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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10 只要让我爱你,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2)

  两人间再一次沉默,似乎过了一万年,陆秋生说,他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因为她的心是属于白长山的,不可能给别人,所以随便找个人嫁了。他说,子衿,你真傻。就算你要嫁,你也应该嫁给我。我不在乎你的心给了谁,我只要你让我对你好。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当初我之所以远离你,是因为你爱他,他也爱你。他能给你的,我没法给你。你跟他比跟我更幸福。你让我么样说?如果你要嫁一个你不爱的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了。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把你的心给了别人,只是让我爱你,我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

  方子衿制止了他。如果他再说下去,她可能会哭出来了。

  她没哭,他倒是哭了。他说他心里难受,像是有一万支箭在心里扎着。他后悔当初不该去红川,不该远离她。他后悔这段时间躲着不敢来见她,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没能及时出现在她身边。他后悔这一切成为事实,他却一点都帮不上她。

  他涕泗横流,她却以极大的毅力忍耐着,不让一点泪滴流出来。

  陆秋生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自己站起来,去门外自来水管边洗了把脸,回到她的床前坐下来。

  她说:“哥,答应我,娶个嫂子,好好过日子。好么?”

  他说:“除非是你,我不会结婚的。”

  她说:“哥,你这不是逼我吗?”

  他说:“我不逼你。我会一辈子等你。”

  她沉默了。有一种什么东西堵在她的心里,让她沉重让她难受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相信他所说的话,他真的可能一辈子等她。这样苦等下去有什么意义?她已经不可能嫁给他了。难道,自己真的要背负这永世的亏欠?

  他转了个话题,问她事情为什么会搞成这样?那个白长山为什么不肯娶她?他这样一问,方子衿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陆秋生一时间手足无措,站起来,立在她的面前,弯腰劝慰她,又不得要领。他急得在房间里团团转。他的心里,各种感情迅速猛涨,令他血脉贲张。他突然坐在床上,不顾她是否反对,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他搂着她的那一瞬间开始后悔。他担心自己的鲁莽会引起她巨大的反弹。他以为她会猛地挣脱他,甚至会像上次一样,用尽全身之力,猛抽他一个耳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没有。她紧紧地抱着他,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抱紧父亲,像一个溺水者抱着一块木板,像一个濒临死亡者抱住最后一点生的希望。他意识到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对她说些温暖的话,或者是吻她。可是,他不知道什么是她此刻最需要的,他只是傻乎乎地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木雕一般抱着她。

  她开始讲述最近所发生的一切。陆秋生听了,拍案而起。他十分冲动,转身向外走。方子衿吃惊地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他要去宰了那个婊子养的。方子衿听了,大惊失色,顾不得自己衣衫单薄,体力不济,从床上跳起来,扑过去,一把将他抱住,苦苦地求他。她说,他如果要那样做,只要他走出这扇门,她立即就自杀。陆秋生一瞬间呆住了,不明白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甚至误会地质问她,那个家伙害她害得这样惨,她为什么还要保护他。方子衿说,她恨胡之彦,恨不得吃他的肉剐他的皮。可是,陆秋生如果因为她而死,她是没脸活在这个世上的。她说,你是我哥,我不想你为了这个人毁了自己一生。

  他明白了,答应她,保证不用非法手段对付胡之彦。

  方子衿阻止他的冲动时,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见他答应了自己,浑身一软,坐到了地上。他一把将她抱起来,走进卧室,将她安顿在床上。他在心中默默地说:胡之彦,幺姑娘养的,你把我心爱的女人整成这样,我要你生不如死。老子说到做到。

