泰?五百块钱,那可是他瘸着一条腿,在三轮车上不知蹬了几天,才费劲巴力地蹬出来的啊。后来,我才发现,这个保安是不值得同情的。他在叙述与来泰打架经过的时候,老是支吾其词,而且逻辑上不是一般的混乱。尤其是在与来泰的对话中,那是胡搅蛮缠,相当气人。比如:他冲着来泰说,你说我让你进去的,谁听到了?又比如:你说我先动手打你,你的伤呢?你说呀,在哪?如果是个几岁的孩子,这么说说,还算俏皮。可这是个大小伙子呀,这是个保安呀,有这么说话的吗?真是不可理喻!
  本来,我还想听听所长的态度,再发表我(早已成竹在胸)的意见。但现在我的火已经搂不住了。我问那个保安讲不讲道理,你是个保安还是个无赖?我说我告诉你,就看你这个样,今天我是一分钱都不会赔你!接着,我转向所长,跟他说了四点理由。
  第一,保安说他没让他进去,可是他却进去了,那是做保安的失职。第二,如果是保安让他进去的,反过来又不让他出来,那就是保安在无理取闹。第三,作为一个保安,他首先动手打人,不但是在破坏冶安,而且也违法。第四,即使他不是个保安,可他却是个残疾人,他动手打一个残疾人,本身就缺少一种做人的道德……
  我自信这番话还是有一点逻辑力量的。同时我还觉得我的口才也发挥得相当之好。半天,没人说话。后来,还是所长说话了。所长看着来泰说,你们打架的时候旁边有没有第三者?来泰说有,让他接货的老冯就在跟前,当时他还拉架来呢。
  所长让他去把那个老冯叫来。
  不一会儿的工夫,老冯被找来了。这个在北京做服装生意的温州老板很不错,非常正义。他用不够标准的普通话公正、客观地作了证言。他说是保安先动的手,他先是打了来泰一拳,接着又踹了来泰一脚……这个很瘦小的温州老板,声音急切,表情丰富。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说完,他看着所长,又看看那个矮胖子警察,眯着眼睛笑了。
  事情的后半部分,是那个矮胖子警察处理的。那个温州老板做过证言之后,就没事了,走了。所长让我们到另个房间里等一下,他和矮胖子警察进行了一番“和议”之后,矮胖子警察过来了。他背着手站在那里,审视般的看看来泰,又看看保安,表情相当温和。突然他脸一绷喝道,站好!来泰和那个保安同时哆嗦了一下,马上调整自己的姿势。结果,保安站得倍儿直,来泰收了一下腿,还是有一点“稍息”的意思。没办法,他毕竟是个瘸子。
  我以为矮胖子警察会马上宣布处理结果了。但没有。却是一顿暴训。
  先训保安。然后是来泰。矮胖子警察训来泰的时候,要比训那个保安厉害得多。来泰一声不吭在站在那里,好像脖子都被训断了,脑袋一个劲儿地往怀里耷拉。训完了来泰,矮胖子警察便让那个保安走了。这才软下语气,歪着脑袋问来泰,你知道我为啥这么训你吗?来泰低着脑袋说,知道。我想,我都不知道你知道个啥?明明是那个保安的错,他却不分清红皂白地乱训。我正这么心思,矮胖子警察突然转过身来,看定了我,目光极其尖锐,他说,你看见人家脑袋上那个疙瘩了么?这才叫会打打一顿,不会打打一棍呐。他眉头一皱,一脸麻烦,人有伤呀?钱不赔了,我总得给他转个面子吧?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就是就是。这时我才幡然醒悟。
  
  生活中的某些时刻的确是美好的。走出派出所,我顿感全身轻松。时间已是傍晚,夕阳西下兮,周围的一切都沐浴在晚霞的光晕之中。看着马路上一派世俗中的人来人往,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片温情,同时,还加杂着一种非常牛×的感觉。
  可是哪里想到,我“纠正了”警察之后,来泰又纠正了我。
  几天之后,他告诉我,说那天我离开派出所的时候,他考虑了又考虑,越想越不对劲儿,最后把五百块钱又给他们了。当时我吃惊看着来泰,不知道他搞的什么把戏。他向我解释说,他以后还得在车站里干,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要是这样拉倒的话,人家有的是借口整治他,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他自己。所以,一咬牙,他还是把钱给他们了。
  我说,既然这样,当时你干啥来?我的意思是,白折腾我一下午。来泰说,当时给和过后给不一样。要是当时给了,说明他一点理都没有。我去了之后,他们承认不是他的错了,钱也不要了。这时候再把钱给他们,他说老叔,你说是不是不一样了?
