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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08 就算一生当你的第二,我也会觉得幸福(5)

  后来的一切发生得极其突然。陆秋生将全身的力气积聚于握成拳的右手,右拳在他的额前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准确地落在胡之彦的下颌上。胡之彦的脸猛地往上一抬,嘴巴张开叫了一声。与这一声音同时而出的,是一次红色的喷射,那是一道虹,优美地在空中形成一道抛物线。陆秋生十分清楚,胡之彦的身材至少比他高十公分,体重也超出自己十公斤以上,如果给他丝毫机会,他就会组织疯狂而且凶狠的反击,那时,自己很可能一败涂地。陆秋生的优势在于攻击由他掌握主动,一切迅雷不及掩耳,同时,他代表着正义,对手是在干着一件无耻勾当,心理上首先就输了一着。第一拳打出的同时,陆秋生又打出了第二拳。这一拳击在胡之彦的腹部。巨大的冲击力,使得胡之彦原本向后仰的头部又向前倾,腹部向后收。陆秋生知道自己仍然未能完全握得胜券,他趁热打铁,抬起腿,向胡之彦的裆部猛踢过去。

  最后一击令胡之彦遭到重创。他闷闷地叫了一声,身体失去重心,向后倒去。他的身后有不少男女学生,那些人躲之不及,反而成了他的支撑,有几个人甚至伸出手来帮了他一把,稳住了他的身体,给他反击提供了机会。陆秋生自然清楚还未击倒对方,他大叫一声,扑过去,抬起腿照准胡之彦一阵猛踢。因为身边有其他人存在,有人挡住了他攻击的线路,有人竟然伸出手抓住他,使得他的攻击未能达到预期效果。胡之彦则趁此机会开始猛烈反击。他身高力大,抬起一脚,踢中了陆秋生挥起阻挡的手腕,当即咔嚓一声,陆秋生的手腕骨折了。第二击,他一拳打中了陆秋生的脸,那张带点隐形麻子的脸,立即像面包一样膨胀。胡之彦似乎还想进行第三击,却未能得逞,身边无数双手将他们两人扯住了。

  有人质问陆秋生为何平白无故打人。陆秋生掏出自己的证件,说明自己的身份,又拿起胡之彦刚刚写好的那只信封给大家看。接着,他弯腰从地上拾起那只牛皮纸信封举在手里,指着上面的名字告诉大家,这是一位志愿军写给某位女同学的信。这位女同学是我的未婚妻。他又指着胡之彦说,他,他自己已经结了婚,有了老婆,可还是对我的未婚妻心怀不轨。被我未婚妻拒绝后,他怀恨在心,不仅私拆了志愿军军官写给我未婚妻的信,而且把这些信寄给我。你们说,他的目的是什么?既想破坏我和未婚妻的关系,也想破坏我以及我的未婚妻和志愿军的关系。你们说,他到底想干什么?我怀疑此人是美蒋特务,是要破坏抗美援朝。

  陆秋生的话激起了那些青年学生的义愤,他们不仅不再帮胡之彦,而且对他拳脚相加,一瞬间将他打倒在地。警察赶到将他们制止时,胡之彦已经是伤痕遍体,地下有了一摊血渍。

  第二天的考试结束,人保科两名干部等在门口叫走了方子衿。

  方子衿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进入人保科办公室时,完全不清楚所为何事。两名人保干部像审讯犯人一样,让她站在他们面前,口气严厉地质问她:你为么事叫人打自己的同学?方子衿对这个问题感到莫名其妙,反问:你们讲么事?我怎么不明白?其中一名人保干部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怒斥道:老实点。方子衿感觉到了这两个人明显的恶意,干脆紧闭其口,无论他们问什么,不再作答。两个人保干部认为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大为恼怒,不仅冲着方子衿咆哮,而且一次又一次以拳头擂着面前的桌子。

