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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炉山

自从搬到白菊湾的花码头镇,我陆续结交了一些朋友:大道观的看门人老邬,花亚,旅行家江吉米,张小虎和他的母亲,乌兰、她的父亲老乌,罗汉芳……
  近半年来,我没有再交朋友。原因是,花码头镇出了杀人案。一位性格孤僻的女士,在夜里被她的同居男友杀害。而且镇上的人都说她活该。没有结婚就同居,还引狼入室,这不是活该是什么?我虽说体格健壮,胆大妄为。但自从这件事后,我就谨言慎行,不太敢在夜里独行,也不太敢去结交他人。以免被人骂上一句活该。
  今天下了一天的小雨,到了傍晚,雨停了。站在屋子西边的丝瓜架子边,朝北边望去,看到雨后的香炉山上,到处冒出白色亮丽的烟岚,轻如白纱。天空中拖曳着细沙一样的白云,白云之后,淡淡的蓝正在变紫。
  今夜的月亮也是特别:粉桃色的一弯上弦月,清丽淡雅。它淋了一天的雨,化去了媚态和火躁,散发出惠心兰质。
  舍不得这个月亮。因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月亮。花码头的人,对极美的事物是形容“俊”,不说美丽,也不说漂亮,只称“俊”。
  香炉山上看这样的“俊”月,应该是绝好的一件事。我穿上舒服的拖鞋和灯笼裙,拿了吃剩下的半袋原味葵花子,一面走,一面吃,仰面看着天上的月亮。我走的这条大路叫会稻路,还没有安装路灯,白天人来人往,通着六百路公交车。乡下人没有夜生活,一到夜里,路上杳无人迹,白蒙蒙宽阔平整的一条空路,闭上眼睛也可以走路的。
  一条路,一个人,一个月亮。路两边是稻田,还没显亮的萤火虫在稻田里飞来飞去,却不落脚。一望无际的稻田里,有几处聚拢着蛙,精力充足地大喊大嚷。——大自然的声音,你不会觉得烦呢。
  惬意地走着,还是看到了危险的东西:潮湿的路边,横躺着一只土黄色蝴蝶翅膀,有着咖啡色和淡黑色的波浪纹,比麻雀的翅膀略小一些。我心头一惊,朝前走了几步,又吓了一跳,路上又有躺着的蝴蝶翅膀,这回是一对,看来是从同一只蝴蝶身上扯下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镇上那个被杀的女人,杀害她的同居人说,并没有杀害她的念头,只是那天他心里不高兴,嫌她话多,掐着她的喉咙,直到她没有气息。她死了,杀人者先是痛快,过了一阵才感到害怕……至于伤心,那是再以后的事。
  撕下蝴蝶翅膀的人,怕也是这种心理:并没打算杀死蝴蝶,只为了一时的痛快。
  什么样的人寻求这种痛快?
  但愿不是孩子!
  我捧起这对蝴蝶翅膀,走回去把前面那只蝴蝶翅膀也捡起来。为了不再让路上人践踏,我用树枝在路坡上掘了一个小坑,把它们葬了。
  身后忽然有一个人说:“旁边不是有一棵桔子树吗?怎么不埋在桔子树下?”