  我没吱声。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尽管我心里有气,我也不得不承认,来泰是聪明的,而且已经不是一般的聪明。
  但是我有点厌恶。
  
  五月一到,来泰的餐馆开业了。说起来有些突然,其实还是有过渡的。记得来泰过年回家的时候。表妹在电话里曾提到过一句,她说来泰说了,看人家我老叔,开了两个饭店,那钱挣老啦,我就是没钱,有钱我早就开个饭店了……不过,来泰回来后,他却从没跟我说起过。直到一个月前,他才说想开一个餐馆。问我行不行。
  我说不行。
  因为身陷其中,我知道开餐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准确地说,我是觉得来泰他干不了。什么内部管理,经营策略,从里到外,所谓事无巨细,哪个环节都得考虑。顾客少的时候,着急,顾客多了忙不过来,也着急。此外,工商的走了,防火的来了,防疫的走了,街道的来了,你正虚心地听取居委会的老太太教你怎么投放鼠药呐,一转身,查证的警察已把你的两个伙计带走了……就这些烂事儿,烦死你。老实说,我之所以还开着餐馆并不是我喜欢开,而是不开餐馆我不知道去干什么。我觉得来泰在车站里干着,受累是受累,可是用不着操心,挺好。
  对于我的意见,来泰似乎不太愿意接受。
  他说他想“先整个小一点的试试”。
  他说他想再“发展发展”。
  他说,老叔,我来北京快两年了,老是靠蹬三轮挣那几个子儿也不是个事呀。这会儿车站里也不行了,抢活儿的人越来越多。不好干了。
  我听出来了,现在的来泰,胃口已经大了。但最后,我还是提醒他,开餐馆可不像他蹬三轮,赚不着的时候也赔不了。他说事倒是那么回事。言外之意,有些不太服气的意思。人各有志。我不再说什么了。
  来泰走后,妻子埋怨我不该那么吓唬来泰。她说再难,你不是也开着呢么?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好像你自己挣钱不让人家挣钱似的。我说他能挣个金山我才高兴呢,他是那块料吗?再说,他拿啥开?
  说实话,这也是我另外的一种担心。在我看来,来泰真要是去开餐馆,他肯定要和我借钱。尽管我不像来泰说的那样,“钱挣老了”,但是三万两万的,也不致于拿不出。问题是我不能借他。不借不是因为我怕他像有的人那样――钱一借走,人就没影了。好不容易找到一次,人家却明白地告诉你,钱是有,可是我还等着用呢――当然,来泰不会这样。至少在我面前他不敢。我担心的是,一旦把钱借给他,他干好了行,万一赔了呢?怎么办?
