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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卷二(3)

  第二天,他到了房后,果然有个半亩地的小园,地上的细草像是铺着一层毡子,杨花掺在路上;有三间茅草屋,被花木围在中间。他踱着小步在花间穿行,听见树上有抖动的声音,仰脸一看,原来是婴宁在树上。看他走过来,狂笑得要掉下来了。王子服说:“别笑,当心摔下来!”婴宁边下边笑,笑得不能抑制。刚要下到地面,忽然失手掉了下来,笑才止住了。王子服扶着她,偷偷地在她手腕上捏了一下。婴宁的笑声又暴发了,倚在树上笑得不能迈步,过了很长时间才停下来。王子服等她笑声止住了,就从袖子里掏出梅花给她看。婴宁接过去说:“已经枯萎了。怎么还留着?”王子服说:“这是元宵节妹妹留下的,所以保留着。”婴宁问他:“保留下来有什么意思?”王子服说:“用它表示对你爱慕不忘。自从元宵节相遇之后,我总是想着以至成了病,自想一定要变成鬼物,不料能够看到你的容颜,万望得到你的怜悯。”婴宁说:“这事太小了。我们是至亲,有什么吝啬的?等你走的时候,园子里的花卉,应把老仆人叫来,折它一大捆,背着给你送去。”王子服说:“妹妹痴啦?”婴宁反问道:“痴啥?”王子服说:“我不是爱花,爱的是捻花的人。”婴宁说:“感情疏远的亲戚,有什么爱可说的。”王子服说:“我所说的爱,不是亲戚间的爱,而是夫妻间的爱。”婴宁问道:“有什么不同吗?”王子服说:“晚间睡在一起呀。”婴宁低头想了好长时间说:“我不习惯和生人在一起睡。”话没说完,丫鬟悄悄来到跟前,王子服恐惧不安地溜走了。

  过了一会儿,又在老妇人的房子里会到一起。老妇人问婴宁:“你上哪去了?”婴宁回答在花园里和哥哥唠嗑。老妇人说:“饭熟已经很久了,有多少话,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唠完?”婴宁说:“大哥要我在一起睡觉……”话没说完,王子服窘得要死,赶紧瞪她一眼。她抿嘴一笑,也就不说了。幸亏老妇人耳聋没有听见,仍在唠唠叨叨地追问着。王子服忙用别的话语掩饰过去,用小声责备婴宁。婴宁说:“背着别人,难道可以背着老母。况且在一起睡觉也是常事,有什么瞒着的?”王子服恨她太傻,没有办法可以让她明白。

  刚刚吃完饭,家里的人就牵着两头驴子来找王子服。

  原来,母亲在家等待王子服,等了很长时间也没回来,开始怀疑;村子里几乎找遍了,竟然毫无踪影。因而就去问吴生。吴生想起了自己过去说的话,就叫到西南山村里去寻找。找了好几个村子,才来到这里。王子服一出门,恰巧遇上了,就进屋告诉老妇人,并且请求和婴宁一起回去。老妇人高兴地说:“我有这个心意,已经不是一朝一夕了。只是老迈的身子不能长途跋涉,得外甥领妹子去,让她认识下姨,太好了!”说完就招呼婴宁。婴宁笑着来到跟前。老妇人说:“有什么喜事,笑起来就没完没了?你若能不笑,才是完人。”因而狠狠的瞪了她一眼,然后说:“大哥要和你一同回去,你可以就去梳妆打扮。”又招待家人用过酒饭,才把他们送出来,嘱咐婴宁说:“你姨娘家田产丰裕,能够养活闲人。到那里就不要回来了,稍微学点诗书礼仪,也好侍奉公婆。麻烦你的姨娘,给你选择一个好女婿。”两个人听完就动身了。走到山坳里,回头看看,还仿佛看见老妇人倚着门框向北望着他们。