  秋风吸干了树叶上最后一星绿色,然后像无形的刀子般剐摘了这些叶片,裹挟着,满世界飘飞。霜重雾浓,浸得满地枯黄之中,突现着一片片水渍。

  方子衿拿着一把大竹扫帚,一下又一下扫着这些枯叶。秋风和她争夺,一次又一次将她扫到一堆的枯叶吹开。她异常执拗,也得出了经验,每扫了一堆,便装进竹篓里,拿到不远处的垃圾坑倒下。她从身上掏出火柴,划了一下,伸到一片枯叶下面。她以为这叶子枯了,一定容易点燃。她错了,枯叶浸透了晨雾中的水分,湿气很重,根本点不着。她将一些废纸拢在一起,又将枯叶堆在纸上,划燃火柴点着了那些纸,纸又点燃了树叶。她以为火会毕毕剥剥地烧起来,事实上没有,只有一股很浓很呛的烟升腾而起。

  浓雾中有脚步声传来。方子衿拿起扫帚,继续扫着地上的落叶。脚步声走到了她的面前,对她说,方老师,我来吧。她这才知道,来人是她的学生彭陵野,一个高大帅气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尤其他身上有一股特别的体味,常常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

  彭陵野是方子衿带的第一届学生。这是一个卫生干部培训班,班上的学生是各地市卫生局选送来的,毕业后仍然回卫生局担任专业干部。彭陵野来自中衢最偏远的一个县灵远,是其最边区的一个少数民族县,主要以土家族、苗族居民为多。彭陵野本人就是土家族。

  彭陵野伸手去接扫帚,方子衿不让,他就抓住她的手,要将她的手指掰开。她本能地觉得他是有意抓住自己的手,心中惊了一下,松开了,转身进屋,拿出钢精锅,将银针放在锅里,拿到外面的水龙头下洗。彭陵野放下手中的扫帚,走到她的面前,对她说,方老师,我来吧。又伸过手来。方子衿不好和他争,再一次进屋,捅开煤炉,又在竹床上铺上被子。彭陵野端着钢精锅进来,将锅搁在煤炉上,转过身又来帮方子衿铺被子。

  小伙子十分热情,什么都想替她做。结果往往是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方子衿知道他还没扫完外面的树叶,便走出门去,拾起他扔在地上的扫帚,再次开始扫那些落叶。彭陵野从房间里出来,抢过了扫帚,说,看我,光顾着帮你,把这事给搁下了。方老师,你别忙活,有我呢。

  喻爱军穿着一件发白的军大衣,戴顶旧军棉帽,手上牵着已经两岁多的儿子喻学东,一瘸一拐走进院子。进了院子,喻学东挣脱了父亲的手,撒开脚丫子往前狂奔,一面用稚嫩的童音大叫道,二妈,二妈。方子衿认下的原是干儿子,可这小子会说话的时候,周围的人戏他,要他喊二妈,他竟然真的就中意了这个称呼,无论如何不肯喊干妈。

  听到叫声,方子衿从屋里出来,大老远就蹲下去,张开双手迎接着。儿子啊,快过来,让二妈亲亲。方子衿兴奋地说。喻学东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将一张小嘴往她脸上拱。小子非常疯张,不仅吻她的脸颊她的鼻子,还吻她的唇,用力地吸,用舌头舔。每次让小子吻的时候,方子衿都有些心惊肉跳,暗想,这小子,怎么就像是吻情人一样?她问过吴丽敏怎么教孩子的,吴丽敏说她根本就没教,从小就这样,是无师自通。甚至还颇有些得意地说,长大了不知该有哪些女人会因他而倒霉。

  和喻学东疯闹了一回,彭陵野做好了针灸的前期准备。喻爱军脱下衣服,在竹床上躺下来。彭陵野搬过一条凳子,坐在床前,伸手在喻爱军的身上按着寻找穴位,找准一个穴位之后告诉方子衿。方子衿伸手到喻爱军的穴位上按几下,如果穴位找准了,就让彭陵野下针,如果不准,自然要对他指教一番。