  此事之后,来泰也到我的餐馆来。只是再没提起过开餐馆的事。不过,从他老是跑到厨房去转悠、对厨师问这问那等迹象上看,我知道他并没死心。果然,一个月之后,他便接手了一个餐馆。也许他是担心我一旦参与了此事,可能会泼他一头冷水。所以,在正式接手那个餐馆之前,他人没过来,也没敢把事情告诉我。直到一切谈妥之后,他才打了个电话,让我和妻子去看看。尽管我觉得有些突然,却找不出道理来不去。于是我和妻子就去了。
  那是个不大的餐馆,只有五张小桌。具体位置,离他蹬三轮的车站不远。尽管周围的环境有些破烂,但小店里边却收拾得很四致,很干净。餐馆的转让费是两万,房租金三万六。
  我问来泰钱交了没有。
  他说交了,都利索了。他说,这两年,他自己攒了两万,媳妇回到娘家,哥哥、姐姐地凑了八千。总数上不够,又找当地人王大哥担保,房租由按季交,改为一个月一交……
  奇怪的是,他居然没跟我借钱!
  这使我和妻子已经不仅仅是意外,简直都有点感动了。
  来泰的餐馆正式开业的时候,妻子没和我商量,就在自己的兜里塞了一千块。那天,是五月的第一天。北京城里绿草鲜花,风和日丽,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我和妻子去的时候,做了老板的来泰,一件雪白的衬衫,配着一条红色的领带,老远的,便迎了出来,人是空前的精神。
  餐馆里已经到了十来个人,都是来泰蹬三轮车时的伙计。细看,还能认出那次在我餐馆里喝过酒的两个人。偶然看到我,四目一碰,便很熟地笑了。王大哥也在,而且忙前忙后的,一脸庄重。看来这段时间他没少帮来泰忙乎了。见到我时,他极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之后,便到厨房里忙乎什么去了。
  根据人数,来泰把小餐桌两两相拼,摆了两桌酒席。后来,餐馆里被喝酒的人闹得很乱,也很热。我和妻子象征性地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来泰手里攥着妻子给的一千块钱,一直把我们送出老远。
  此后,我便常给来泰打个电话。问一问生意怎么样。更多的时候,是来泰把电话打过来,询问妻子这事咋着,那事咋着。妻子就地告诉他,这要――这样……那要――那样……不厌其烦。
  有时间,我们也跑过去看看。
  几次之后,妻子就泄气了。她说来泰干行。我说怎么不行?她说不行。一看就不带那个劲。整天拧着个鸭子腿往那一坐,抽烟儿喝水的,摆谱儿。前厅后厨那么脏,也不知道叫伙计收拾收拾。你看那个小服务员,人长得本来就困难,跟个土豆似的不说,还光着个黑脚丫子,手指甲也不知道剪。还端盘子端碗儿哪,别说是吃,一看我就想吐!这么下去,谁还去吃饭呀?
  可是有。据说,那些客人,差不多全是那些蹬三轮的。生意满好。而且越来越好。第一个月亏了一千。第二月打了个平手。第三个月下来,一算账,来泰乐了,他告诉我,纯的,差不多有四千。
  他说老叔,你说还行吧?表情上相当的谦虚。我说行,咋不行,你拉货的时候一个月能挣多少?他说,冒了高闹个一两千。可那是啥活儿呀,和这可不一样了……我想,蹬三轮和当老板的确是不一样的罢。
  接着,他又踌躇满志地计划,说过几天,他再把早点上了,这样还会多挣点。他说再闹上半年,本儿钱就回来啦。
  来泰能干到这一步,是我没有想到的。妻子更是觉得奇怪。人一觉得事情奇怪了,想不明白了,往往就会变得“唯心”起来。她说,那么个脏兮兮的小店也挣钱,看来真是啥人啥命啊!

然而,来泰的命并不好。没多久,他的餐馆就停业了,消失了――是拆迁。我和妻子赶过去的时候,老远就见到来泰餐馆的门脸上,被圈上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字写得不怎么好,却歪斜出一种霸气。而且一字了然,让人一看,心就凉透了。
  来泰披散着头发坐在餐馆里,人像傻了似的。见我们进来,半天才哭丧着脸说,完了,这回算是栽了。此后他便反复地说着一句话,好好的房子,怎么说拆就拆呢?