  到家,母亲看见儿子带回一个美女,惊问是谁。王子服回答是姨娘家的女儿。母亲说:“前些日子吴生对你说的话,是骗你的。我没有姐姐,怎么会有外甥女呢?”又去询问婴宁,婴宁说:“我不是母亲生的。父亲姓秦,去世的时候,我还在襁褓之中,不能记住当时的事情。”母亲说:“我有一个姐姐嫁给了姓秦的,这倒千真万确;可是她死去很久了,怎能还在世上呢?”因而就详细盘问那个老妇人面貌、表记,也都一一符合。母亲又疑惑地说:“是了。可是去世已经多年,为什么还留在世上呢?”正在疑虑的时候,吴生来了,婴宁就躲进了内室。吴生问明了情况,心情沉闷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这个姑娘叫婴宁吗?”王子服告诉他,是叫婴宁。吴生说这是非常奇特的怪事。问他怎么知道的,吴生说:“秦家姑母去世以后,姑父鳏居,被狐狸迷惑,病死了。狐狸生了一个女儿名叫婴宁,包在衣被里放在床上,家人都见过。姑夫去世以后,狐狸仍然时常来;后来请张天师画了一道符,贴在墙壁上,狐狸就带着女儿走了。是不是这个姑娘呢?”母亲和吴生正在疑惑,只听屋里嗤嗤嗤的,全是婴宁的笑声。母亲说:“这个姑娘也太娇憨了。”吴生请求当面看看她。母亲进到屋里,婴宁还在毫无顾忌地大笑着。母亲催她出去,她才极力忍住笑,又面向墙壁,镇静了一会儿,才出来。刚一展拜,突然转身跑回屋里,又纵声大笑起来。满屋子妇女,都被她逗笑了。

  吴生请求到南山里看看那里的怪现象,就便给他们做个媒人。他找到那个村庄的所在地,房舍全都不见了,只有七零八落的山花而已。吴生回忆埋葬姑母的地方仿佛离此不远;但是湮没在数不清的坟堆里,无法辨认,就惊叹着回到家里。母亲怀疑婴宁是个鬼物。进去把吴生说的怪事告诉给她,她却毫无惊讶的表情;又可怜她无家可归,她也没有悲伤,只是没完没了的憨笑罢了。谁也猜不透这事。母亲叫她和少女们住在一起,她天光没有大亮就起来问候,操持女红,精巧无比,只是喜欢憨笑,禁也禁不住。但是笑的时候很好看,笑得发狂了也不减损她的媚态,人们都很喜欢。邻家的姑娘媳妇,都争着和她交朋友。母亲选定吉日良辰,想给他们举行婚礼,但是始终怕她是个鬼物。暗中在太阳底下窥视,又形影毫无异常现象。

  到了结婚那天,让她穿上华丽的服装举行婚礼;她狂笑到了极点,既不能哈腰,也不能抬头,只好作罢。王子服认为她痴傻,怕她泄露房中的秘事,她却守口如瓶,一句也不泄露。每逢母亲忧愁而生气的时候,她去一笑就解除了。奴仆丫鬟有了小的过错,害怕遭到鞭打,就求她先到母亲屋里唠嗑;犯了过错的奴婢再去投见,常常得到赦免。但是她爱花成癖,为寻求花卉,找遍了亲戚朋友,还偷偷地典当金钗,购买好花,几个月的工夫,台阶、篱笆、厕所,没有一处不种花。后院有一架木香,从前就挨着西邻。她时常爬上木香架,摘取木香花,插在头上玩耍。母亲有时遇上了就呵斥她,她总也不改。

  一天,西邻的儿子看她站在木香架上,就凝神注目,心里很爱慕。她不但不回避,反而看着对方憨笑。西邻的儿子以为她看中自己,心里就更加淫荡起来。婴宁用手指指墙根底下,便笑眯眯地下了木香架,西邻的儿子以为那是告诉他幽会的地方,高兴极了。等到黑天,跑到那里一看,女方果然在那里了。他靠上去进行淫媾,下面好像被锥子刺了一下,彻心的疼痛,大叫一声跌倒了。仔细一看,并不是女子,而是一根枯木躺在墙边上,碰到的乃是被雨水淋出来的窟窿。西邻儿子的父亲,听见儿子的哀叫声,急忙跑来询问,儿子哼叫着不肯说。妻子来了,他才说了实情。点火照照那个窟窿,看见里面趴着一只大蝎子,大得像个小螃蟹。老头儿砸碎了木头,捕杀了蝎子,把儿子背到家里,半夜就死了。西邻的老头儿告了王子服一状,揭发婴宁是个妖魔。县官一向敬慕王子服的才学,素来就知道他是个品行忠厚的书生。认为这是西邻老头儿的诬告,要用棍子惩罚他。王子服替他求情,才免于责打,被赶了出去。

