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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卷三(1)

  江中

  王圣俞到南方游览,有一天,船停泊在江心。入夜,上床后,见月光皎洁如练,遂不能入睡,让童仆给按摩。忽然听到船顶好像有一个人行走的声音,把船篷芦席踩得哗哗作响,从船尾过来,渐渐接近船舱门。王圣俞怕是盗贼,急忙起身问童仆,童仆说也听见了。两人问答之间,看见一个人身子趴在船顶,向船舱里探头张望。王圣俞大惊失色,抓住宝剑呼唤其他仆人,一船人都醒了。告诉他们刚才的事,有人疑惑是不是错觉。忽听船顶响声又起,众人又出舱向四方察看,悄无人影,只见天上月明星稀,江中波涛滚滚而已。

  众人坐在船中,又见一朵青色火焰像灯盏一样,突出水面,随水浮游,渐渐靠近,快到船边时,又猛然熄灭,接着有一个黑色人影从水里冒出,直立于水上,手攀着船舷而行。众人喊道:“必然就是这东西捣乱了!”想射他一箭,刚拉开弓,这人影急忙隐入水中,再也看不见了。王圣俞等问船家,船家说:“这里是古战场,鬼魂时常出没,不足为怪。”

  道士

  韩生是世家子弟,好客。同村徐生,常常在他家宴饮。一天,正举行宴会,忽有道士来,看门人给钱和粮都不要,赖着不走。家人很生气,置之不理。韩听到“剥剥剥”敲门声,问家人,家人把情况讲了。话未完,道士已进来,韩招呼他坐,道士向主人和宾客举了举手就坐下。稍问几句,才知他住在村东破庙里。韩说:“对不起,哪天移居东观,并未听说,未曾稍尽地主之谊。”道士答说:“野人初来,无交游。听说居士为人大方,所以想讨杯酒喝。”韩酌酒敬客。道士酒量大。徐见他衣服又旧又脏,毫不客气,韩也是敷衍而已。道士一连喝了二十多杯,然后告辞。

  从此,韩家每有宴会,道士不请自来,遇着吃就吃,遇着喝就喝。慢慢地,韩对他也产生厌恶情绪。

  一天,喝酒时,徐嘲笑道士说:“道长常做客,何不做一次主人?”道士笑着说:“道人和阁下一样,只是两只肩膀抬一张嘴来。”徐惭愧,无词可对。道士接着又说:“虽然如此,但道人久有一番诚意,当尽力邀请大家去喝一杯。”告别时,留下话:“明午务请光临。”

  第二天,相邀同去,怀疑道士不会设席,但道士早在路上迎候。于是边说边走,顷刻已到庙前。进门,发现庭院焕然一新,一座座楼阁连绵不断,感到非常奇怪,都说:“久不来这里,什么时候创建的?”道士回答说:“竣工不久。”再看室内,陈设华丽,为世家所未有,不觉肃然起敬。刚坐下,就开席。美酒佳肴,十分丰盛。斟酒的,端菜的,都是十五六岁的漂亮小伙子,穿着绸衣,脚上大红鞋,无比豪华。饭后,送上水果,叫不出名目。用具都是水晶、玉石之类,光彩夺目。盛酒的玻璃杯,大得吓人。道士吩咐唤石家姊妹来,话声才完,小童立刻答应下去了。一会儿进来两位美女:一位身材较高,苗条婀娜恰似弱柳迎风;一位较矮,年纪很小。一对玉人,可称“双绝”,道士命她们唱歌。小姑娘边拍板边唱,大的吹箫相和,声音清越优美。唱完,道士高举杯子要她们酌酒。并问:“久未跳舞,还记得吗?”立即有童子在席前铺下地毯,美人翩翩对舞,长袖挥动,芬香扑鼻。舞罢,各自倚在屏风上。这时,韩、徐二人心怡神畅,感到醉意盎然。道士不顾客人,喝干一杯酒,起身说:“请二位自斟自饮,我要稍微休息一下再来。”

