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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05 朝鲜战场来的金达莱花(1)

  北风呼呼地刮着,像有一个什么大汉摇撼着营房一般,整座营房都在抖动,窗户和门嘎嘎地响着。天早就已经黑了,房子里只有一盆火,火光照在白长山的脸以及战友们的脸上,那脸因此血一般的红。外面倒是亮得多,厚厚的积雪让大地披着银装,白得瘆人。

  三连出发。调度发出了命令。白长山和战友们霍地站起来,迅速往身上套着大衣,戴上棉帽,一掀门帘,鱼贯地跑出。外面刮着白毛风,风刮起地面的积雪,漫天飞扬着,雪花像是一团一团白色的雾,在大地间飘荡着,扑棱棱灌进白长山的颈子。列队完毕,白长山一声令下,所有的战友迅速跑向自己的汽车。

  总调度站在白长山的汽车前,趁着他上车的时候,将一只大帆布袋搬上了他的驾驶室。

  “啥?”他问。

  总调度拍了拍那只大帆布袋,说白连长,首长特别交代了,这袋东西非常重要,比你车上的那一车炸弹甚至是你整个汽车连都重要。就是丢掉了你们整个汽车连,也不能丢了这袋东西。志愿军首长命令你,如果汽车被敌人炸坏了,就算是扛也要将这袋东西扛到前线去。

  白长山一下子严肃起来,伸手摸了摸那只帆布袋,感觉里面像是一捆一捆方方正正的东西。这样的一袋东西,比整个汽车连还重要?乖乖,难不成是什么新式秘密武器?白长山对总调度说,你转告首长,只要白长山还活着,只要我们汽车一营三连还有一个活口,我们保证将这袋东西送到前线。

  汽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出了营区,一辆接着一辆驶上了那条跑了多少次的山间公路。

  白雪已经将公路两旁的一切遮盖了,看不到那无处不在的战火痕迹,但这条公路的千疮百孔,却是一目了然。敌人的飞机,每天几百架次地飞临这条公路的上空,一旦发现目标,就狂轰滥炸,即使发现不了目标,返航之前,也会将飞机上所有的炸弹扔在这条公路上,炸不到车就炸路。志愿军有一个工兵师散布在这条公路的沿线,一入夜,就和朝鲜民众一起进行抢修。从天上看这条公路,就像是一条花斑蛇,一块白雪间着一块黄土。

  虽然是夜间行车,白长山和他的战友们都没有开灯。这是在朝鲜战场上练出的绝活,也是生存的需要。这条公路是志愿军的后勤补给线,前方将士所需要的粮食以及武器装备,全都要经过这条路运到。最初一段时间,汽车兵因为不熟悉路况,一定要开着灯行驶,而敌人的飞机,一直在这条路上飞行,遇到车队就会投下大量的炸弹。飞机打汽车,比老鹰抓小鸡容易得多,白长山眼见着许多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倒在这条路上,许多的汽车废在这条路上。敌人的轰炸一结束,战友们就从隐蔽处冲出来,将那些炸得血肉模糊的战友的尸体抬到路边,再将毁了的汽车推到路边,跳上车继续往前开。这条路上,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流血牺牲。

  志愿军总部为了将运输线上的损失减到最小,往这条路上派了一个步兵师,部署在公路沿线。一旦有敌机到来,他们就鸣枪报警。枪声依次传递,正行驶在路上的汽车队,就可以提前进行隐蔽。而且,战士们对这条路也熟悉了,晚上行驶,不再开灯。敌机在天上飞,也不容易发现目标。敌人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他们不断从天上往下扔照明弹,将大地照得一片雪亮。

  最讨厌的就是这个照明弹。一般情况下,在下面行驶的汽车兵,完全不会将头顶上敌机当一回事,敌机飞行的速度快,一晃而过,还没有发现地面有动静,早已经飞过了汽车队的上空。所以,汽车兵们都很藐视那些飞机。但是,那些飞机如果冷不丁扔下几颗照明弹就麻烦了。敌机飞行员一旦发现汽车,那就会像猫发现了老鼠,必然穷追不舍。

