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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卷三(2)

  有一天,正值刘的寿辰。宾客很多,酒席要摆三十多桌,需要厨师很多。早下了文书去传厨师们让他们按时到来,可是只有一两个来的。刘非常生气。狐夫人听说后,就说:“别发愁。厨师既然不够用,不如把来的这一两个也打发回去。我固然没有什么能耐,可是三十多桌酒席还是不难置办的。”刘很高兴,就让把鱼肉和葱姜作料都搬到内宅里去,家里的人只听得切菜剁肉的刀砧声一直不断。在门里放一张桌子,上菜的人把托盘放上去,转眼之间,菜肴已经装得满满的。托走后再来,又满了,十几个人上菜,络绎不绝,取之不竭。最后,上菜的人来取汤饼,只听门里说:“主人并没预先嘱咐做汤饼,呼吸之间就要做好,怎么能呢?”接着又说:“没办法,去借一点吧。”不大一会,就喊来取汤饼。一看,三十几碗汤饼,腾腾冒着热气,摆在桌上。客人走后,狐夫人对刘说:“可以拿出些钱来,偿还某某家的汤饼。”刘让人把钱送去时,那家人正巧刚刚丢了不少汤饼,在那里纳闷呢,送钱的人去了,疑团才解开。

  一天晚上,刘正在饮酒,忽然想起山东有种稍带苦味的佳酿,狐夫人说,请让我取去吧。于是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返回说:“门外有一坛酒,够好几天喝的了。”刘出去一看,果然是自己老家里的名酒“瓮头春”。过了几天,刘的夫人派遣两个仆人到汾州来,半路上一个仆人说:“听说老爷的狐夫人犒赏手下人很优厚,这回得了赏钱,可以买件皮袄。”狐夫人在州衙中已经知道了,对刘说:“家里来人快到了,可恨贱奴才无礼,一定得收拾他一下。”第二天,那个胡说的仆人刚刚进城,头猛然大疼起来,到了州衙,抱着头乱叫,大家正想法给他吃药,刘笑道:“不用治,到时候自然会好。”大家怀疑他得罪了这里的小夫人,这个仆役想:我刚来到这里,行装还没解下来,罪从何来?他觉得没有什么可求宽恕的,只好跪在帘外膝行哀求。只听帘中说道:“你称我夫人,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加个狐字?”仆人此时才明白过来,磕头求饶不已。帘中又说:“既想得个皮袄,怎么还能这样无礼?”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已经好了!”夫人说罢,仆人的头疼病也顿时好了。正要拜谢出来,帘中忽然又抛出一个小包来,说:“这是一件羔羊皮袄,你可拿去。”仆人解开一看,里面有五两银子。刘问家里的消息,仆人说,家里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有天夜间丢失了一坛好酒,一查对时间,正是狐夫人出外取酒的那天晚上。众人都很怕夫人的神威,称她为“圣仙”,刘为她画了一幅小像。

  当时张道一官拜提学使,听到狐夫人的奇事,就以和刘是同乡为名去拜访,想和狐夫人见一面。狐夫人拒绝见面。刘把画像给他看看,张道一硬把像带走了。回去后,张把狐夫人的画像悬挂在座旁,早晚祷告道:“以娘子的花容玉貌,到谁那儿去不好?为什么托身给一个胡子拉茬的老头?下官我哪一点也不比刘洞九差,为什么不光顾我一回?”狐夫人在州衙忽然对刘说:“张公无理,我要稍稍惩罚他一下。”一天,张道一正在祷告,好像有人用铜戒尺打了他额头一下子,嗡的一声,头疼欲裂,因而非常恐惧,把狐夫人画像送了回去。当刘问张的仆人这件事时,张的仆人没敢说实话,胡说答了几句,刘笑着说:“你家主人额头上没疼吗?”仆人一看骗不了,就把实话说了。