  我抬头一看,边上真的有一棵结了累累小果子的桔子树,刚才又是恐惧又是难过,竟然没有看到它。再朝身后一看,见到那个说话的人了,一位年轻男子,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身材极好,浑身上下充满削薄硬健的线条。令人看了,不由得眼睛一亮。天已经凉快了,他的手里还捏着一把蒲扇,有意地显得闲云野鹤似的。
  ——也不过眼睛一亮而已。这种年轻人,花码头镇上多得很,他们很聪明,一眼就能大致掂量出别人的身份家境。他们只对家境富裕的女性感兴趣,愿意与她们交往,成为干姐弟或干母子。那位被杀的女人,就是在路上认识了今后杀她的人,认了这个人做干弟弟,后来又同居了。
  这个世上,蝴蝶要当心自己的翅膀,女人要当心自己的喉咙。我的眼神里一定流露出警觉和不屑,他的神情立刻现出了局促不安,掉头走下一个坡,朝北边的村庄去了。
  我定了定神,决定继续我的行程。我恐慌,但我不想示弱。
  他去的路正是我要去的,香炉山就在会稻路的北面。我不想跟在他的后面,以免被他看到了又回头来搭腔。我碰到过这种事,不止一次。陌生的男人对你感兴趣,千方百计地找机会搭腔。我决定朝西一直走,然后再找通向北边香炉山的小路。

  我一直走到了蓝湖边。发育良好的蓝湖,还保留着远古的些许风韵,虽然说没有了史书上所记载的珍禽异兽和香草奇花,更没有传说中围湖一圈的水石。但是作为现代人,我早已学会珍惜眼前的东西,因为蓝湖正在缩小,我担心再过若干年,也许连湖水也看不到了。
  担心和焦虑正在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我对你说,我具有的享乐精神是积极的态度,弥足珍贵。当人类在恐惧世界末日时,我正在让我的愉快成为未来的回忆。
  我在蓝湖边找到了一条通往东方的小草路。我早已走过了香炉山,现在我要向回走,走过这条草路,再找到一条向北的路,才能到达香炉山。
  天穹中的蓝变成紫,紫们变了灰黑,不久都隐去。天黑了下来,上弦月明亮得就像宝石一样,它太细,它的光照不到路上。现在是七点半钟,它要消失掉,起码还有三个多小时。我有的是时间,并不着急。
  这些村子我从没有进来过。每次从会稻路上隐隐约约地看到它们,总觉得它们的构成很简单,一模一样的屋子,种着菜蔬和稻子的田地,大大小小的树,无非是杨柳、香樟、白果、玉兰……今晚进来之后,才知道我小看了它们。它们是错综复杂的迷宫。村与村转承口,路与路的交接处,没有任何文明世界的文字标志。它们隐藏的标志只有村里人才知道:谁家的白果树那边拐弯可以到达大路,转过谁家的那堵废土墙才能找到那顶小渡桥,从什么样的竹林里穿过才会走进另一个村庄……它们就像一个万花筒,不经意地一碰,就换了一个样式。又像魔方,拼错了一个环节,就错了整个方向。你也千万不要小看了那个独木桥,一根又粗又短的大柳木,横放在小河两头,它在老金家的屋后,另一头连着老王家的屋后。从老金家这头,走到老王家那头,才能从南边的村子转到北边的村子,才能找到上香炉山的小路。
  我很快就在村子里迷了路,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有些屋子我看到了好几遍,有些僻静的路陌生得让人害怕。走来走去,我发现我一直在几个村子里面转悠,总也出不去。这其间,我敲开过六家村民的门,但是他们指出的路径都是一样的复杂,我走着走着又迷了路。村民们对陌生人都很冷漠,都疑心重重。当我敲开他们的大门时,他们都会朝我身后看一眼,确定我的身后没有可疑人物时,才搭理我的问话。……到后来,我没有了办法,对一位开门的中年妇女说:“我就住在花码头镇上,你带我到香炉山去,回头我付你一百块带路费。”中年妇女慢慢伸出手说:“行。那你把钱拿出来。”我摸摸灯笼裙的大口袋,里面只有瓜子和家门钥匙,别的什么都没有。中年妇女说;“没钱也行,你把手机押在我这边。”我只有苦笑。我是个享乐至上的人,在我享受生活的时候,身边从来不带手机。这个中年妇女并不像精明得冷酷的人,憨厚的黑脸,说话的声音小而胆怯,向我伸出的那只手不自然地微微晃动,害着羞似的。但她最后对我说的话却那么斩钉截铁,“什么都没有,那谁会相信你?你去找别人试试看,没有一个人相信你。”
  信任的基础只是一只手机或一百块钱?
  于是就关了门。
  现在的问题是,我找不着到香炉山的路,也找不着回家的会稻路了。我在迷宫一样的村落里迷惑不已:不是说白菊湾的村民们是很热情淳朴吗?谁说过这句话来?我想起来了,我奶奶说过,我妈也说过。现在轮到了我,我该怎样说?