  驾驶着汽车奔驰在这条路上和敌人的飞机斗智斗勇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白长山一面专心地驾驶汽车,一面欢快地唱着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他不太会唱歌,颠来倒去,总是这两句,却唱得兴致勃勃。

  路边站岗的战士开始向天鸣枪,几分钟后,敌机飞过来了,远远看去,像是天边飘来的几组星星。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汽车队会就近隐蔽,现在大家完全不将那些飞机放在眼里,它在天上飞,司机们在下面照样开着车,照样唱着歌。

  突然,一架飞机开始投照明弹。大地被照得一片雪白。

  白长山的心中暗自惊了一下,右手向前一伸,按下一个钮,汽车前面的两盏灯突然亮了,射出两根光柱,就像是伸出的两只长长的白毛手。他猛地一脚踏向油门,汽车持续地哼叫着,速度渐渐增加。敌机在扔下照明弹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向前冲出好一段距离了。敌机发现下面的车队之时,由于本身的速度极快,往往需要向前兜好大一圈才能返回。为了迷惑和引开敌人,车队最前面的一辆车,必须打开车灯向前猛冲,其他汽车则迅速向路边隐蔽。今天,白长山恰好驾驶的是第一辆车,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将自己和战友的距离拉到最大。他的车上装的不是易爆品,而且载重量不够,这一切都是专为引开敌机而准备的。

  敌机很快咬上了白长山。三架飞机轮番对他进行轰炸扫射。白长山驾驶着汽车,在公路上呈之字形奔驰。一会儿突然急刹车,一会儿又向前飞奔。爆炸一阵紧接着一阵,在汽车的周围,弹片和碎石乱飞。车的后厢被弹片击中了,迅速起火。白长山驾驶着这辆火车一往无前地猛冲。他很清楚,只要自己多坚持一段时间,战友就少一分危险。

  敌机装载的炸弹和子弹有限,他们将所有弹药扔给白长山之后,打了几个旋儿,飞走了。白长山迅速停下车,拿出灭火器跳上车去救火。等他将火救熄了,战友的汽车也都上来了。敌机回到基地装填弹药后会迅速飞回来,他们会计算汽车行驶的速度,在差不多的位置大量投掷照明弹。这次较量之后,如果继续前行,将是极其危险的,留在原地,同样有可能被敌机找到。比较可行的办法,是向前行驶一段时间,在前方不远处,找一个隐蔽处,将车队隐蔽起来。敌机重新装弹返回后,估摸着快到地点时,就会一边飞一边扔照明弹。没有发现汽车,他们也就会一直向前飞去。前方到底什么地方才能找到理想的投弹点,难以确定,如果运气不好,很可能找不到明确的目标,只好胡乱地将炸弹扔在敌机飞行员认为有攻击意义的地方,然后返航。将飞机上炸弹全部扔下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反而比他们返回装弹更长。白长山他们就趁着这个间隙,驾驶着汽车,猛地向前跑。敌机返航时,上面的炸弹和照明弹全都光了,根本无法发现下面的汽车。他们回到基地装了弹药再来,白长山的汽车连早已经跑出几十公里了。

  车队到了前线营地,白长山提着那袋东西跳下汽车,直接走进了司令部。

  “这是啥?”司令员问。

  “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是啥。”

  司令员让勤务兵把包打开,将所有的东西倒在桌子上,原来是一大包信。

  “我还以为是啥秘密武器呢,原来是些信。”白长山有些不以为然。

  司令员指着这堆信说,你别小看了这些信,这可是祖国亲人对志愿军的感情,浓缩着党和人民对志愿军的热爱关怀和敬慕。我们会将所有的信发给每一个战士,并且让他们写回信,你们一起带回去。对了,你们应该还没有收到吧。我们不需要这么多,有一部分同志牺牲了,你把这些信拿走一部分,分发给汽车连的同志吧。