  不久,刘的女婿其生来访,请求见见新岳母,狐夫人坚决不见。其生求见之心更切,刘说:“女婿不是外人,为什么这样拒绝?”狐夫人说:“女婿相见,一定要给他些赠品。他对我的奢望过高,我自己思量也不能满足他的要求,所以就不想和他见面了。”其生还是坚决请求见面,狐夫人就许他十天以后相见。到了约定的日期,其生来狐夫人门前,隔着门帘向她作揖致敬。因为隔着门帘,狐夫人的容貌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其生也不敢定睛细看,离去时,还总是回头看。这时就听见狐夫人说道:“阿婿回头了!”说罢,大笑一声,这一笑就像夜猫子一样森然可怕,其生听了,两腿酥软,心神不定,如丧魂失魄一般。从狐夫人那里出来,坐了一会,才稍稍定下心来。于是说:“刚才听到笑声,就像听到晴天霹雳,觉得自己的身子已不属于我一样。”过了一会儿,来了个丫鬟,受狐夫人之命,赠其生二十两银子,其生接受了,对丫鬟说:“圣仙平时和我岳父在一起,难道不知道我素来挥霍成性,不惯于使用小钱吗?”狐夫人听到这话后说:“我早就知道他这个毛病,不巧家里没钱了。前些时和别人结伴到汴梁去了,城市已为河神占据,一片汪洋。金库也都淹没在水中,我们入水中各得了不多的银钱,怎么能满足这种无厌的欲求?而且我纵然能厚厚地赠送他金钱,怕他福气薄,也承受不起。”

  狐夫人凡事都能事先知道。遇有疑难事,和她商议后,没有解决不了的。有一天她正和刘一块坐着,忽然仰面朝天,大惊失色道:“大难将要临头,我们怎么办呢?”刘惊奇地问家里人是否平安,狐夫人说:“别人都没事,只有二公子叫人担心。这个地方不久就要变为战场,你应当请求到远处去出差,可以避免这场大祸。”刘听从了她的话,向上官请求,被委派押运银饷到云南、贵州去。从汾州到云贵,路途十分遥远,听说的人都来表示同情和安慰,只有狐夫人为刘祝贺。不久,大同总兵姜叛变,汾州失陷,成为叛兵的巢穴。刘的次子从山东来,正好碰上战乱,被叛兵杀害。

  汾州城被攻破时,官僚都被杀,只有刘洞九因为远去云贵得以幸免。叛兵平定后,刘才从云贵归来。接着因为有桩重要案子没有办好被贬,家里穷到吃了上顿没下顿,而官府又多方勒索,因而刘穷困忧愁得要死。狐夫人说:“不用发愁,床下有三千两银子,可以拿出来用。”刘大喜,问她:“这是从哪偷来的?”狐夫人说:“天下没有主的东西,取之不尽,哪里用得着偷呀?”刘找个机会离开了汾州回到山东老家,狐夫人也跟他回去了。过了几年,狐夫人忽然离去,用纸包上几件东西留下,其中有丧家挂在门上的小幡,长约二寸多,众人以为是不祥之兆,不久,刘也就死了。

  金陵女子

  沂水居民赵某,因事从城里回家,见一白衣女子在路旁伤心地哭。赵见她长得很美,呆呆地望着不走。女子边哭边说:“你这个汉子为什么不走路,却看着我?”赵说:“因为旷野无人,你哭得这样伤心,使我难过。”女子说:“丈夫去世,我无依无靠,所以悲哀。”赵劝她何不再找一个好配偶,她说:“还说什么选择好坏,只要有地方去,做个侧室,也无不可。”赵毛遂自荐,女点头答应。因离家远,赵要雇牲口,女说:“不必。”她走在前面,像仙女般飘然而行。到家后操持家务,不辞辛劳。

  过了两年多,对赵说:“感谢你的厚爱,相处快三年了,如今我要回去。”赵说:“你不是说无家可归吗?现在到哪里去?”女说:“当时是信口说的,怎么没有家。我父亲在南京开药店,今后你如果想再见我,可以办点药材去,顺便赚些路费。”赵费尽力量代雇车马,但她不愿,出门步行,顷刻已追赶不及。

  过了一段时日,赵不免想念她。买了一些药材,向南京出发。到达后先把药材寄存旅舍,然后上街寻访。忽然药店有一位老人望见了他,口说:“女婿来了。”同时出门迎接。进门,见女正在院中洗衣。见了他,不说不笑,仍继续洗着。赵气她不过,转身走出大门。老人拉住他回到屋内,女还是不理他。老人命办酒饭招待远客,并打算送他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女说:“他生来薄福,钱多保不住。可以酌量给点钱,让他不白白辛苦一趟就行了。此外,可送他十几个医方,使他一辈子不缺吃和穿。”老人问赵带来的药材时,女说:“已卖去,货钱在这里。”老人拿出钱和医方交给赵,送他还乡。