  如果不是迷路的话,今夜会是一个很好的享受机会。我心里焦急,所见到的事物尽成过眼云烟。但是到了现在,时过境迁后,我可以从容地给你描绘一下这些村庄的美丽了。确实是美丽的村庄,每一个村子都被树木掩藏,路上铺着干净清凉的石块,村子里河道纵横,清澈的河水从每一户人家的屋前或者屋后流过,河水里穿行着一群群小鱼,在夜里唼喋有声。野菊花到处开着,竹林随风摇曳。所有的庄稼地都被辛勤的农人收掇得秩序井然,棱是棱,角是角,田地里看不见杂草,就如干净女人的床一样。
  我抬头看看偏西方向的月亮,从它现在的位置判断,应该有十点钟了。我迷路两个多小时了。
  我的耳朵忽然听到歌声。有一个男人在唱歌,并且这个人向着我走来了。我掏出一粒瓜子,迅速地和自己打了一个赌:瓜子掉到头上,今夜的好运气来到。瓜子掉到地上,好运还没有来。我把瓜子朝头顶上方一抛,瓜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我的头顶。哈哈,好运来了!我头顶瓜子,站在那里,微笑着迎接这个唱歌的人。
  唱着歌的男人走近来了,他停下步子。很显然,他看得出我不是村里人,有些明白我的处境。他等着我开口。我说:“请问……”刚说了两个字,我就不说话了,我认出来了,这个人就是我刚才在会稻路上看到的,一个我拒绝与他搭腔的年轻人。我不太信任他。他的手里还是拿着蒲扇。
  这时候,他也认出了我,站在那儿不吱声。
  两个人面对着面,样子难堪。
  还是他打破了沉默。
  “你有什么事吗?”他的语气里没有一点生硬的成分,看来他并没有为会稻路上的事感到不快。这使我的心里生出了警惕。我并不流露出警惕的样子,他也许是我今夜唯一的指路人。我轻松地说:“迷路了。难道陌生人就要永远在村子里打转吗?”他笑了,声音轻而得体,自信地说:“碰到我就不一样了。我认识这里所有的路。”
  我喜欢这种自信的口气,但是自信并不说明什么。
  我决定不回家,而是继续我的既定目标,这有些冒险,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带路人更是一个危险因素。我跟在他的后面,问他尊姓大名,他云里雾里地回答我:“苏家庄人,姓苏。”
  他没有问我的姓名。我有些奇怪。
  为了预防危险,我做了一件事:在暗地里捡了一小块砖头,对他说,我要给丈夫打一个电话。于是就转身避开他的视线,大声地对砖头说:“你先睡吧。我还是要到香炉山上去看月亮。……没关系,小苏陪着我,他年轻力壮。……他是苏家庄人。”
  把砖头放进口袋里,我转身对苏说:“苏,今天真悲惨。我碰了无数钉子,没有谁肯像你这样带路的,有的要钱,有的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苏淡淡地说:“你运气不好。你要是碰到我燕姐姐和我老干娘的话,早就到了香炉山了。”
  我跟着他穿行在一个又一个的小村庄里。我心里保持着紧张,苏却轻松地向我介绍每一个村子里的秘密:“这棵广玉兰树是老叶家的,有一百年了。夏初开花,半树白花,半树紫花。不是嫁接的,天生就这样。我们都叫它夫妻树。”
  我心里一动:苏这么说,是有含义吧?
  苏又介绍:“你看到这家人家门口的葫芦了吧?他家的葫芦上了菜市场,比别人家的贵一倍还不止,——还供不应求,因为他家的葫芦每一只都是并蒂葫芦。真是少有。”
  我的心里又是一惊:并蒂胡芦?暗示?
  苏在一户砖木结构的屋子后停下来,用扇子柄指指它,神秘地悄声问道:“你胆子大不大?说实话,大不大?”
