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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03 男人是世界上最可恶的动物!(3)

  前往谈判之前,剿匪司令部以及军管会反复讨论过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让大家非常意外的是,余珊瑶抵达韩大昌亲自选定的谈判地点后,韩大昌和余珊瑶单独谈了半个小时,便决定在协议上签字。韩大昌是一个行伍的人,心却很细,他坚持要余珊瑶去才签字,只是想给余珊瑶一次立功的机会。整个签字仪式非常顺利,中午,韩大昌还大摆宴席,庆祝签字成功。余珊瑶和陆秋生等回到剿匪司令部,司令部为他们举行了庆功会,第二天一早又敲锣打鼓送他们回到了医疗队。

  韩大昌所部顺利解决,余珊瑶功不可没。恒兴市军管会给余珊瑶记了一大功,并且提升她当了人民医院副院长。因为这一变化,余珊瑶不可能继续留在医疗队,必须回医院上任。方子衿是余珊瑶的学生,需要跟着她,和她一起回了恒兴。因为最大的一股土匪被解决,医疗队的安全隐患消除了大部,不再需要两个班的战士护卫,陆秋生和他带来的一个班战士,同时也回到了恒兴。

  此后不久,余珊瑶便接到了一纸聘书,聘她担任华中医学院教授。

  华中医学院是一家新组建的高等学府。组建之初,师资和学生分别由几家高等医学教学机构合并而成。政府政务院的初衷,是想在中南乃至整个南中国,创办一所最高医学学府,以最快的速度,培养大批专门人才,彻底改变这一地区尤其是边远落后地区缺医少药的现象。但是,华中医学院建院之初,虽然从华中以及华东抽调了一大批教学骨干,学校的师资力量仍然显得不足。尤其是业务过硬思想可靠的各级各类干部,更是令中南军政委员会卫生部的领导们大伤脑筋。为了建立一所革命化的新型大学,他们在整个华中地区甄选人才。恰在此时,余珊瑶为解决韩大昌部立了大功,事迹上了报纸电台,也上报了中南局。中南局的有关领导看了她的简历,立即拍了一下桌子,说这是个医学专家嘛,华中医学院不正缺这样的人吗?

  一个月后,余珊瑶告别恒兴前往省城宁昌,担任华中医学院医疗系副主任。

  和余珊瑶分开一个月后,一场意外之灾降临到方子衿头上,让年仅十九岁的她遭遇了家破人亡的厄运,又因为这场厄运,戏剧性地将她推到了华中医学院,真真正正做了余珊瑶的学生。

  那天,方晋诚夫妇从中医院下班回来,见门口坐着一个人。他们并没有认出那个人,而是认出了他身上那件袄子。袄子是方文兴去铜梁军校之前做的,从没穿过。他当了国军军官,服装由国民政府发下来,嫌这件袄子太土了,不能显示革命军人的威武。方晋诚把这件袄子送给了乡下的穷亲戚方七头。从那以后,无论冬天还是夏天,方七头都穿着这件袄子,补丁补了一个又一个,脏得可以刮下一层油,也没有脱下来。

  “七哥,你啷个来喽?”方晋诚惊讶地问。

  方七头正闭着眼睛打盹,听到叫声,睁开眼,没有说话就跪了下去。说他五叔,我对不住你。方晋诚在同宗兄弟中排行第五,和方七头是平辈,他这是随自己的儿子在叫。

  “你这是做啷个?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嘛。”方晋诚立即把他扯起来,迎进屋里。

  方七头不坐,站在那里,抖抖索索在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沓纸来,双手递到方晋诚面前。方晋诚一看,全都是地契。

  方七头在方家坝子最穷,老婆很早就去了,留下一溜儿五个娃儿和一大笔债。如果不是方晋诚的地给他种,除了出外讨饭,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念着方晋诚的这份好,逢年过节,总是要到方家来走走。这次土改,方家的山方家的地,全都分了。土改队一走,方七头就把地契全都收起来,给方晋诚送来了。

  “七哥,这是为啷个?”方晋诚问。

  方七头说:“他五叔,把你家划成地主,我这心里已经像猫爪子抓。再分你家的地,不是日先人的事吗。”

