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20章 怨似伶仃(5)

  “这太悲怆了!”他截然道,“正偎翠倚红,末了却是一眼望穿华丽的悲怆。”说着,他不待她出声,走向不远处的石凳坐下了,将头埋在臂弯里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的心里藏着那么多不安吗?如这天色幽沉,惜春……”他不看她,因他说出来不是求她的承认,不是为了证实。他只是说出自己的感觉,让她明白咫尺天涯,他一直站在她认为天涯之远的地方耐心观望她。

  她静静地看着他,听着他的说话。她发现他这样的动作很孩子气,叫人陡生怜爱之心。惜春走到他面前,慢慢蹲下来,抚着他的脸,柔声道:“告诉我,这帕子怎么到了你手里?”因这个亲昵的动作而可以感觉到他皮肤下的血管温然跳动,在她的手心。心里觉得幸福。

  而她亦未觉得拘谨,仿佛年长女子哄慰身边幼童。他在这一刻透析于她的信息正是如此,一如需要安慰的幼童。她自幼便有极强烈的亲近心,喜欢的人就喜欢动作柔软亲密,但后来渐渐长成,失去可以这样相待的对象,习惯疏离,是某种天性被硬硬扼杀。

  他却十分的惊异,料不到身边女子会如此行为。她给他的小小接触,引发的震颤,胜于青楼艳妓在他面前脱光,庞大而强悍。

  “难道还不够明显吗?我对你?”他眼光灼灼地看着惜春,仰起头,脸上显出苦楚无奈的神气。

  “前日你病时我去看你。”他低沉地诚挚地说,轻轻握住她的手。“你离开那里吧,那天我握住你的手时,即感觉到你的不安和挣扎。非常担心。”

  惜春震惊莫名!满眼的不可置信!那个人是他?她从他眼中确信他说的全是真话。心里既酸楚又甜蜜,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怔怔地望定他,继而垂下眼睑望着地上的树影,沉沉叹道:“我能去哪里?”四周月光暗淡,有竹叶簌簌落下,散落在他们四周。惜春细弱的声音在呜呜的风响中舞动,如同飓风来袭时,夹杂在浪涛声中的海鸟呜咽声。

  “嫁给我,安心到我身边来,我即刻回家准备,等老太太丧事过后,我就跟你哥哥提亲。”冯紫英字斟句酌地提出久已思量好的事,却不愿唐突了她。

  “不可以!”惜春急急摇头!她心中浮起可怕强大的坏预感。眼前男子,是她的夫,名正言顺的夫。她知道,他肯主动提出迎娶她,她亦无限欢喜。然而,贾珍!她想起这个人,她发现自己许久没有想到过这个人,但他是存在的,并且影响重大。惜春心中不祥的预感成形,她可以断定贾珍不会放过自己。如果他任由她如此轻易得到幸福,除非大家一起死过重生!

  “为什么?”她断然的拒绝使他诧异得很,甚至有些难过尴尬。

  “我——我哥哥……”她犹疑着不知从何处开口。那些难解的恩怨,难以启齿的身世,这些都如同隐匿在庞大黑暗里的野兽,随时可能扑出来吞噬她手中所有的一切。得不到,已失去。她想起这句话。不期而遇仿佛可及的幸福开启了她深藏的恐惧。再也无法抑制的悲伤猛烈地撼动着她的身体。泪水决堤般汹涌,顺着脸颊落满了冯紫英的双手。由于害怕而全身颤抖个不停,像树梢的叶子一样无助。而他却误解了她的害怕,为此失落难言。

  他仰起头看天,天边月越缩越小,小到如今肉眼看来是天际挂着一大滴透亮通黄的泪,周围散着的黄色光晕,正似泪波涟涟映出的模糊光影。

  她落下泪来。

  “惜春。”他轻轻叹息道,“我自知亦只是个世间寻常男子,与他人并无不同,一样会为功名奔忙,为光耀门楣,延续祖上余荫而劳碌,或许日后亦免不了纳妾……”他显得颓然,用力握紧双手,满是失落地看她,“但我信我是能够理解你的人,会爱护你,竭我所能!”他又说。

  “我……我信。”她慢慢恢复平静,深深点头,伸手抱住他,用力,然后又松开,站起来,冷落凄然地看着他。他能坦然相告即是好处,胜过许多费心遮掩。誓约虚妄,并非每个女子都看不清楚,沉溺其间。

  某时某刻,我们自甘香长梦醒来,已是宁愿清醒独对一树花开花谢的两相无情。

  她当真信他,她只是不信自己有力走到那一步而已。陷入爱中的人总以为爱是无所不能,然而,世间情缘的衍生,最不可欠缺是天意,要上天的允许,并不是有情有意就可以。两个人之间绝不只是两个人而已。造物主有大多奥妙诡异的安排,打乱人苦心的经营。这些安排是我们所不能见的障碍,横亘成庞然沧海,崎岖长路。路途颠沛流离无从预测,不是有心就能安然行过。

  她想自己仍太冷静,竟能想到这些,分明是不够沉溺,不够奋不顾身。心中一片清醒凄凉。

  笑,缓缓在她唇边绽开如花。花开一瞬,便谢了,如被急雨打湿后,翻飞落入深崖。脸上那抹哀凄之色,浮现,消逝,义无反顾地铭入两个人血液。

  耳边沙沙作响,他见她终于消失在竹林深处,不再回头。

  他无言无语,不作挽留,他有他的骄傲和自尊。相信那个离他远走的人亦有。

  他,只是被她用一个凄凉的姿势定在那里,久久不得回转。渐渐看见,她消失的,碧绿凄清的地方,晨曦微露,身边日色乍新。

  隔了十年之后,惜春独身行在夜风凄凄的路上,邂逅一片碧绿竹林的时候,她仍会悄然住步,勾起一些关于冯紫英的记忆。她把对他的记忆,顽固封存,如同藏入铁盒深埋土底。多年以后,那铁盒表面会因雨水的侵蚀和氧化形成锈渍斑斑,但封存在当中的记忆却是簇新,如三月新盛桃花。  她想起那日怀着黯然的心情回到屋里,沉沉望着窗外。夜色如同幽暗海洋,一望无尽。形同漂浮在海上一样,她的颠簸心情。