  我把这句问话放在心里迅速地盘算一下,这样回答:“我胆子很大,我练过跆拳道,空手跟一到两个男人打架不会输。”苏好像有些失望,一下子兴味索然。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我马上来了精神,说:“你怎么不说了啊?你继续说下去啊。”
  苏叹口气,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叙说道:“这家人家的爷爷,十八岁的时候结了第一次婚。新娘子是镇上的大户人家闺女,很漂亮,——就像你这样漂亮,结婚的那天夜里,男的起身上厕所,看见新娘在月光下梳头,新娘子头发很长,从梳妆桌上一直拖到地上——原来她把头拿下来了,放在桌子上梳头发。她是个狐狸精,狐狸美女。”
  这一次,我怀疑苏是在调戏我。我还从来没有被男人说成是一个漂亮的狐狸精,没有男人敢这么说我。
  我装聋作哑,紧催着苏快点走。我不怕他使坏,我给我的“丈夫”打过“电话”了,他会有所忌惮的。

  从迷宫一样的村落里转出来,走到一条向着香炉山的直路。路的两旁边只有成片矮矮的野菊花,视野开阔。我这才轻松了一些,问苏:“你还有干娘啊?刚才说的燕姐姐是谁?”
  我马上就要让他离开我,从这里到香炉山的路,我熟悉。这条开满野菊花的路,北头连着香炉山,南边连着会稻路。我有礼貌地等着苏回答这个问题,回答完了就和他告别。
  苏的话出乎我意料,他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说:“我陪你到了这里。礼尚往来,你要陪我到前面那个村子里去一趟。顺路的。我去看我的老干娘。”
  苏指着前面的那个村子,村子就在香炉山脚下,我必经的地方。村里的一座屋子里,隐隐地亮着灯。
  我对苏说:“不行。我到香炉山就是去看月亮的。你看,月亮马上就要落到天底下去了。”
  苏说:“是啊。月亮马上就要落下去了。你还没爬到半山腰的观云台,就看不到了,还不如陪我一下。”
  我承认这一点。折腾了三个多小时,面临着打道回府,我心有不甘。也许苏已看出了我的心思,但是这与他是没有关系的,也不存在这样的礼尚往来。我绷紧了脸问他:“那个村子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并蒂葫芦还是双色玉兰花?”我居高临下的口气没有打消苏的热情,他几乎是急切地说:“跟着我,没错的。有很好玩的东西。走!”他走了几步,看我还在原地不动,跺一下脚,催我:“快走啊!你没听说过香炉山上今夜会出现神灯啊?我们去问问干娘,她知道神灯出现的时辰。”
  有许多时候,我的好奇心会超过理性,就像猫一样。我真的跟着苏走了。神灯?香炉山上的神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回事啊。如果真的存在这件事的话,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也许是现在的人们有意地忽略这种事,只对杀人之类的事感兴趣;或者这种玄妙的事纯粹就是乡村的秘密——只属于乡村的秘密,只在乡里口口相传。
  这些看似平淡的乡村还藏着多少的秘密?乡村的路是不是在夜里都会化成迷魂之路?
苏的干娘叫夏婆婆。村口那座亮着灯的土房子是乡村的小教堂,将近十一点,这个时间在乡里是躺在床上做梦的时间,但还是有许多人在里面虔诚地做着祈祷。
  苏带着我走进小教堂,正好大家都跪着,他也跪下了。我站着不动,他扯我,把我扯得跪下了。我有些恼火。我对他说我不信教。他说他也不信教,不信教的人难道就不能表达一下对神明的敬畏吗?我没有理由相信他这句话,跪了几秒钟就跑到门外去了,苏刚才扯我的动作太亲密,我想让他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
  一会儿,苏和夏婆婆从小教堂里出来了,站在我边上唠呱。
  “今天是走来的?燕姐姐好些了吗?”满面起皱的夏婆婆问苏。她的脸真像一片脱了水的风干树叶。她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吉祥温顺。
  “好些了。刚才我去看了她。我一个星期没有去看她,她就担心我变心,急出来的头晕。我去和她说说话,她也就好起来了。”苏回答。
  “那你想不想变心呢?”
  “想啊。”苏笑着说,听得出他是开玩笑。但是他瞄了我一眼,让我又气恼起来。真是见了鬼了!这种小土痞子。
  “她那群金腰燕好不好?”