  方晋诚解释说,划地主是政府的政策,而且,他在城里也划了成分,是自由职业者。一个人的成分以他居住地为主,所以,他的实际成分是自由职业者,地主只算是兼职,不碍事的。以前之所以置地,是因为以前的政府,眼睛只盯着达官贵人,不顾老百姓死活,所以置点地,给自己留条后路。现在新中国新政府情况不一样了,这是一个为老百姓的政府。

  方七头说,他五叔,我没读过书,大道理我不会说。不过我喜欢听个古书啷个的。从古至今,哪个皇帝登基,不大赦天下?不屯田垦地?为了啷个?为了让老百姓晓得,那是一个好皇帝。中国五千年,哪一个坐了天下的,不是对老百姓好?为啷个?那是因为他的江山还不稳镇,怕老百姓起来反他。过了十年八年,他的天下坐稳了,你再看,又有哪一个不吃老百姓的肉喝老百姓的血?现在好不等于将来好,将来的天下是啷个样子,哪个都说不准。所以,这些地契,无论如何不能交出去,得自己留着,防着点不是?

  方晋诚还想劝他,他留下地契,掉头走了。方子衿从医院回来,父亲就问她,衿娃子,你参加学习多,你说说,这事该啷个办?方子衿也不知道该拿这些地契怎么办。周砚月就说,不如给秋生打个电话,他是政府的人,应该知道啷个办。

  听他们提起陆秋生的名字,方子衿脑袋都要炸开了。刚刚由医疗队回来时,她很快就发现情况不对,陆秋生不知不觉在她的家里搞起了统一战线,将她的父母给策反了。方子衿是一名新时代的女性,讲究的是自由恋爱。自己还没有决定是否爱他,他却先攻下了自己的父母,使得这事变成了父母之命,味道全变了。她当即和父母大闹了一场,说你们当初不就是自由恋爱的吗?为什么轮到我,我就不该自由了?周砚月说,秋生是一个实笃人,听妈的话不错,你跟了他,会一辈子幸福的。方子衿的倔脾气一下子上来了,大声叫道,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幸福,你是怎么知道的?从那以后,她不仅不再见陆秋生,甚至连名字都不提。陆秋生却还是一如既往,有时间就往方晋诚家跑。方子衿只要远远听到家里有他的声音,掉头就走,甚至连晚上都不回家睡觉。

  现在听周砚月又一次提起他,方子衿立即就说,你们要找哪个是你们的事,别找我。说过就噔噔噔上楼了。

  第二天下班后,陆秋生赶来了,一听说这事,也觉得头大。方家坝子吗?怎么会这样?我听说,楚乡县委肯定了方家坝子的土改工作,将他们那个工作队列为先进,已经报到地委来了。如果这事闹出来,土改工作肯定要重来,县里和地区都会非常恼火。方晋诚一听,急了,问他啷个办。这是一个新问题,陆秋生也不知道怎么办,他表示找人打听一下再回话。又过了两天,陆秋生回话了,地委的领导对这件事非常恼火,土改工作队受到了严厉批评,刘队长带着人已经重返方家坝子。方晋诚问这件事会有什么后果。陆秋生说,这件事和方晋诚没有半点关系,但是方七头的农会主席,肯定当不成了。

  那天,方晋诚夫妇商量了半夜,觉得这事连累了方七头,心里过意不去。他们商量的结果,是回方家坝子走一遭。方晋诚原说他独自回去,可周砚月不放心,一定要跟他一起走。两个人同时请假不容易,就拖了一个多星期。

  赶到方家坝子时天已经黑了。他们在村里走了走,发现家家都是空的,人影都不见一个。两人纳闷,却听到村西头上下坝子之间有闹闹杂杂的声音。方晋诚牵着周砚月的手,向村外走去。到了村口,见前面的晒场上点着两盏大大的汽灯,汽灯下围着密密匝匝的人,正在开会。他们走过去,站在最后面。