  这就是城市的变数。城市不是乡下。
  城市是说变就变。变你没商量。一座好端端的大楼,白天还在那立着哪。夜里“咣咣”几炮,早晨一看,大楼找不着了,没了,成平地了。再过两天你再看,那平地上草绿了,花红了,松树都造出来了――碗口那么粗,青青翠翠地挺拔着。厉害不厉害?这就是城市――飞速发展,一日千里!
  当然,说拆不拆的也有。记得我的餐馆刚开没几天,就听街坊们说,这里马上就拆啦,你怎么还接餐馆呀?是不是有钱没地方扔呀?当时把我和妻子都吓坏了。夜里净做恶梦。但是恶梦醒来是早晨。没事了。如今几年过来了,那片房子依然那么老朽着,还没拆。直到前两天,才又有了消息,说这次可是要真拆了。妻子又愁上了,说这消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其实,无论真假,我想它都是一种暗示。那就是,干一天,说一天吧。只能如此。之于这个城市,我们毕竟属于寄生的一类,担心总是多于幻想。谁知道“后事如何”?
  在路上,我一直想着要刺激刺激来泰。假如他当初听从我的意见,我想他就不会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了。但是,一见他那种活不起又死不起的样子,我把所有的话都憋了回去。我不能刺激他了。相反,我也没法给他一个安慰。咋安慰?我能说算啦算啦,过去的事情就会变成亲切的回忆?
  来泰告诉我,他是被前一任老板给骗了。据拆迁办的人说,几个月之前这里就规划过了。结果那个小伙子一听说之后,就赶紧往外转店。来泰哪知道会折呀,他和王大哥激头白脸地跟人家砍价,从三万一直砍到两万,终于觉得行了,接吧。结果才干了三个多月,完了,要拆了……
  我问那个老板是哪的人。
  来泰说,他说他是安徽的。三十多岁,小个子。长了个老婆子嘴儿,说话像个太监,但是特别能说。
  我说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说,转了店就再没见他的影子。当时他说他要出国,才把店转了。现在我才明白了,他出他妈拉个×的国,肯定是躲起不了……
  
  没几天,餐馆就被拆掉了。在此之前,来泰把两万元买来的餐馆用品,做了处理,把能用的锅碗瓢盆、煤气罐、醋壶、还有一件二锅头,用三轮车送到了我的餐馆。妻子稀里糊涂地估计了一下,给了他两千块钱。他不要。被妻子硬塞进了他的兜里。返回店后,他把其它的东西,讨价还价地卖了废品,共得款一百二十元零五角整。他仍不放心,前厅后厨的,拐着腿检查了一遍。这瞅瞅,那看看,没了,啥都没有了。平时总觉得这个小店是太小了,现在,转眼间竟觉得它空旷起来。来泰站在那里,腰一软,就蹲在了地上,揪着头发,嘿嘿嘿的哭了一气。
  
  一个梦结束了。来泰又回到了现实。用两万多块钱的代价,当了三个多月的老板,这样的“破费”,无论对谁来说,大概都有点昂贵了。昂贵得让人窝囊。有那么几天,来泰到处打听那个“老婆子嘴儿”的下落。开始,还幻想着“把钱要回一半来也行”,后来觉得无望了,就变得咬牙切齿,说要是逮住他,钱也不要了,非擗了他不可!