  “一个个活得很开心呢。比她开心多了。”“那你妈怎样呢?”夏婆婆换了一个问题。“妈比去年的秋天好多了。她就是惦记增寿。今天晚上,原本是她差我来看你老人家的,顺便问问增寿的情况。我看时间还早,就先去看了燕姐姐,她要我多陪陪她。所以我就来晚了。”
  “增寿好着呢。”夏婆婆说,“每天早上老早就起来了,到处玩。脾气坏,火性大。胃口大,什么都吃。啊唷喂,真是的。上次把我的小花瓶打碎了,被我追着打了几下,倒乖巧了几个时辰。”
  夏婆婆笑起来。苏也跟着笑。他们这样愉快,我感受不到同样的愉快。我猜到那个“燕姐姐”定是苏的爱人,他有了爱人,还对我这个陌生女人有非分之想?
  现在是夜里十一点钟了,我的恐惧还在,又增加了对一个人的厌恶。我考虑着回家的事。
  我咳嗽了一声。
  苏马上问夏婆婆:“干娘,我听说今天夜里香炉山上看得见神灯呢,你会占卦,知道神灯什么时候出来。”
  夏婆婆极为聪明地瞟我一眼,犹豫地说:“可能年纪大了,算不准。……多少年没算准,没人信我了。我昨天算出神灯是今天夜里十二点一刻出来……但是谁知道呢?谁知道它出不出来?啊哟,我知道了,现在天象气候都变了,它也就不准时了。”
  这夏婆婆,她把失算推在天象气候的变化上。
  这两个人极为严肃地讨论神灯的问题,不像是一个陷阱——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安全保证。我想。我略一踌躇,不去细究这百分之八十里到底有多少可靠的依据,下决心上香炉山一探究竟。
  “燕姐姐是你的妻子吗?”在路上,我问苏。“算是吧。但我们还没拿结婚证书。”苏说。“男人就应对女人负责,不管有没有正式结婚。”我一本正经地说。这句话在我的耳边“嗡嗡”作响。为这句话,我一时倒怔住了:我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软弱?也学会说这样的话了?“增寿是谁?”我又问。
  苏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笑得酣畅淋漓,看来他真是一个快乐的人。
  “增寿是一只母鸡。”他说。
  而后,我明白了一件事:增寿确实是一只母鸡,养着它是为了给苏的亲娘增寿,所以它就叫“增寿”。三年前,苏的母亲生了怪病,吃什么吐什么,连大医院也看不好。眼看着奄奄一息。后来,苏的父亲到花码头镇上的大道观去求签。去晚了,一个道士也没碰到。大道观的看门人老邬听了他的叙述,就对他讲,养一只“增寿”鸡也许有用。以前的人就这样做。男的用公鸡,女的用母鸡。这鸡一定要精心养护的,鸡死人也死,鸡活着,人也活着。于是,苏的父亲就到花码头镇的集市上买了一只健壮的小母鸡,回家的路上,交给了苏的干娘夏婆婆养着。苏的母亲从此没有了呕吐的毛病,活下来了。
  苏讲完了这件温情的乡里故事,我心里有些安定:这些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啊!
  ……镇上的人不是都在说,那个杀人的人,平时脸上总是笑嘻嘻的,杂货店林家的孩子,不是被他抱过?还亲了一下……前两天看到一篇故事,说以前与汪精卫一起做汉奸的褚民谊,就在本市刑场被国民政府枪毙那天,还对记者说他的身体很好,可给医院作解剖用,心脏和骨骼尽数供给医学界研究之用。可见人是具有多面性的。夜深人静,荒郊野外,更要小心提防。
  我不由得有些后悔起来。我是个女人,深知女性的弱点,爱吃后悔药就是弱点之一。现在到了山脚下了,来不及后悔了。
  这时我又觉得苏有些怪异,他看得见夜里的一切东西:静悄悄藏在沼泽地里的白鹭,竹林里的野鸡,野苋菜下面的青蛙……甚至五六步以外的一株兰花他都看到了。他把他看到的悉数告诉我,因为我不相信,他还朝一根竹子上投去一个石子,结果惊起一只野鸡。关于那棵兰花,我坚决不信。他和我打了一个赌:赌一个拥抱。我的好奇战胜了提防心理,欣然应战。我们一起走下路沿,苏用手电筒光一照,真是一株野生兰花草。于是我们走回路上,苏也没提拥抱的事。他还算识趣。
  夜里的这些东西我都看不到,我暗自羡慕他。
  你是鬼吗?我心里问了一声。他当然不是鬼,是我今夜特别乱,我患得患失,怕他这个人,也怕他这人是一个鬼。神灯一定也是一个可怖的事物,或是某个不祥的信号,神灯升起时,苏会不会转眼变成一个鬼?