  既然首长这样说了,白长山不得不照办。他的内心深处是不以为然的。

  按照惯例,汽车兵将物质送到前线后,立即集中起来吃饭,然后就地休息。等天黑以后,再踏上归程。白长山抱着一大堆信回到战友之中,大家正蹲在那里吃早餐,见他抱了一大堆东西回来,开玩笑地问是啥东西。他学着司令员的口气说这是党和毛主席送给志愿军战士的精神食粮。如果是以前,战士们会立即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可这次,他们并没有理解精神食粮是什么,全都愣在那里。

  白长山一个一个地分信,一边分发一边说这是党和毛主席对我们志愿军战士的爱护和关怀,是祖国人民和阶级姐妹对我们的浓情厚谊。大家一定要重视这份情珍惜这份情,好好地看信,认真地回信。我们要让祖国人民让自己的阶级姐妹放心,只要有我们这些志愿军战士在,祖国就是安全的。

  将信发给了他所能见到的每一个人,可他的手中还拿着一封信。

  奇怪,怎么会还有一封?他大声地问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信了,还有谁没拿到?没有人应答。他问了半天,有一位战友说,副连长,那封不是你自己的吗?他一想,对呀,怎么把自己给忘了?这封确实是自己的。

  战友已经为他打来了饭菜,那是两个大白面馒头、几根大葱以及一碗清汤。其他战友的清汤是用行军锅装的,他看了一眼,上面只有几点油星和几根青菜,而他的这一碗中,漂着几块白花花的肥肉。他拿过馒头和大葱,端起那碗汤,走到行军锅前,倒了进去。

  “副连长,你这是干啥?这是给你留的。”有战友说道。

  “一起吃一起吃。”白长山在他们身边蹲下来,啃了一口白面馍,咬了一口大葱。有战友兴奋了,开始大声读着来信。

  敬爱的志愿军叔叔:您好!

  我是上海市第五中学高一五班的学生,我叫余露。我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给您写这封信。

  前几天,我和爸爸妈妈一起读了《解放日报》上有关志愿军在朝鲜与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浴血奋战的事迹,我们全家都被深深地打动了。爸爸说,你们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是党的好儿女,是人民的钢铁战士。是你们用自己的血肉,在筑着我们中华民族新的长城。

  叔叔,我的窗口正好对着北方。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星。我想,那些星星,一定是我们的志愿军战士,而那最亮的一颗,肯定是您……

  读到这里,战友已经是热泪盈眶,哽咽着,再也无法读下去了。

  有战友突然站起来,大声喊起了口号: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白长山被这些信激动了一回,于是打开了他手中的这封信。这封信的字迹好漂亮,绢秀中带着一股力度,飘逸中充满柔情。信的开头部分非常平淡,几句普通的问候语。但后面的那首诗,令白长山怦然心动,尤其是那朵几笔勾出的玫瑰花,带着一股特殊的温馨,一下子令白长山心跳不已。

  能够写出这样的诗句,画出如此图画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再看后面的落款:华中医学院医疗系师资班方子衿。

  衿字白长山不认识,更不理解是什么意义。凡字读半边,读今应该不错吧。方子今,方子今,这个名字非常好听,像诗一样美。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好好地给这个叫方子衿的女孩回一封信,要写得有诗意,要充满感情。光写一封信还不够,应该回赠她的玫瑰花。可这是在战场上,又是大冬天的,什么都没有。如果是春天的话,他或许可以采几枝金达莱花夹在信里。在朝鲜,最常听到的就是金达莱,许多人的名字就叫金达莱,可他还真的没见过金达莱花是什么样的。