  汽灯虽然比豆油灯亮许多倍,可在人群的背后,光线还是弱,只有场子正中,两盏汽灯最下方,那才是耀眼之处,强烈的光线将墨黑的夜幕穿了两个深邃的洞,一些飞蛾围绕着灯扑棱着,像是一些欢快的孩子。汽灯下面是一座土台,应该是临时搭起的。土台的后方,摆着两张八仙桌,两桌人像吃酒席一样围桌而坐,所不同的是空着面台的那一方。其中一桌上的人有男有女,他们穿着劳动装,扎着武装带,应该是土改干部了。另一桌正中坐着谈不得,看情形,他算是一个人物了。台子正中空出的地方,方二拐子站在那里,正唾沫四溅地大声说着什么,他的面前,弓着腰站着一个人,胸前挂着一个大大的牌子。方晋诚通过那件黑不溜丢的棉袄认出了他,是方七头。

  方二拐子大声地说,咯老子的,方七头把地契还给地主,是破坏伟大的土改运动,是向阶级敌人投降。方二拐子声嘶力竭,一句话带着四五个脏口。方晋诚见方七头因为自己被批斗,心里搁不住,扒开人群向前走去。周砚月一个不留神,让他闯过去了。想拉已经来不及,只好跟在后面往前挤。

  方晋诚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天,方家坝子翻天覆地。方七头的农会主席之职被撤了,换成了方二拐子,谈不得当上了副主席。宣布这一变动的同时,刘队长作了自我批评,他说,由于他学习不够经验不足警惕性不强,思想上阶级观念薄弱,上了地主阶级的当,因此选上一个地主阶级的狗腿子当了农会主席,给伟大的土改运动造成了巨大损失。他已经主动向组织递交检查,要求组织对他所犯的错误给予严厉处分。接着,他的话锋一转,说这一次,我们一定要把印把子牢牢地掌握在无产阶级的手里,要充分依靠那些最贫苦的农民兄弟,让他们真正翻身做主人。毛主席说过了,只有无产阶级,才具有革命的彻底性。在方家坝子,真正的无产阶级的代表,就是方二拐子和谈不得。

  方二拐子和谈不得是真正的无产阶级,确实不假。

  方二拐子很小的时候,父亲被国民党抓壮丁抓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谁都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他的母亲将他拉扯到十二岁,劳累过度,也死了。从此他就在社会上四处闲荡,偷鸡摸狗。方圆几里的乡亲,都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谁都不敢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二十岁的时候,偷人家的女人,被那家的丈夫发现了,打断了他一条腿。现在三十三岁了,还是贼心不改。他四处闲荡的时候,看到别的村子土改斗地主分浮财,羡慕得要死。由刘队长指名当上农会主席后的第一件事,就和谈不得商量,想将方晋诚骗回来批斗。

  谈不得的情况,和方二拐子相比,是半斤对八两。

  他很小的时候,和母亲一起要饭。方晋诚的父亲好心,见他们母子快冻死了,就把他们领回家,让他母亲当了填房,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可他野惯了,受不了约束,十五岁的时候自己跑了。差不多十年之后,染了一身癞疮回来。方晋诚帮他治好了病,又替他娶了一房媳妇。可他对那个女人又是打又是骂,人家没法和他过下去,跟一个贩山货的跑了。最初,方晋诚还给他一些钱,可他拿到钱之后就去嫖去赌。方晋诚只好改变方法,让他守一座山过日子。

  方二拐子找谈不得商量斗地主的事时,谈不得的眼珠一转,起了歹心。他把水烟袋往鞋底磕了几下,磕掉烟尾,说,要斗就把他婆娘弄来,一起斗。那个骚婆娘,龟娃儿。说着,他的涎水几乎流出来了。咯老子玩的女人也不少了,还从没见过那么白,奶子那么挺的。方二拐子伸出血红的舌头,在又厚又干的嘴唇上舔了舔,仿佛周砚月那对瓷白如王母娘娘蟠桃宴上绝色美味的蟠桃般的奶子就在他的面前。他说,乖乖,就是看上一眼,咯老子也美死了。两人经过一番商量,知道即使将方晋诚和周砚月骗来,土改队也不一定同意让批斗,即使同意批斗,也不一定让他们有机会看周砚月的奶子。谈不得贼眼转了转,一个主意冒上来。他说,这事靠我们两人不行,要多找几个人。真的出了么子事,就说是他们干的。