  “你,你见过神灯吗?”我战战兢兢地问苏。“我只见过一次,还是八岁那年,干娘带着我上山来看了。”
  “什么样子的?”
  他回答:“小小的一个火苗,边上一圈光晕。从山下什么地方晃晃悠悠地升起来,快到半山腰时,不见了。当时看到有六盏吧,一模一样的,我觉得有仙女在暗里提着它们,上了山,就把它们吹了。”
  苏的故事很有感染力,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我听了这个故事后,不再想入非非了。我得承认,这个世界确实有一些使人心旷神怡的东西,哪怕只是想一想它们,也会得到有力的安慰。
  到了香炉山上的观云台,窄窄的上弦月一下子不见了。它不见以后,我更觉得四周的寂静,一丝风也没有。放眼从半山腰望下去,下面就如一条黑漆漆的大河。看久了,双脚恍如腾空,魂若离世。苏坐我边上,坐得很近,我听到他坐下来的时候,惬意地叹了一口气,这不是微妙,简直是明目张胆了。苏在地上扯了一根狗尾草,轻轻地哼起一首歌来,看来他真是很享受这一刻啊。离神灯出现还有二十多分钟,我必须安然度过这段时间。我问苏:“刚才碰到你时,好像唱的也是这首歌。”苏回答我:“正是。一把钥匙配一把锁,哥是钥匙妹是锁……”他还想唱下去,被我打断了:“你去看过燕姐姐了?你干妈说她有一群金腰燕。”
  苏在淡薄的夜光里微笑,语气里也弥漫着笑意:“嗨,这个人,各别。”
  “各别”就是特别,有个性的人就叫“各别”。这里的人都这么说。
  “——她就是一个各别的女人。人家像她这样的,一定到城里去发展了。她读完师范学院,就回村子里当了小学老师,语文、数学、体育,全教,一是爱孩子,二是舍不得小学校里的那群金腰燕。那金腰燕关她什么事?有一百多只呢,住在小学校后山上的木房子里。她经常带着小孩子们去看燕子,给它们投食。燕子也经常到她上课的教室里去看她……所以,人家叫她燕姐姐。其实她叫齐阿巧。我问她,齐阿巧,你到六十岁的时候,难道还让人叫燕姐姐吗?”
  “哟。这是一个好人,你要好好珍惜她,早点结婚,让她安心。”我决不放过任何机会敲打苏。
  “正是。”苏说,“你看,我本来有许多机会出去发展的,但她不让我走。我就留了下来。”
  我问苏:“为什么不让你走?”这是我第一次对他产生出兴趣。
  “她是怕我变心,——女人都这样的。但是我这个人,走也好,不走也好。我在什么地方都会让自己过得舒舒服服的。”
  “你为什么会这样?”我忍不住又问。苏好像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在任何地方都过得舒舒服服的。此时他认真地想了一想,竟说了一个让我想笑的理由:
  “我会唱情歌!”