  惜春躺在床上,然而终于了无睡意。渐渐走回到同他相遇的地方。露珠顺着竹叶梢头滑落下来,雨一样轻盈地亲吻她的肌肤。而那种渗入肌肤的冰凉凄切,宛如离伤,她在原地茫然四顾,确信他已经不在了。花木在晨光中翩然,而冯紫英,露水一样的冯紫英,随日光的出现消失了。

  情意短暂。

  她又沿着那小径走,和昨夜一样,只是无人再让她迎头撞入怀中。温暖强悍的男子气息荡然无存,扑面是晨风瑟瑟。惜春想昨夜的邂逅,承诺的碰撞,只是脱了轨的大梦一场。

  然而毕竟不是梦。马蹄声踏破静寂的时候,她回头去看,明白一切是真实的。平儿带着刘姥姥祖孙俩回来了。

  惜春定定神,检点了失落迎上去。

  “姑娘。”刘姥姥笑着对她打招呼。一夜不见,惜春留神看她,显得更加疲惫,疲倦的神情里还透着些许慌。难道是二嫂子不成了?她心里电光火石闪过一个念头,再看平儿,虽然疲倦,却不太悲伤。

  多想了。她想着放下心,对刘姥姥说:“姥姥,不下来去屋子里坐会儿?我这就叫板儿来。”她好意提出。

  “不——不了!”刘姥姥慌忙摇头。看不见青儿,惜春越发奇怪,因问:“青儿哪里去了?”

  “在车里。她有些不舒服,脸色不大好,我就不让她出来吓着姑娘了。”

  惜春一怔,伸出手欲揭帘子,想想又放下了,因笑道:“里面人吹不得风吧!”她看着平儿。

  “是的。”平儿急急应道。

  “撒谎!”惜春蓦然沉下脸,逼视着她,说话间她已伸手揭开车帘。赫然!里面缩住的,除了青儿,还有凤姐的女儿巧姐。巧姐抿紧了嘴,一对漆黑、水波澹然的眸子正切切地望住她。

  惜春惊住,像被烫着了似的,急急放下车帘,转身发作两个人,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见她发怒,刘姥姥慌得手足无措,急着要从车上下来,却被平儿拦住了。

  平儿对刘姥姥强笑道:“姥姥莫慌,四姑娘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我来对四姑娘细说。”一面转过脸来对惜春笑道,“回姑娘话,这是我们那位的主意,若不是,我也没有那个胆子!”

  “二嫂子!”惜春着实一怔,细细看住了平儿。只见平儿低着脸,声音变得低切:“她说府里十分不好了,连她自己不日也要外出避祸,为着前时的一些私事,把巧姐儿搁在府里,若遭人暗算就不妙了,因此预备着叫我请姥姥去。娘几个又说了一夜,说定了把巧姐儿托付给姥姥。这是她早就思量定了的。”平儿抬起眼无奈地叹息,“姑娘,我也是昨夜才知情。”

  惜春心里惊动,平儿闲闲几句话透露太多危机。她心里一凉,如是凤姐不免,那么宝玉……想来也是一场大祸!她隐约听王夫人说起宝玉因琪官并一些“不堪”事惹翻了忠顺王爷。而这次圣上允许贾政回家丁忧,恩宠之中隐伏着危机,那是准备借丁忧的由头将贾政管制,并不是什么好事。大家都知道好日子不长了,因此过得如履薄冰,只是这祸事还是来得太快了,点滴不容人喘息得霸烈。

  “我明白……”惜春沉重地点头。凤姐见得这样深远,她不得不服她的果断和利落。说是和这府里斩断了,便毫不犹豫地断。唯有不被前尘羁绊的人才富贵得,掌得住权。她自凤姐处才算真正长了心机见识,看透世情。

  “只是苦了你。”惜春扶住平儿的肩头叹息,马上又收拾了伤感,笑道,“你们快走,莫让人看见。盘缠和衣物都收好,路上小心。我去叫板儿,你叫人将车赶到僻静处略等等我。”

  平儿点头,感激地看着惜春。她先要送巧姐儿走,回来要应付王夫人和贾琏。她已经感觉心力交瘁,有时候真觉得像凤姐那么病着都是一种享福。不用多说,惜春明白她的苦处。这位不多言语的小姐,她如此聪明干练,从前他们都小瞧了她。许她用一双冷眼看他们忙活,心里清楚明朗,只是习惯不言不语,不露锋芒。

  她盯住惜春匆匆而去的背影,或许很久,或许只是一瞬。她转过身去上了车,吩咐车夫将车赶到僻静处等候。

  惜春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她并不知道冯紫英住在哪里。她一慌,随即镇定下来,等了一会儿,见有小厮走过来,便问他是否知道冯紫英住在哪儿。

  “是大爷安排的,小的知道。”那个小厮说,惜春认出来他是贾珍的小厮来福儿。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输赢 大宅门 北京教父 富豪俱乐部 兄弟 白洋淀纪事 小姨多鹤 秦腔 国画 过把瘾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