  望得见南屋设有雕饰精美的卧榻,女子铺好锦垫,扶道士上去,道士拉她同卧,并叫小姑娘搔痒。客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徐大声说:“道士不得无礼!”正要向前阻止,道士匆匆逃去。小姑娘依然站在那里,徐拉她到另一卧榻上,公然拥抱她同卧。大姑娘还卧着未醒,徐对韩说:“你为什么这样迂!”韩于是也上榻去拉大姑娘,但她睡得很熟,便抱着她同睡。

  天亮时,酒醒了,梦也醒了。韩一身冰冷,一看,原来抱着长石睡在阶级下。徐还未醒,枕着一块厕所中的石头睡在粪坑。韩用脚踢醒他,相互惊骇。举目四顾,但见一庭荒草、两间破屋而已。

  小髻

  长山县有位居民,闲居之时,常有一位矮个客人来访,长时间地攀谈。这位居民和矮客素昧平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因而颇为怀疑。矮客说:“过上三四天,我就要搬家,和你做邻居了。”过了四五天,又说:“如今已和你做了邻居,早晚可以来聆听你的教诲了。”居民问矮客:“你乔迁到了何处?”矮客也不详细说明,只用手往北一指。从此,这矮客差不多每天来一趟。有时向人借器具,有人舍不得借给他,这东西就自行丢失。大家疑心这矮客人是狐狸。村北有一座古坟,塌下一个洞,深不可测,估计狐狸会住在这里。于是,村民拿着武器农具来到古坟旁,趴在地上探听动静,过了好久,也没什么异常的声音。一更天快要过去时,听到古坟洞穴中切切有声,好像有几十上百人做耳语。众人都屏息不动。忽见有一尺多高小人,从洞里络绎不绝地出来,不可胜数。众人呼喊而起,击打小人。手中件件武器都起了火,小人也顷刻之间散尽。只落在地上一个小小的发髻,像核桃那么大,有纱质的饰物,金线捆扎。一闻,则十分骚臭。

  苏仙

  高明图任湖南郴州知州时,民间有一女子在河边洗衣。河中有一大石头,女蹲在石上,见到绿苔一缕,十分光洁可爱。绿苔在水面荡来荡去,围绕石头转了三圈。女子不觉内心有所触动,回家就怀孕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母亲偷偷盘问她,她如实地讲了。母亲感到很难理解。到时候生下一个儿子,想把他抛弃,于心不忍,就藏在柜子里哺养。并且立誓不嫁人,表明决不三心二意。但是,没有丈夫,居然怀孕生子,毕竟觉得难以见人。

  儿子长到七岁,从来没有见过外人。一天,忽然向母亲说:“我渐渐长大了,关起来养,怎么行呢?我想离开这里,免得拖累母亲。”问他到哪里去。他说:“我不是凡人的种子,将要飞上天去。”母亲流泪说:“什么时候回来呢?”答:“等母亲归天时再来。”又说:“儿去后,倘需要什么,可以打开我藏身的柜子,就能如愿。”说完,拜过母亲走了,出门已杳无踪迹。

  女把这事告诉母亲,母亲更加惊奇。女坚持原来的志向不嫁人,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可是家道却日益衰落。有一次没有早饭米,非常为难。忽然记起儿子临别时说的话,打开柜子,果然得到了米。从此有求必应。三年后母亲得病死去,一切安葬死者的东西,都从柜中取得。

  葬了母亲之后,女子单独生活了三十年,从未跨出大门。一天,有邻居来借火,见她安安静静坐在房中,和她讲了几句话,然后告辞。不久,忽见一朵又一朵的彩云围绕女子所住的房屋,像张开的华盖,中间站着一位穿着漂亮衣裳的人,仔细看看,正是苏家女子。她乘云在空中盘旋,越飞越高,最后不见。邻居无不感到惊讶。走进女子家中,见她打扮得整整齐齐端坐在那里,已经停止了呼吸。