  吃过饭以后,大家都没有急着睡觉,兴奋将所有的困意赶跑了。许多战士很久没有写过信了,甚至很久没写过字了。现在,所有人都开始写信。没有桌子椅子,大家在临时搭起的营房里席地而坐。这个在借笔,那个问什么字怎么写。几张薄薄的来信,竟然在严酷寒冷的军营里,投下了浓浓的春情。

  白长山坐下来,仔细地将那封信再读了一遍,然后开始写起来:

  方子衿同学:

  刚写下这几个字,觉得同学的称呼不够亲切,划掉,在旁边写上同志两个字,然后接着往下写:

  顶着敌机的狂轰滥炸,在冰天雪地里摸黑行驶了两天三夜,才于今天凌晨到达前线指挥所的。我并不知道,那只在我的驾驶室里躺了两天三夜的包裹里面装着的,竟然是来自祖国的春风,来自你的春风。

  你的信,就像一束带着淡淡馨香的金达莱花,在我的心中绽开着灿烂……

  这封信后来汇合在其他一些信之中,从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飞越冰天雪地,跨过鸭绿江,辗转来到江城宁昌,到达方子衿的手上。

  这次的信不是李淑芬去拿的。李淑芬刚刚和胡之彦举行完婚礼,两人一起回山东胡之彦的老家去了。而且,这些信,是直接送给校团委的,团委将所有的信拆了,从中选出一些写得特别感人的信作为代表,在随后举行的隆重仪式上由收信人自己上台宣读。师资班有两个人获得了这种殊荣,一个是方子衿,另一个是吴丽敏。吴丽敏的那封信被选中,是因为给她写信的那位侦察排长喻爱军是宁昌郊区人,信中充满了对家乡的怀念和对家乡人民浓厚的感情。上台之前,团委并没有事先通知收信人,叫到名字,此人才上去。当吴丽敏在台上读信的时候,其他同学眼中充满了敬慕,觉得她也成了英雄。

  就在全班同学向吴丽敏表示祝贺的时候,方子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立即兴奋地站起来,向台上跑去。团委书记将一只拆开了的大信封交到她的手上。她迅速将信纸抽出来,扫了一眼。那字写得很一般,令她有点失望。可台下上千双眼睛正在焦急地期待着,她不能多想,便站到了台前,大声地读起来:

  方子衿同志:

  今天,是我们汽车连的全体干部战士最快乐最开心的一天,这一天,是你和祖国人民给我们带来的。

  几天前,我们接受了新的任务,将一批军用物资送到前线。这条运输线是我们全体志愿军指战员的生命线,也是敌人的封锁线。每天,美国鬼子都会派出大量的飞机,二十四小时对这条运输线进行不间断的轰炸。我们就是顶着敌机的狂轰滥炸,在冰天雪地里摸黑行驶了两天三夜,才于今天凌晨到达前线指挥所的。我并不知道,那只在我的驾驶室里躺了两天三夜的包裹里面装着的,竟然是来自祖国的春风,来自你的春风。

  你的信,就像一束带着淡淡馨香的金达莱花,在我的心中绽开着灿烂。

  子衿妹子。我叫你妹子好吗?我曾经有一个妹子,我们兄妹俩的感情特别好。鬼子在东北清剿抗联,屠杀人民,把我的妈妈和妹子糟蹋然后杀了。那时,妹子才十一岁,还是个孩子。从那时候起,我家就只剩下四条光杆了,我爹拉扯着我们弟兄三个。后来,小鬼子完了,国民党来了。我大哥被国民党拉了夫,打四平的时候,被我们四野的炮炸死了。我的二哥和我一起参加了东北野战军,他的运气不如我,打锦州的时候,死在了塔山阵地上。

  算了,跟你说这些干啥?

  今天,我读到你的信的时候,就想起了我那苦命的妹子,我也不知咋回事,就觉得这是我的妹子给我的信,是我的妹子写给我的诗,是我的妹子送给我的花儿。

  子衿妹子,我在想,如果你是上天送给我的一个妹妹,那我就太高兴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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