  这些惊天动地的响声惊动了人保科长,他从里面一间屋子走出来,对两个干部说,她还是个孩子,你们小声点,别吓着她。其中一个干部对科长说,她还是个孩子?孩子能做出这样的事?方子衿忍无可忍,大声地说:我做了么事?要你们像审犯人一样审我?人保科长看了看方子衿,问她是否知道胡之彦被人打的事。方子衿睁大眼睛,摆了摆头。人保科长又问她最近一次见陆秋生是什么时候。她说大概有差不多一个月了。人保科长又问,听说你和一个志愿军连长在通信,但最近有很长时间没有收到他的信了?方子衿说确有其事,她最后一次见陆秋生的时候,他将其中的一些信给了她,是拆开的。她认为那些信是被陆秋生拦截并且私拆了,两人因此吵了一大架,从此再没有来往。人保科长又问了她一些问题之后,对她说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方子衿心里的疙瘩没有解开,自然不肯走,她追问科长,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科长便将昨天下午陆秋生在邮局打胡之彦的事告诉了她。

  离开人保科,方子衿立即去校门口买了些水果赶去医院看陆秋生。

  陆秋生的左手绑着夹板,打着石膏。一名女护士站在他的床前批评他,说你再到处乱跑,不好好接受治疗,你这只手就废了。陆秋生解释说,不是他想跑,没有办法,他得赶回学校去考试。女护士说,晓得要考试你还打架?陆秋生说那杂种该打,我恨不得打死他才解恨。女护士说,打死他你也得偿命。陆秋生笑着说,就算是偿命也值得。方子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敲了敲门,跨进去。陆秋生看到方子衿,嘴大张着,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不再动了。女护士说,你命真好,打架了还有人来看你。说过之后转身离去。

  方子衿走到床前,将水果放在床头柜上。我给你削水果吧。她说。半天没有听到响应,她转过头看他,见他木呆呆地坐在那里,眼泪刷刷地顺着脸颊往下滚。她暗吃了一惊,问他:你哭么事?他说,我好激动。

  “你真傻。”她说,“你们就要分派工作了。这样一来,他们可能不给你工作。”

  陆秋生说:“丢个工作算卵子?我连命都能丢。”

  方子衿忍了忍,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为么事?你为么事要这样?你明明晓得,这件事我对不起你,我心里只有他。”

  陆秋生说:“我心里不能没有你。”

  方子衿的心被猛地震动了一下。她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扑进他的怀里痛哭一场。她知道,自己欠他的债是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这一辈子,看来是还不清了。下辈子吧。她在心中对他说,秋生,下辈子我来还你的债,好么?

  事实也正如方子衿所料,干修班考试结束之后,接着开始分派工作。陆秋生因为打人事件影响,受到了暂缓分配的处分。胡之彦也有损失,因为被打伤住院,有三门专业课没有参加考试,另外有两门不及格,总共五门需要补考。陆秋生打了他虽然有错,可他也打折了陆秋生的手,同时,他私拆他人书信,在全校师生中引起极大反感。鉴于此前他的一系列品质问题,周昕若校长提议给予他行政记大过处分、行政降职处分、党内警告处分和暂缓毕业处分。但学校领导在讨论这一处分决定时,觉得过于严厉,只给了他行政记过处理。这个行政处分,虽然并不影响胡之彦的党籍,不影响他的毕业甚至不降他的职务,但是,对他未来的仕途,无疑成了巨大的阻碍。

  学期的最后一天,系里召开师生大会,由系里一位副主任宣布对胡之彦的处分决定,余珊瑶总结本学期的工作,部署下学期的工作。会议结束,学生可以离校了。方子衿回到宿舍,清理了一些衣物,装在包里,往肩上一背,匆匆向外走。同室的同学知道她家中已经无人,惊讶地问她去哪里,她说去一个亲戚家过年。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她看到了胡之彦和李淑芬,他们似乎有意向她示威,并排站在传达室门口,以一种直直的目光盯着她。胡之彦的目光刻薄而且阴鸷,燃烧着一团火。李淑芬的目光尖锐怨毒,仿佛两把刀子,可以将人割得条清缕晰,支离破碎。那一瞬间,方子衿意识到,自己生命的天空中,将不再只有一只乌鸦,已经出现了第二只,这新出现的一只是母的,正挺着一肚子的仇恨。