  大家因为这女子并无亲属,商量如何治理丧事。这时忽然来了一个长得清秀而雄伟的少年,向他们道谢。邻人过去也暗地里知道她有个儿子,所以并不怀疑。少年出钱安葬母亲后,还在墓旁栽了两株桃树。丧事办完,告别乡亲,驾着云去了。

  后来,桃树结了果,又甜又香,人们称它为“苏仙桃”。桃树很茂盛,年年开花结果。凡是在郴州做官的,常把桃子送给亲友尝尝。

  霍生

  文登县的霍生和严生从年少时就十分亲昵,经常开玩笑。互相之间,嘴对嘴地喂食,拥抱在一起入眠,仍怕亲密得还不够。霍生有位邻居老妇,曾为严生的妻子接产,偶然和霍生的妻子谈起,说严妻的外阴处有两个赘疣。霍妻又告诉了霍生。霍生和同伙们设下圈套,等严生快要来到面前时,故意对他们窃窃私语道:“严某的妻子和我最亲密。”众人故意表示不信。霍生就捏造事实,编得有根有据,并且说:“你们如果不信,我可以告诉你们,她外阴两侧有一对赘疣。”严生正好走到窗外,停下来听得非常详细,因而没有入门,直接回家去了。到了家,残酷地殴打妻子,妻子不服,他就打得更惨。他妻子不能忍受这样的虐待,上吊而死。此时,霍生才大为痛悔,然而也不敢向严生说明真情,为严妻辩诬。严妻死后,其鬼魂夜夜啼哭,全家不得安宁。不久,严生暴死,那鬼魂也就不哭了。霍生的妻子梦见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大喊大叫:“我死得好苦啊!你们夫妻俩为什么还这么欢乐!”霍妻梦醒后就生了病,几天后死去。霍生也梦见一个女人指着他辱骂,用手掌扇他的嘴巴。惊醒之后,觉得嘴唇部分隐隐作痛,用手一摸已高高肿起,三天后成了两个赘疣,成了治不好的病,平常不敢张大嘴说话或发笑,嘴张得太大了,就疼痛难忍。

  异史氏说:“这妇人死后成为厉鬼,说明她的冤屈太甚,自己私处有赘疣而把它转加到作恶者的嘴上,既神奇而又有点戏耍之意。”

  我们县王某与同学某是腻友。同学某的妻子回娘家,王某知道她骑的驴容易受惊,就预先埋伏在草丛之中,等妇人来到,猛然出现,驴受惊狂奔,妇人坠落在地,只剩下一个跟随的童子,不能扶她再骑这驴了。王某于是殷勤地帮她上驴,半搂半扶,抱得很紧,妇人也不知他是什么人。王某占了点便宜,洋洋得意,对别人说,当童子去追驴的时候,他已经在草丛中和妇人云雨一番了。并把妇人的衣裤、鞋袜颜色形状说得非常详细。妇人的丈夫某生听到这事,十分羞惭地躲开了。不多时,就见某生一手握刀、一手抓着妻子而来,样子十分愤怒凶恶,王某吓坏了,跳墙头而逃,某生就追他,追了二三里地没有追上,才返回去。王某拼命快跑,肺叶都张开了,因而得了哮喘病,几年都没治好。

  李伯言

  沂水李伯言,为人正直,有肝胆。忽得急病,家里的人要他服药,他拒绝,说:“我的病,不是药物能医治的。阴司缺乏阎王,要我暂时代理。死后千万别埋我,等我复活。”说完,当天死去。