  自从第一次给喻爱军扎针至今,几年过去了。最初的一年多时间里,采用的方法主要是舒经活络,扎针的穴位,也主要集中于肩髃、曲池等几个穴位,效果不明显。后来,师傅启发她,加上了拨筋治疗法,第一次就有了效果,喻爱军有了痛感。差不多二十天后第二次实施这一疗法,痛感更强。第三次,方子衿的准备不足,喻爱军痛得受不了,猛力挣扎,只好中止了治疗。第四次,她们找了几个人,手术前将喻爱军按住。从这一次开始,手术之后,喻爱军的手脚,立即便可以活动,效果明显了。大约治疗了十次以后,再没有明显效果了,而痛苦却是常人无法忍受的。那段时间,她对每一次的治疗效果作了详细记录,然后仔细地研究揣摩。显然,喻爱军的脑部神经某处因为外伤出现故障,类似于睡眠状态,她所施行的拨筋疗法刺激了这些神经,使其从睡眠状态醒过来。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再进行刺激,作用已经不大,只会令患者痛苦。她于是停止了这一疗法,只是以针灸的方法,给他舒经活络。可毕竟他受伤时间太长,肌肉出现了萎缩,要完全恢复,似乎可能性太小。

  天气太冷,方子衿在房间里烧了一盆木炭,喻学东蹲在炭火边,拿一根棍子在那里拨拉着。小家伙似乎对火有着浓厚的兴趣。方子衿指导彭陵野扎针,同时和喻爱军说着话。喻爱军说,昨天,他已经拿到通知,下个星期就去宁昌市民政局上班。他说,临出门时,吴丽敏反复交代,他能有今天,都是方子衿的功劳,无论如何,都要请她过去吃一餐饭。一大早,吴丽敏上街买菜去了。方子衿于是数落喻爱军,说你这个丈夫是么样当的?她那么大个肚子,又是这么冷的天,怎么让她去买菜了?突然生在菜场了么办?喻爱军说,我也劝过她,可她就那脾气,我有么办法?

  他们只顾着说话,不留神外面有人进来,最先看到的是喻学东,小家伙老实不客气,恶声恶气地问,你找哪个?方子衿闻声转头,看到陆秋生站在门口。她连忙站起来叫道,哥,你来了,快进屋。陆秋生看了看屋子里的几个人,犹豫了一下,对她说,你出来一下,我有事对你讲。

  方子衿跨出门去,陆秋生已经走开了几步,站在一棵樟树下等她。她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抬头看他,见他似乎又瘦了,人也黑了,头发乱乱的,脸上的胡子没刮,黑黑的胡楂像一根根针子般向四周怒张着。她有些心疼,叫了一声哥,却说不出话。陆秋生一点都不儿女情长,直接告诉她,他来是要她去办点事。她问什么事,他说去看个病人。方子衿一听说是看病人,立即说你等一下,我就来。她返身走进屋里,指导彭陵野给喻爱军扎下最后两根针,又反复交代他灸法,才背起医箱向外走。喻爱军在后面叮嘱说别忘了中午饭,她才想起吴丽敏正在家里做饭,只好对他说,有个急病人,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所以叫他们不要等。

  坐在脚踏车的后座上,方子衿再一次问起病人的情况,陆秋生把话题扯开了,问她关于赵文恭的事。听到这个名字,方子衿顿时有一股陌生感。夏天的时候,他回过一次,住了半个月,一到了晚上就折腾她,没完没了。那半个月真是她的苦役,白天要上班,晚上不能睡觉。好在几天后她来了月事,拖了五天,她又赖了一天。半个月的假一结束,他就走了,从此再没有他的消息。他似乎没有写信的习惯,她也懒得过问,此时他到底是生是死,她是一概不知,也不想知。她当然不能对陆秋生说这些,只是平淡地说没么事特别的。陆秋生并不这样认为,他告诉她,他父亲在省地质局有朋友,据那个朋友说,赵文恭这个人,业务上是没话说,可思想意识上有些问题,瞧不起工农干部,说什么共产党都是一些没文化的泥腿子,当官都是在那里瞎指挥。陆秋生说,这种言论是非常危险的,以前延安整风的时候,有些人因为这样的言论被打成反革命,被枪毙的都有。他让方子衿劝劝赵文恭,以后在言行方面注意一些。方子衿听了也就听了,根本没往心里去。在她的意识深处,赵文恭的政治前途与自己半点关系也没有。

