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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斗鸡五

  败于鸡,盛于鸡,鸡关人命。我姥爷家的境况就是如此。收回了马道街的门面房子,老姥姥在其二弟辅助下,先经营乡下特产,如核桃、板栗、木耳、花生、干菜什么的。弟送货,她出手。因为占据的是马道街正中,不远又是大相国寺的东门,客人络绎不绝,川流不息,生意竟如滚雪球一般,越做越大。加之,东京四处传讲,说姥爷一场斗鸡赢了三间金屋,人们都想看个究竟,这下更使生意门庭若市。来年,老姥姥一算计,索性请人书了金字匾额:“达宏杂店。”这样入了正行生意,有其乡下弟弟掌办,按月交钱,母子俩干脆坐享其成。

  说我姥爷,一场斗鸡,声望鹊起,名振东京鸡界。西罩派和南罩派是京城鸡派中两大派别,自老姥爷走失,西派就威信扫地,实际上,南派已成了东京斗鸡主流,方老板是实际的鸡皇。如今情况不同了,以民国初始为界,南派昌盛的时代已告近尾,西派又开始了新的崛起。姥爷的鸡不是西派的代表,但老爷斗败了南派鸡皇,自然也就成了有脸面的鸡界人物。

  老姥姥靠着儿子的一场斗鸡,重又获得了她年轻时的太太一般的生活,不消说,对儿子终日斗鸡,再也不说什么。儿子斗鸡去了,冬天她要让他多穿衣裳,夏天她要让他戴上遮阳帽,回来时例必把可口饭菜端在桌上。有了家中这等援助,姥爷喂鸡、调理、斗养更加专注,由实践而理论,姥爷索性精心探究起斗鸡学问,一年不到,其道行深了许多。

  下年,袁世凯在北京,立洪宪年号,当了皇帝,其四子袁四少爷在东京也有了地位。袁四少爷有一特性:少从政,多玩斗。对栽花、喂鸟、养鱼、驯狗、放鸽子、玩斗鸡、拨鹌鹑、斗蟋蟀都有兴致。尤对斗鸡,嗜之如命,曾雇了好几个鸡把式为其调教。把式中的柳中元最为行手,是东京鸡界的名人。

  一日,柳中元在鸡中碰到了我姥爷。

  问:“听说你斗败了方老板?”

  答:“方老板的鸡……好鸡!有智有勇,腿稳嘴狠,攻快守牢。”

  “袁四少爷曾被方老板斗败过,输了十两银子……你要想见他,我可引荐。”

  如此,姥爷择了一日,随柳把式进了袁府。偏巧,那天袁四少爷到黄河渡口出游,不在府里,姥爷在柳中元处吃了便饭。同时,柳中元看姥爷也是鸡界一杰,送了姥爷一筒茶叶,并叫了马车。

  到家已是日暮时分,很多鸡界朋友,都在摇扇坐等,见了姥爷,一个个忙起身迎着,自然都新添了几分恭敬和羡慕。

  我姥爷满面光彩,和大家一一打了客套招呼:“都坐都坐——娘,给叔、伯、师傅们泡上水。”

  “不要了不要了,刚喝过。”

  姥爷从口袋取出一个精制竹筒,摇了摇。

  “这是袁四少爷送给我的茶,都尝尝——皇上专门派人从北京给四少爷送来的。”

  这下,把朋友吓着了。谁能想到,斗鸡走狗,竟也能喝到皇帝送的茶。换到几年前,清朝不垮,这就是御茶呀,那可是想也不敢想的。

  娘提来了一壶水。

  姥爷狠心从竹筒盒中撮出半撮红黑茶叶,犹豫一下,手一抖,又抖进了筒中几根,正要往开水壶中放,北罩派的斗鸡主持上前拦住了。

  “清本,少放点儿,大伙尝尝就行。”

  往壶中放了一点儿,手中留下几丝又放进了竹筒里。姥爷说:“这个竹筒是皇上用过的,送给四少爷,四少爷送给了我。”

  鸡界朋友们把竹筒传看了一遍,见竹筒古香古色,上边刻着芙蓉花和“清心”二字,别无特色,但还议论了一番。

  “这怕是袁大人十几、几十年前用过的。”

  “皇帝的东西都是宝。”

  “听说乾隆用过的一个牙签,一千两黄金还不卖。”