  一群侍从人员把李领到宫殿,送上王冠、袍服,然后站在两旁,书吏、差役,无不恭恭敬敬。桌上堆满文书、案卷。有一宗案子:江南某人,一生中私通良家女子八十二人。审讯结果,证据确凿,按照阴司法律,应受炮烙的惩罚。堂下有铜柱,高八九尺,约一抱围大,中间是空的,里面烧着炭,内外通红。一些鬼卒拿着有刺的铁棒揍他,赶他上铜柱。他用手抱柱往上爬,爬到顶上,烟雾腾腾,砰的一声像爆竹般响,人就跌落在地。等苏醒后又揍,又爬,又跌落。第三次跌落时,人已成为一团烟雾,再不成形。又一起案子:为同县王某,被女奴的父亲告王强占女儿。王和李伯言有亲戚关系。先是有人来卖女儿,王知道来路不明,贪他价钱便宜,买了下来。不久,王害急病死去。第二天有个姓周的朋友在路上遇见王,知他是鬼,藏进书房,王跟了进去。周问他想干什么。王说:“烦你到阴司给我作证。”周问什么事。王说:“我家女奴是用钱买的,现被诬告,你知道这件事,因此请你去说句公道话。”周坚决不肯,王出门时说:“恐怕由不得你。”后来周死了,同王到阎王殿作证。李伯言见到王,暗暗存心袒护,刹时间殿上起火,烧到栋梁。李吓得站起身来,手足无措。旁边书吏急忙说:“阴司不比人间,容不得半点私心。赶快去掉私心,火自然熄灭。”李立刻屏除私心杂念,火真的完全熄灭。再审案时,王和原告争论很久,问周,周说明事实真相。判决王知情故犯,须打板子。打过后,一并送回。王与周都死了三天然后重活。

  李办完事,阴司用车马送他回来。路上看见几百缺头断脚的鬼,跪在地上哭。停车一问,都是外地鬼魂,要求还乡,恐怕路上关卡阻拦,请求发给通行证明。李说:“我不过代理三天,现已卸任,无能为力。”鬼卒们说:“南村胡某将建醮,请转告就行了。”胡,字水心,和李有交情,听说李死而复生,特来探望。李问他什么时候做道场。胡惊讶地说:“经过兵乱,全家安然无恙,我和内人有建醮心愿,从未和别人说起,你是怎么知道的?”李把情况对胡说了。胡叹息说:“闺房中一句话,阴司早知道,多么可怕呀!”第二天,李到王家,王还躺在床上,见李,肃然起敬,谢他照顾。李说:“法律不容许袒护,你现在还好吗?”王说:“没有别的病,只是大腿因挨了板子,伤口已溃烂。”过了二十多天才好,瘢痕还在。

  异史氏说:阴司的刑罚惨过阳世,责罚也比阳世苛刻。然而,不许说情,所以残酷无比,受刑的人也无怨言。谁说地狱中暗无天日呢!所恨的是没有一把火烧到官府。

  狐妾

  山东莱芜县的刘洞九,在汾州做知州。有一天独自坐在州衙中,听到院外有笑语声慢慢接近。接着,有四个女子走进屋来。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三十来岁,一个二十四五,还有一个尚挽着散髻的少女。几个人站在桌前,互相看着、笑着。刘本来知道官衙院里狐仙很多,没有答理她们。不一会,梳散髻的少女拿出一方红纱巾,调皮地扔到刘的脸上,刘扯下来扔到窗台上,还是不理她。四个女子笑了一阵走了。又有一天,那位四十来岁的女子又来对刘说:“舍妹和你有缘分,希望你不要厌弃我们小家姑娘。”刘随随便便答应了,女子才离去。不一会,年长的女子和一个丫鬟扶着梳散髻的少女来了,并让少女和刘并肩坐下,说道:“一对美好伴侣,今夜洞房花烛。你好好侍奉刘郎,我走了。”刘仔细看看少女,光艳照人,没人能比得了,就和她同欢。刘问她的来历,少女说:“我不是人,而实际上又是人。我本是前任知州的女儿,被狐狸迷住了,死后就埋在院内。狐仙们用法术又让我复生,所以我又飘飘忽忽像狐仙一样了。”刘听了就往少女臀部摸去。少女发觉了,笑道:“你大概是以为狐狸都有尾巴吧?”说完转过身来说:“请你摸摸有没有尾巴?”从此后,少女就留在这里了。少女起居坐卧都有那个小丫鬟陪着。刘的家人都把她当做小夫人看待。丫鬟婆子们给她请安问候时,给的赏赐都很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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