  我知道后,只好劝他。我觉得他很幼稚,非常幼稚。我说这么大个城市,杀人越货的跑了,警察都抓不住,你上哪去找他?退一步说,就是找到他又能怎么样?他愿意转,你愿意要,就是打起官司来,你都赢不了。
  来泰还是听话的。后来,他就拐着一条腿回到那个车站去了。除此之外,他已经没地方可去。他更不可能回家。
  生活里的一切,复又归之原来的样子了。从蹬三轮到当老板,或许容易。从当老板再去蹬三轮,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反复思量之中,我觉得来泰真的是挺苦。
  不久,来泰瘦了一圈儿。穿着上也不像开餐馆时那样讲究了。一件衬衫皱巴就得像白菜叶子,胡乱地往裤腰里一塞,里一半外一半的也不管,稀哩糊涂,无所谓了。
  像过去一样,每隔几天,他就会到我餐馆来一次。我在时,便倍着他喝两杯。这期间,我发现来泰的酒量比原来大了。过去,在我面前他从不多喝。二两二锅头,或者是一饼啤酒,喝完了,把杯子一推,就叫服务员盛饭。那天,他喝了差不多有四两白酒,他说他想再来点。我说能喝就喝呗。他说,多喝上点,回去一睡,舒服……
  
  一夕暴雨,把北京泼得淋漓尽致。我正吃饭,来泰突然打来电话,他问我在哪。我说在餐馆。我老婶哪?我说她回老家了。他哦了一声,他说,老叔,你们那边下雹子了吗?我说,没有呀?就是雨大。他告诉我说,他们那边下雹子啦,像蛋黄那么大。我说是么。他说可不是,现在还下呢,落在地上直蹦高,把地都砸冒烟了……他的语气挺高兴,听起来像个孩子。我问他有事没有。他说没事,我就是问问你和老婶在哪,我怕你们在外边,这雹子下的……
  我明白了什么,我的心动了一下。
  我问他在哪。他说在饭馆,王大哥他们哥俩喝酒呢。这时,我才听出来泰的确是在喝酒的样子,而且好像舌头都有点短了。我告诉他少喝点。他说没事儿。我说你没别的事我挂了。他说没事。我就是问问你和老婶在哪,哎呀,这雹子下的……
  我吃过饭,又等了一会,雨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餐馆里还是没有客人。我知道今天的生意完了,没戏了。我收完账,刚到家里,手机就响了。
  又是来泰。他问我这边还下不下雨。我说还下着。他说他没事,就是问问。我说你是不是还在喝酒?他说,正喝着呢,但是我可没喝醉,老叔,你不用掂心你侄子,你回家了没?那你休息吧……
  以前,来泰从没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而且唠唠叨叨的。我听出他已经喝醉了。我怕他再把电话打过来,干脆就把手机关掉了。
  关掉了手机,却有点不太落神儿。后来我又把手机打开了。过了一会儿,没有来泰的电话,我反倒不放心似的。于是我就把电话打过去了。没想到,好一会长音之后,接听的却是个女的。她说你是不是这人的老叔?
  我问她是谁。
  她说她是餐馆的,这人喝多了,就是这个手机的主人。你快来吧。接着,她非常急切在盯问我,到底去还是不去。我说去,我马上就去。
  做为同行,我理解她的心情。去年冬天我就遇上过一个醉鬼。小伙子二十多岁,从东北跑到北京来打工,三天没找到工作,晚上一个人坐在我的餐馆里,守着一盘小葱豆腐,喝闷酒。最后喝得人事不省。当时没把人愁死,抬出去吧,怕他冻死。放在餐馆里又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最后我只好让两个伙计看了他一夜。早晨他才缓过酒来,血着眼睛问这是什么地方。被两个伙计一人踹了一脚,才趔趔趄趄地跑了。
  在雨夜里等了半个多小时,我才打上车。按图索骥地找到那家餐馆时,女老板已经等急了,她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女老板四十多岁,听口音像是山西一带人,长得挺面善,人也爱说话。我一进屋,她就向我介绍情况,她说来泰喝得太多了,一瓶二锅头,人都叫不起来了。幸亏我来了个电话,她给接了,要不这一夜咋办呀。
  她问我,你也是开餐馆的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女老板笑了,她说来泰打电话的时候她听见了。
  来泰趴在一张桌子上。我推了他几次了,他都像死了似的不动弹。最后,又喊又拉的弄了半天,他才说话了,他说王大哥,你说咱哥们儿咋啦?怎么他妈的这命呀,王大哥……他有气无力,如同呻吟。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了,我问女老板,他们不是两个人喝酒吗?