  这话乍听之下让人发笑,细想一下,确有道理。
  二十分钟过去了,我们没见到神灯从山下飘升到半山腰上。我觉得应该再等一下,就建议苏唱一个。苏有些不好意思,走到山崖边,背对着我,脸朝山下,蹲着唱:“一把钥匙配一把锁,哥是钥匙我是锁。河水清清河水长,哥是橹来妹是船。春来满山鸟咕咕,秋来枫叶满山红。”
  苏拖泥带水地唱完了,还是不见神灯。苏开始唱第二首情歌。他唱完后,我站起来向山下走去。苏追上来说:“再等等看。我肚子里的情歌唱不完,唱到天亮都行。”
  我没有搭理他。很快走下了山,走到通向会稻路的直路。苏在后面跟着我。这条路我认识,我加快步子,一面走一面对他说:“你回去吧。谢谢你!我要快点走的,我丈夫在家里肯定着急了。”苏在后面说:“不用你谢的,我也要穿过会稻路,苏家庄在会稻路的南边。”
  我一直保持着匀速的快步,苏也一直跟在我后面看得见的地方。我气喘吁吁,他悠然自得地唱着歌。会稻路临近了,他停止了唱,小跑着接近我,在我的身后,我几乎感觉到了他的鼻息。
  我猛地回过头,严厉地问他:“你想干什么?”我感到旁边的树叶都一惊一乍。苏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送你回家。”我看看这条路。我从没听说过这条路上出过什么事。我放缓了语气说:“不必了。这条路很安全。”我真想对他说,他才是一个不安全的因素。
  苏说:“我送你,跟安全无关。”“那和什么有关?”苏说:“跟一个男人的面子有关。”显而易见,不是这个理由。但我想了一想,决定尊重他说出来的这个理由。
  我依旧走得有些快,而苏一直落在后面,一会儿,他跑上来,递给我一只又大又沉的稻穗,该有一斤吧。说实话,我有生以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稻穗,它匀称,散发着令人感动的气息。我的感叹还没结束,苏又递过来一束野菊花,黄色的,微微沾上些露水,显得润而沉厚。它枝叶繁多,放在手上成一大捧,每一朵花儿都光泽亮丽。我“啊”地发出一声,我感觉到我的内心就在此时轻松畅快了。哦,许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我把稻穗和花放在一起,两样不相干的东西在一起竟然如此和谐。
  苏喜笑颜开,大声说:“谢天谢地,你终于高兴了。”
  这句话感动了我。“谢谢你!”我真诚地说。到现在为止,与苏呆了四个小时,这是我对他仅有的一次真诚。
  花码头镇上一片灯光,我看得见我住的地方了。我停下来,意欲告别。
  苏说:“其实是我要谢谢你。我去年夏天第一次在蓝湖边上看到你,你穿了一件绿色的裙子,像仙女一样。昨晚,我在这条路上看你埋蝴蝶翅膀,心里想,不愧是一个仙女。人家都说有学问的女人不漂亮,你是一个例外呢……所以就想着和你说说话。我实现了这个愿望,是我的幸运。”苏的言语里透露出一丝不自信,不多,但足够让我知道,他是因为爱,才显出不自信。
  苏难道早就暗地里认识了我?
  苏忽然调皮地说:“再见,艾我素老师。”
  苏说完就走。远远地,我突然看见他在路上快乐地蹦跳着走路,那把扇子在他身边挥舞……天,与他在一起,我也有了夜视的能力了?
  苏知道我的姓名,他是认识我的。但我不认识他。他一定知道我许多事,譬如在大学里教书,写诗,写童话,独身,火暴的脾气……住在花码头镇后面的小区里……
  那么,这砖头手机,给子虚乌有的丈夫用砖头打电话……
  我想他早就看穿了我的把戏。
  这个积极的人并不吹毛求疵,他实现了愿望,快乐了。而我呢?我怎么评价我度过的这一夜?他感到的是爱,我感到的是恐惧和厌恶。我自认为是一个很享受生活的人,却白白失去了一个享受愉悦的机会。
  我是一个积极的人,我要重新享受一下昨夜风景。
  回到家里,我开始给自己洗尘接风。我在院子里的瓷桌上放了三只酒杯,一只敬天地,一只代表苏,一只是我的。杂货店林家的花雕黄酒,五块二毛钱一斤,便宜而好喝,味道纯正雅致。苏给我的稻穗和黄菊花横放在瓷桌当中,在微微的晨曦里,它们各自显示出令人惊叹的对称之美。回想昨天一夜,浑身如沐春风:最初粉红色的上弦月,美丽的迷宫一样的村庄,苏的情歌和有趣的故事,乡村小教堂,干娘和燕姐姐,“增寿”鸡和金腰燕……我尤其感谢苏给我的一夜之爱。我知道,此夜之后,我会驱除怯懦,就像从前那样无所畏惧。
  我端起酒杯碰碰苏的酒杯,说:“苏,祝你妈妈长寿!祝你和燕姐姐一生幸福和快乐!”
  2009年7月21日—7月25日写于浦庄
  2009年7月26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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