  …………

  姥爷十分乐意听这些,中间又插了些奉承袁四少爷的话,就说到斗鸡的正题。

  “见了袁四少爷,那是太子呀,谁能想到,袁四少爷竟就不见架子,一张嘴就问咱们东京斗鸡的几个罩派,各派都有哪些主持。东派我说了张二爷你,南派说了三伯你和方老伯。汪叔,说到北派,我把你介绍给了袁四少爷。西派呢,袁四少爷问我是主持吧?我说哪能呢,有前辈高爷和汪爷。袁四少爷就笑了笑,问了我各派的异同,还有喂养。最后让柳中元抱来一只纯青公鸡,和我的花鸡斗。玩儿的呀,袁四少爷能和咱斗鸡,就是施了皇恩的,咱能赢?赢不得!我让花鸡连斗三局都输了。袁四少爷也看出来西派鸡的‘单招迎百招’、‘不变应万变’的特性,不是轻易可以斗败的,当时就问我要只西派鸡,我立马把花鸡送给了四少爷。后来,我说走,四少爷又请我和把式们吃了午饭,炒了十八个菜,那菜有色有味,我连见也没见过,都是皇宫菜,一下吃到后半晌,走时袁四少爷送给我一个茶筒,半把茶叶,我就坐着他的马车回来了。”

  姥爷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堆话,连个嗝儿也不打,把鸡界长辈们都听得入耳入脑。到话末了,他上前打开壶盖看看,给每位倒了一杯。

  “尝尝,品品御茶味儿。”

  长辈们纷纷端起钧瓷杯子,每人都先用舌尖沾了一下,就一同歇嘴,相互看看,各个皆满脸兴奋光彩。

  “果然好茶!”

  免不了又是好一阵赞叹。最后长辈们问了袁四少爷统共喂了多少鸡,有几个鸡把式,天就彻底暗黑下来。蚊子成团在头顶嗡叫撕扭,风也时有时无。这种时候,往日人们早奔到龙亭湖边纳凉去了,今天却没一个有要走的意思。老姥姥点上灯,挂上熏蚊的艾绳,大家在灯下,直谈到深更三时,才慢慢散去。

  姥爷是个慷慨人,临走时,给每人捏了一撮“袁四少爷送的御用茶叶”……

  自此,姥爷在鸡界威望日高,在整个东京成了头面人物,富豪巨商见了,都点头搭话,喜迎笑送。这样一日一日过去,后来竟连警察署的人,途中见了姥爷,也要慌忙跳下马车寒暄一二。

  再说南派主持方老板,输了房子,生意折损三分之一。回到家,把各个店铺分给儿们掌管,自己只是抽空过问,把其余时间都用在养鸡调理上。自己亲自选蛋,寻母鸡孵出。赶上两次嫩鸡相斗的初试,从十二只公鸡中,定养两只,七只母鸡中,定养一只。三只鸡子,都是纯色,性格、体型、骨架、身重、头部、腰背、腿爪,务必可意尽心。除了赶鸡,方老板依旧把这三只鸡子关在后院暗训,加上十几只陪训鸡子,日用开支都在八百制钱到一贯之间。

  说话间,又过新春,初二就是斗鸡日子。初一那天,方老板到我姥爷家,先给老姥姥拜了早年,回头把姥爷叫到一边。

  “清本,二年过了,明年斗鸡坑里玩玩?”

  “压注?”

  “当然了。”

  “多大?”

  “还用问呀。”

  这时候,无论姥爷的斗鸡如何,声望已是东京鸡皇,他当然不能不应。

  到了初二这天,北郊斗鸡坑,不消说,人是多极。都知道南派、西派是明合暗离,有着死结。姥爷和方老板的斗鸡,是这两派的关键,谁输谁赢都关系到两派声誉。方老板对此次斗鸡是成竹在胸,要雪一年前的一败之耻,所以早早来了。

  此次,姥爷到的迟,他坐的是上等马车,穿的是黑绸袍子,抱的是紫毛纯鸡,一入场,气度就同一年前迥然不同,一副轩昂神态。后边跟了全部的西罩鸡客,前护后卫,很有点袁四少爷的派头。这阵势,先就伤了与方老板间的和气,自然,方老板一开口便省了往日相斗的客气话,

  “清本,我是来赢那三间金屋的。”

  “知——道。方老板,你压啥注?”

  “钱庄的房子。”

  姥爷笑了笑。

  “抵住了。”

  “那就写个字据——头家,你过来。”

  鸡头家来了。

  姥爷不看鸡头家,把眼上吊着。

  “方老板,今儿你输了倒没啥,可我怕你赢了,房子不敢要,还要闯大祸。”

  方老板冷眼盯着我姥爷。

  姥爷又笑笑。

  “你大概不知道,我前几天被袁四少爷招去做了把式。专给袁四少爷训西派斗鸡。今天抱来的鸡,就是袁四少爷的。袁家无论如何是皇家,这鸡也是皇鸡,你想斗败了,袁四少爷会咋样?好歹他也算太子呀!”

  话是仅有这样几句,姥爷也说得慢条斯理。完了,方老板不接腔,默了好一阵,脸上渐渐就给气白了。最后,他斜我姥爷一眼,满目蔑视地抱起斗鸡,叫来马车就坐上回家了。

  人群立马乱了阵势,相互寻问起来。

  姥爷朝闲人们望望,扬手招了一下西派鸡客,也坐上马车走了。有人问说不斗了?姥爷说:“方老板嫌赌注太大,上了年纪,不敢这样疯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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