  所谓亲戚根本不存在,方子衿去的是师傅项钦羊家。她要利用这个假期跟着项钦羊学知识,也要利用项钦羊的家逃避陆秋生和胡之彦。项钦羊自然也希望有一个鲜活的漂亮的女孩陪伴他度过又一个孤寂落寞的春节。

  项钦羊果然是大怪人一个,他家周围,鞭炮声几乎要将这个城市轰上天了,他的院子静悄悄的,鸡不鸣狗不叫,连老鼠都乖乖地呆着,乱蹿的时候尽可能蹑手蹑脚。尽街都是酒香肉香线香鞭炮香,只有他的院子,飘着浓浓的墨香。没有腊鱼腊肉,没有果子年糕,不送灶神不紧门不亮灯不出天方。在项家,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年的气氛。项家族人不少,趁着春节上门来给老爷子拜年,老爷子只是让容管家收下拜帖,招待清茶一杯,然后就将人打发了。市里的一些政商名人,自然不会忘了这个怪老头,亲自登门的不少,老爷子同样是一杯清茶。方子衿是来向他学医的,尤其是学习项家祖传的针术和灸术,可老爷子每天拉着她作画,不仅仅他作,还要求她也学。

  方子衿还想借助这个春节说服老爷子帮喻爱军治疗。吴丽敏试过了所有方法,没有丝毫效果。方子衿觉得,专家分析的三种可能中,只要不是神经完全断了,用针同时用灸,应该会有效果。不久前,她已经向师傅提起过此事,希望师傅能够接治喻爱军。可不知师傅是没有听清楚还是怎么的,将话题扯到了别的事情上。她想,自己难得和师傅在一起,这次和他一起过节,他肯定抓住这个机会教自己针灸术,自己也正好趁这机会重提此事。没料到,他只顾着绘画,根本不提医术。一直到年初二,方子衿才总算抓住了一个机会。

  这天和以前的每天一样,早晨起床,她陪着老爷子练太极拳,然后吃早餐,接着进入画室写字作画。项钦羊写完一幅大大的华字,方子衿正准备拿过去挂起来,他挥了挥手,示意她别急。他指着这幅字问她,是否看出毛病。方子衿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摆了摆头。项钦羊说,这个华字,每一笔的布局都不错,运笔连贯,笔力统一,原本该是他的作品中上乘之作。可是,有一个问题使得这幅作品成了败笔,那就是最后那一竖太长了。这一竖太长,整个字的重心上移,显得不稳。最后,老爷子指着这幅字说,毛病出在头上,头重了。可病根却在脚上。

  方子衿突然之间灵窍大开。她说,师傅,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人和字同理,写字作画,要通要透要均衡,给人看病也一样,理在求得通透求得均衡?项钦羊看了她一眼,赞许说,这几天的画总算是没有白画。方子衿趁机将话题引到了喻爱军身上,说她有一个朋友,因为弹片伤了头部,导致半身不遂。看起来,病在手上在脚上,实际根子在头上?项钦羊说,不错,你看过《经络概要》,自然知道,人体四肢,决定于首。首脑靠经络指挥四肢,如果经络不畅,则四肢麻痹。首脑是人的关键所在,用药用针,尤其是用针,凶险异常。既然经络是由大脑控制,反之,刺激经络,也就可以刺激大脑。因此,针并不一定非得用在大脑才能治脑病。方子衿再一次请求师傅帮喻爱军看病,项钦羊说,凡事要讲个缘,有缘他的病自然就好了。缘不到,强求也没有用。

  这就等于拒绝了。方子衿还想再坚持,容管家走进来,向项钦羊通报说,陆秋生先生前来拜年。项钦羊没有回答容管家,而是看着方子衿。方子衿自然已经意识到,陆秋生拜年是虚,寻她是实。放假前,陆秋生就曾对她说过,今年春节不回南昌,要在宁昌陪她。这些天,他或许找遍了宁昌的各个地方,今天终于找到这里来了。看来,这件事一定得有个了断了,项钦羊看着自己,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