  方晋诚不知道他们的阴谋,带着周砚月自投罗网。

  他们还没有走近中间的台子,已经被方二拐子和谈不得联络的几个二混子逮住了。那几个二混子冲上去,架住方晋诚和周砚月,兴奋得嗷嗷大叫。方二拐子听说抓到了方晋诚,高叫着将地主分子方晋诚押上来。谈不得更是抑制不住兴奋,凑到刘队长面前,低声地说了几句。刘队长一高兴便站上了凳子,将一条裤腿捋到大腿上,在那白白的腿上猛拍了一巴掌,说,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呀。斗,啷个不斗?

  方晋诚和周砚月被押到了台前,和方七头站在一起。方七头一见,几乎哭出声来,对方晋诚说,他五叔,你为么子这时候回来?这不是送肉上砧板吗?方晋诚说,七哥,连你都挨斗了,我应该陪你的。

  他们的声音被蹲在凳子上的刘队长喝住了。刘队长掏出一支纸烟,将烟的一头在大指甲盖上有力地磕了几下,叨在嘴里,又掏出一盒洋火,划燃点了烟。他摆了摆手,将洋火头上的火摆灭,随手扔在地上,从嘴上取下刚点燃的烟,夹着烟的手在空中画着大大的弧线。他开始作报告了,说工作队正考虑和恒兴方面联系,将狡猾的狗地主方晋诚押回方家坝子批斗,没想到他自己送上门来了。这是党的胜利,是毛主席的胜利,是伟大土改运动的胜利。这证明了一个真理,凡是反动的东西,一定要被人民打倒。接着,他历数方晋诚勾结他在方家坝子的代理人方七头,阴谋破坏伟大的土改运动的罪行。他说,现在方家坝子的农民已经觉醒了,大家要勇敢地站出来,揭发地主剥削压迫穷人的罪行,大家不要害怕他打击报复,有人民政府撑腰,有印把子也有枪把子,不怕狗地主翻天。不打倒狗地主,誓不罢兵。然后,他带头呼了几句口号。

  第一个跳上台批斗方晋诚的,正是谈不得。谈不得一上台就指着方晋诚说: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的老子强奸了我的母亲,你又强奸了我的婆娘,咯老子今天要和你龟娃儿算总账。

  就算方晋诚再好的修养,此时也忍无可忍。他倔犟地站直了身子,扭过头来,怒斥道:谈不得,你血口喷人。

  刘队长在台上大声地领呼口号:打倒地主,打倒一切剥削阶级,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他喊一声,山民们就跟着喊一声。喊声震彻山谷,在夜空中回荡,压住了方晋诚的辩驳。那些围着汽灯飞旋的蛾子被这喊声吓坏了,迅速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不多久,喊声停下来,那些飞蛾又试探着飞了回来,继续它们欢快的舞蹈。

  口号停下,谈不得继续着他的血泪控诉。他说,当年,他和母亲一起逃荒,方晋诚的父亲见他母亲有几分姿色,起了色心,用一个糍粑把他们骗到了自己家里,把他母亲强奸了。他母亲恨死了狗地主,却又不敢反抗。后来,他渐渐长大了,想替母亲报仇。方晋诚的父亲把他赶出了家门。他不得不讨饭为生,吃尽了苦受尽了罪,还染上一身的病。他说,他回到方家坝子时,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方晋诚知道父亲造了孽,才出钱给他看病,又拿出二十块大洋,说是给他买一个婆娘过日子。当时,他还真的以为方晋诚是好人。没料到,方晋诚把女人领回家后,叫女人去洗澡,他跑去偷看。看过之后不解馋,就自己跑进去,占了女人的身子。

  周砚月忍不住了,大声叫道:他说谎,他骗人。那天洗澡的时候,我一直在屋里,是我像嫁女儿一样招呼她。

  周砚月的话,又被刘队长的一阵口号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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