  母亲对婴宁说:“总是这样憨狂的傻笑,我早知道过分的高兴必然潜伏着忧患。因为县官神明,才侥幸没有受到牵累,假如是个糊涂县官,一定把妇女抓到公堂上对质,我儿还有什么脸面回来见亲戚邻居?”婴宁的神色立即严肃起来,发誓不再笑。母亲说:“人没有不笑的,只是要笑得有时有晌。”但是婴宁从此竟然不再憨笑,即使故意引逗她,也始终不笑,但一天到晚也不见有愁容。

  一天晚上,她忽然对王子服流下了眼泪。王子服感到很诧异。婴宁抽抽噎噎地说:“从前因为跟随你的时间很短,说出来怕引起你的惊讶。现在观察婆母和郎君,都过分地疼爱我,没有二心,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也许没有妨碍吧?我本是狐狸生的,母亲临走的时候,把我托付给鬼母,相依了十几年,才有今天。我又没有兄弟,所能依靠的只有郎君一个人。老母孤寂地待在山沟里,没有人怜悯她,让她和父亲合葬,九泉之下总觉得悲痛遗憾。如果郎君不怕麻烦、破费,使地下人消除这个怨痛,也使养了女儿的人,不能忍心抛弃女儿。”王子服答应了,可是担心荒草丛里坟墓很多,辨认不清。婴宁说不用担心。就选定一个日子,夫妻俩用车子拉着棺材前往。婴宁在荒芜杂乱的草木丛中指出墓所,果然得到了老妇人的尸体,皮肤还完好地保存着。婴宁抚着尸体,很悲痛地哭了一场。把尸体装进棺材里抬回来,找到秦氏的坟墓合葬了。这天夜里,王子服梦见老妇人来向他道谢,醒来就对婴宁说了。婴宁说:“我夜里就见到她,你所以不知道,是因为她嘱咐我不要惊动你呀。”王子服埋怨她没有请老母住在家里,婴宁说:“她是鬼。活人多,阳气重,怎能久住呢?”王子服又问小荣的情况,婴宁说:“她也是狐狸,最聪明。狐母把她留下照顾我,她时常摄取一些好吃的东西哺育我,所以我很感激她,常常把她挂在心上。昨晚问老母,说是已经出嫁了。”

  从此以后,每年的寒食节,夫妻俩都去秦家墓地上坟,祭奠扫墓,年年不缺。婴宁在第二年生了一个儿子。婴儿在怀抱之中,就不怕生人,见人就笑,很像他母亲的风度。

  异史氏说:“看她没完没了的憨笑,好像是完全不动脑筋的人,可是墙下的恶作剧,其聪明和狡猾,比谁都历害。至于凄恋着鬼母,反笑为哭,婴宁恐怕是把悲痛隐藏在憨笑之中了。我听人议论说,山里有一种草,名叫‘笑矣乎’,闻一闻就笑不可止。房子里种植这样一种草,那么合欢和忘忧二草,就都不在话下了:至于解语花(指杨贵妃),就更嫌她矫揉造作,故作姿态了。”

  凤阳士人

  凤阳有一读书人,出门远游,对妻子说:半年就回来。可是,过了十几个月,尚无消息。妻子盼望越来越殷切。

  有天夜里,妻睡在床上。月光照进纱窗,树影移动,触发了她的离情。忽然有一个美女穿戴华丽,掀帘进来,笑着说:“姐姐是不是想见到爱人?”妻立刻起身答应。女子邀她同去,妻害怕路途遥远,女子说不要紧,挽着她的手,在月光下走了一段路。妻觉得女子走得太快,很难跟上。叫她稍稍等候,让自己回家换鞋。女子扶她坐在路旁,把自己脚上的鞋脱给她穿,鞋很合适,再上路时,健步如飞。

  一时,见丈夫骑一白骡来到,见妻表示惊奇,问她往哪里。答说:“找你。”又问:同行女子是谁?妻尚未开口,女子笑说:“且莫问这些,娘子一路奔波不容易,你也骑马跑了半夜,人和马想必都疲倦,我家近在咫尺,请去休息,明早再走。”果然,几步之外,有一村子。就同去一所住宅中,女子叫醒丫鬟招呼客人,说:“今夜月光明朗,不必点蜡烛。小台石几可坐。”把骡子拴在屋檐梧桐树上,然后陪坐,并对妻说:“鞋子不太合适吧?途中累不累?回去有马骑,请把鞋还我。”妻道谢后将鞋还她。