  她对项钦羊说:“师傅,我去一下。么时候回来说不准,你不用等我。”

  来到楼下的客厅,见陆秋生坐在那里喝茶。她说了一声我们走吧,领头向外走去。陆秋生不明白她要干什么,身不由己地跟着她。转了两趟车,回到医学院。陆秋生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回来啦?方子衿不语,一直向前走。走到女生宿舍门口,方子衿掏出钥匙,开了门,站在门边等他进去,将门反闩了。

  “做么事回到这里来了?”陆秋生问。

  方子衿不语,脱了鞋子,爬到她的铺上,平平地躺下来。陆秋生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一眨不眨,几次想提问,知道她不回答,便愣愣地站在那里。方子衿躺了一会儿,没听到动静,弯过头,将半边脸伸到床沿外看他,对他说:你傻站着做么事?上来啊。陆秋生感到脑袋有些蒙,不解地说,做……做么事?方子衿的头已经缩回到了床上,声音顺着宿舍顶部飘出来,给你!陆秋生心中一阵狂喜,激动得发抖起来。他用脚尖蹭着鞋跟,蹭了好几次,才总算是将鞋脱了。

  陆秋生伸出手,抓住床边的柱子,他的手在抖索着。他抬起脚去踏梯衬,第一次没有踩上,整个人差点滑了下去。他踩了第二遍,上了一级。换了一只脚,再上一级。他的头已经伸出床沿好一段距离,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躺在面前的方子衿。方子衿就在他的面前,只要他稍稍弯下头,就可以吻到她那轮廓分明微翘的唇。她的双眼紧闭着,长而且翘的黑睫毛像两只小手一般伸向他。她的下巴线条流畅地向他翘起,像一朵含苞的荷花,娇羞而又灿烂。虽然穿着衣服,他仍然看到她的胸部连绵起伏,像是平静的湖面上,停泊着两艘小船,优雅地荡漾。

  他的心狂跳着,血液在血管里奔突。他的太阳穴里面,像是有鼓槌在敲打一般,鼓皮震颤不已。她躺在他的面前,就像一个殉道者,以十二万分的虔诚,迎接一次灵魂的进献。他仅仅只是上了两级,被最初的冲动摧毁的理智就回来了。他停下来,认真地看了她很长时间。

  “他怎么办?”他问。

  她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反问:“你什么意思?”

  他说:“白长山。”

  “我把情留给他。”她说。

  陆秋生沉默了,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她的眼睛仍然紧闭着,胸脯仍然在起伏颠簸,她口中呼出的热气,带着一股特殊的芬芳,迷幻药一般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

  “你等么事?”她问。

  “子衿,请你告诉我。如果没有……没有白长山,你会不会嫁给我?”

  方子衿睁开眼睛,头稍往他这边偏了偏。过了片刻,她又侧过身子,用手肘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一些,她的脸和他的脸在同一水平线上了。她说:“你想些么事?你不是早就想要我吗?”

  “我希望你回答我。”

  方子衿沉吟之后说了一个字:是。

  陆秋生抬起脚,向下探了一级,踩上,身体随后向下矮了一截。他又抬起另一只脚,身体再次矮了一截。最后,他的双脚踩到了自己的鞋上,小心地将鞋穿好。方子衿在上面探出头,看着他弯腰穿鞋的背影,心空突然被怅然充满。他穿好了鞋子,站起来,仰脸看着她,对她说,现在我知道了,我是第二。子衿,我对你说,你不要为此愧疚,就算我一生当你的第二,我也会觉得非常幸福。追求你的第一去吧,不要考虑那么多,我祝福你。说过之后,他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方子衿想叫住他,可她的嘴张开之后,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心中有一团热烘烘的东西转动着,紧紧地堵塞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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