  陆秋生带着她,进了市公安局。方子衿心里惊讶,又知道他不会说,便不再问。陆秋生带着她进入的不是正面的办公楼,而是后院围墙下的一排小平房。显然是解放后的建筑,很新却很简陋,同主楼相比像是临时搭上的一排窝棚。陆秋生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下车,方子衿从车上跳下来。她不习惯坐脚踏车,下车的时候,裤脚不知被车上什么绊了一下,向前摔了几步,陆秋生手疾眼快,拉了她一下。这股外力帮助她找到了平衡,可脚踏车的平衡失去了,向一边倒下,同时带着陆秋生往地上倒。脚踏车是贵重物品,又是借别人的,陆秋生不敢出错,想力挽狂澜,最终的结果,是他自己重重地摔下去,脚踏车慢慢悠悠地倒下。

  杨维华听到门外有响动,打开门出来,恰好见到陆秋生的狼狈相,和他打趣了两句,又拿眼看方子衿,顿时惊为天人,眼睛看着方子衿,对陆秋生说,她就是方子衿?方子衿觉得他的话十分特别,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以前是带着怀疑的心理,现在成了一种肯定和认同。她暗想,此人一定和陆秋生很熟,陆秋生大概无数次向他提起过自己吧。那一瞬间,她有了少女般的羞涩。陆秋生已经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给他们两人作了介绍。杨维华请他们进去。

  办公室里没有病人,只有一张很简陋的办公桌和两台电话机,墙上挂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杨维华请他们坐下,然后介绍说,请她来是想让她帮助作一个检查。他们怀疑一个女孩子怀孕了,可是,那女孩子什么都不肯说。方子衿有些奇怪,说这种检查,你们自己的法医也可以呀,为什么不找他们?杨维华解释说,这件案子比较特殊,暂时还没有立案,局里只有他和另外两个公安人员掌握情况,他不想惊动太多人。方子衿想,这是他们的工作方法,自己不好多问,便说,人呢?我看看。

  杨维华领着方子衿离开自己的办公室,到了隔壁一间房子。这间房子显然有些不同,里面同样摆着一张办公桌,却是在房间的一侧,面对的是一把椅子。椅子的后面是一堵白墙,墙上挂着八张白纸,每张纸上写着一个黑色黑体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皮肤很白,是一种瓷般的白。女孩有一头黑发,乌黑发亮。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珠加上瓷白的皮肤,黑白分明的脸上,突出了鼻翼两侧星星点点的雀斑,雀斑也因此显了韵味。方子衿进去时,女孩是低着头的,她面前的办公桌后坐着一名男公安。男公安正拍打着面前的桌子,对女孩声嘶力竭地咆哮。听到有人进来的脚步声,女孩惊诧地抬起头,目光和方子衿碰上了。

  “方老师!”女孩惊恐而又畏惧地喊了一声。

  方子衿猛地愣了一下,仔细看女孩,觉得有几分面熟。她问女孩:“你认识我?”

  女孩点了点头,说:“我是口腔专业的。”

  方子衿盯着她看了几秒钟,有些不忍心地问:“你怀孕了?”

  女孩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她,迅速而且坚决地摆动着头,说:“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怀孕。”

  那名男公安说:“你别信她的。她撒谎。她去钟鼓街一家地下诊所打胎,被我们抓到的。”

  女孩大声争辩说:“我没有,我没有。”

  治安科长说:“你的老师在这里,有没有,她查一下就清楚了。”

  女孩一听,脸顿时白了,猛地站起来,又迅速跪下去,在方子衿面前叩着头,求她救自己。她说,如果别人知道她进了公安局,她的一辈子就完了,她再也没有脸活在世上了。方子衿的心突然被女孩的哭声抓住了,她仿佛看到了无助的自己。当初父母死去的时候,她觉得除了死,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面前这个女孩如果绝望自杀,自己岂不成了将她推向深渊的那只手?

  “不,这件事你们还是找别人吧。我干不了。”她说着,转身向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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