  顷刻间摆上饭肴,女子酌酒说:“你们夫妻阔别,今夜团圆,请喝杯薄酒,表示祝贺。”男人举杯酬谢,主客欢笑。慢慢手舞足蹈,不守礼节。男的眼光盯着女子,还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夫妻久别重逢,却未说半句。女子也眉目传情,说些别人听不懂的隐语。妻默默无言,干脆装傻。到了后来,男女之间都有了醉意,言语举止更近于猥亵。女用大杯劝酒,男的推辞已醉,并要女子唱歌给他听。女答应,用象牙拨子边拨琴边唱:“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唱完,笑着说:“这种下里巴人的曲子,恐不入尊耳。但流俗如此,只好依样画葫芦。”讲这番话时,妖声妖气,男的更被迷住,有些情不自禁。一会儿,女子装醉退席,男人跟她进去,许久不出来。丫头伏在走廊上睡了。妻独坐无聊,心中愤愤不平。想逃回家,又是夜间不认识路,一时拿不定主意。

  等妻走到里面去时,近窗一听,隐约听到男女欢昵的声音。再听,男人把平日夫妻俩的种种事体全说了出来,气得她全身发抖。心扑通扑通地跳,想不如出门跳进溪涧中死去的好。走了几步,忽见胞弟三郎骑马来到。三郎下马问她,她一五一十说给三郎听,三郎勃然大怒,立刻同她回到女子家,见房门紧闭,男女枕上喁喁私语,依稀可闻。于是,三郎手握大石抛击门窗,窗棂被打断几根,房里大叫:“郎君头破了,怎么办?”妻一听,急得大哭,对三郎说:“我并未要你把丈夫杀掉,现在如何是好?”三郎瞪着眼睛说:“你呜呜地哭着催我来这里,现在才消了口气,却又袒护丈夫,反埋怨我。我不稀罕听你这丫头的指使。”说着,回身就走。妻牵着他的衣服说:“你不带我去,一个人往哪里走!”三郎顺手把她推倒地上。妻顿时觉醒,原来是做梦。

  第二天,丈夫果真骑着一匹白骡回家。妻心里奇怪,却未开口。丈夫这夜也做着同样的梦,相互骇然。三郎听说姊丈远归,特来探望,谈话中也说到在梦中见到姊丈。姊丈笑着说:“好在我没给石头打死。”这时方知三人夜间同做一梦。但不知女子是何许人也?

  聂小倩

  宁采臣,浙江人。性格慷慨而又豪爽,以行为端正而自重。他常对人说:“我从不寻花问柳,一生正正派派,始终如一。”当他去金华,走到城北,便在一个大庙里放下行李歇歇脚。庙里的佛殿佛塔都很壮丽,但是蓬蒿长得比人还高,好像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东西两厢的僧房,两扇房门虚掩着;只有南面的一所小房子,外面钉着新铁环,锁着一把新锁头。再看看佛殿的东墙角,有一簇高大的竹林,竹子都有一把来粗,台阶下面有个很大的水池子,野荷已经开花了。他心里很喜欢这个幽静的环境。刚好学使在县城里举行岁试,城里的房租很贵,因此想要住在这里,就随便散散步,等着和尚回来。天黑以后,来了一个读书人,打开了南面小房子的门。他赶紧迎上去,躬身施礼,并且把想住在这里的意思告诉他,那人说:“这个庙里没有主人,我也是暂时借住的。你肯住在这个荒凉的地方,早晚得到教诲,那太好了。”宁采臣很高兴,铺上草秸代替床榻,支起板子当桌子,作久住的打算。

  这天晚上,皎洁的月亮高挂中天,月光清澈似水,两个人坐在殿廊上促膝谈心,各人都介绍自己的姓名。读书人自我介绍说:“我姓燕,字赤霞。”宁采臣怀疑他是赶考的秀才,但是听他的口音,很不像浙江人。问他是哪省人,他说是“陕西人”。话语很朴实诚恳。谈了一会儿,两人都无话可唠,就拱手告别,各自回到屋里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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