  女老板说,那个人说他家远,早就走了。
  我说,他一个人就喝这样?
  女老板说,可不是吧。他说他也开过餐馆,生意特火,后来拆迁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喝酒。我说你别喝了,喝多了多难受呀。他老是说没事没事的,我还以为他真没事呢……
  我问来泰的账结了没有。她说还没结。我让她算一下。不多,三十六块钱。我掏出钱来。女老板笑了,说你结呀?
  这时,来泰动弹了一下,一拱一拱的又叫着王大哥……我说什么王大哥王大哥,我是你老叔!他抬起脑袋,惨白着脸,愣愣怔怔地看着我,问我啥时候来的。我说看你喝的!都半夜了,你还走不走?人家还等着关门呢。来泰闭着眼,扶住桌子往起站。刚站起来,又扭着身子堆下去了。最后,我只好去把他拉起来,架着他一只胳膊。我说,走!
  女老板说,手机,拿上手机……
  外边的雨几乎不下了。但夜空里又划起了闪电,闪电牵引着雷声。看阵势,傍晚那阵大雨又要卷土重来。我一手拿着雨伞,一手架着来泰。他本来腿脚就不好,这会儿软得更像没了骨头。拖拖拉拉地走出餐馆,我才想起了一个问题,我问来泰住在什么地方。他嘟哝着说不远,就在后边……
  
  后边是一片平房,破破烂烂的,像是一些临建的房子。
  我们走进一个胡同里,一连摸索了两三个门口,来泰都没找对他住的地方。他说就是这呀,怎么又不是了呢……说着,他又自言自语地嘟哝,不是这儿?那就是在后边那个胡同……气得我一个劲儿地训他。我说你他妈四十多岁了,喝得连家都找不着!我还告诉你少喝点,少喝点。没喝过酒呀你?来泰吭吭叽叽,他说,他不是想喝多,他是觉着不喝多了没意思。我说这不是放屁么!骂完,我又觉得他话里的意思挺苦。
  我不再训他了。我问他有没有门牌号。他说没有。我让他好好想想,我说你住的地方门儿啥样?旁边有没有什么别的标志?他努力地想了一会,说旁边有个侧所……我想这多少要好办一点。我说那就走吧,找去吧?
  没走几步,他的身子就打拖拖似的往下坠。我说走啊,怎么不走呀?他说他想躺一会,不走了……一句话未完,来泰却哇哇地吐了起来。吐了一阵,他竟呜呜地哭了。他这么一哭,我心里也不好受了。
  细想起来,来泰找不到家,我也有责任。他来北京这么长时间,我咋就一次也没来过他的“家”呢?我这个做叔叔的对他关心得不够哇。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有些愧疚。
  我用商量的口气说,行了,别哭了。
  来泰不哭了。但蹲在地上不起来。我把他硬拉起来,他竟两腿打缥,迈不了步了。胡同里一片漆黑,一道闪电划过,一些房角屋檐在蓝光里一现,鬼一样的狰狞。一股凉风吹了过来,我预感到一阵大雨就要来了。于是,我身子一蹲,就把他揽在了背上。
  没想到来泰这么轻――我感觉就像背个孩子。
  半天,来泰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挣扎着要下来。他说老叔你这是干啥?我没吱声。他说你是我老叔呀,你咋还背上我啦!我说你再闹我就摔那去了。来泰这才不动了。可他还是一个劲儿的央求着要下去。他说我不能背着他,他心里受不了。他说,老叔你放手呀……在城市的深夜里,他一边喊着,一边哭。弄得我也流泪了。
  但是我没有放手。
  我背着来泰,拐来拐去的走出了那条胡同。向右一转有个斜坡。突然,我脚下一滑,便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我仰脸朝天地躺在地上。一瞬间的感觉如同做梦。这时,一个劲雷在头上一炸――雨,就瓢泼似的下来了。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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