  医方很有效,至今沂水还有能知道的。例如用捣蒜的石臼接屋溜洗涤肉瘤,即是方子之一,有奇效。

  赌符

  韩道士住在城里的天齐庙,他会好多幻术,大家称之为“仙人”。先父和他最为友善,每到城里去时,差不多都要去看他。有一天,先父和先叔到城里去,准备拜访韩道士,正好在途中相遇。韩道士把钥匙交给先父道:“请先到庙里开开我住屋的门,坐上一会儿,我马上就到。”先父拿着钥匙到庙上开门,则韩道士已经坐在屋里。关于韩道士的诸如此类的故事甚多。

  在这之前,我有一位本家族人嗜好赌博,因为先父的关系也认识了韩道士。当时大佛寺来了一位和尚,专门搞掷骰子赌博把戏,赌注极大。族人一见就非常喜欢,把全部钱财都拿去赌博,大输特输,可越输心越急,把田产全典当出去,再去赌,一夜之间又输个精光。这位本家闷闷不乐,就去找韩道士,显得精神惨淡,语无伦次。韩道士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就照实说了。韩道士笑道:“经常赌博没有不输之理,你如能戒赌,我为你收回财产。”族人道:“倘若能收回财产,那些骰子我就用铁棒砸碎!”韩道士于是给他写了一道符咒,交给他佩在衣带上。嘱咐道:“但得收回自己原来的财物就行了,不要得寸进尺啊!”又交给他一千文铜钱,约定赢了钱以后还给韩道士,族人大喜,带着钱就去找那个和尚去了。和尚检查了一下他的赌资,又还给他,不屑于和他赌。族人非赌不可,请求孤注一掷,和尚笑着答应了。和尚掷了一回无胜负,族人接过一掷,大胜。和尚再以两千文钱为注,又败。渐渐把赌注增加到十几千文。族人赌运越来越好,一掷一吆喝,都是上等采。前些时输的钱,转眼之间,全都收回来了。因而暗自打算,再赢几千也更好,于是又赌,可是赌运渐渐不佳,开始输钱,正在纳闷,一看衣带下,那符咒已经没有了,大惊失色,于是罢赌,带着钱回到庙上,偿还韩道士后,计算一下赢的钱和最后输的钱,总计和原来输的钱数相等。最后惭愧地向道士承认了失去符咒的罪过。韩道士笑道:“已经在这里了,本来嘱咐你不要贪财,而你不听,所以就取回来了。”

  异史氏说:“普天之下促成倾家荡产的,没有比赌博更快的了,而且败坏道德的,也没有比赌博更厉害的了。凡沉醉于其中的,如同沉入迷海,不知底在什么地方。原来从事商业农业的人,都有自己的本业,读诗书的文士,尤其珍惜光阴。扛锄读经固然是成家立业的正路,清谈一番,薄饮几杯,也还算是利于写作的风雅之事,而这些赌徒却和邪恶朋友勾结在一起,成夜成夜地鬼混、倾囊倒箱,把金钱悬到了危险的山尖,吆三喝五,乞灵于枯骨做的骰子。让那骰子盘旋乱转,如同圆珠滚动,手中握着多张纸牌,如同拿着一把团扇。左顾右盼,鬼眼珠乱转,假装牌不好而偷偷下狠手,用尽了鬼魅伎俩。如有宾客来访,在客厅里和客人周旋,还对赌局恋恋不舍。屋里房梁起火,还斜眼瞪着掷骰子的瓦盆。醉心于赌博,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久而久之,成了迷醉,搞得好端端一个人口干唇焦,看着像个鬼。等到全军覆没,老本输光,只能眼巴巴看人家赌,看看赌局,急得又喊又叫,心里发痒,英雄无用武之地,看看钱袋一文无有,空让壮士灰心。伸着脖徘徊,只觉得两手空空无济于事,垂头丧气,凄凄惨惨,到了深夜才回到家去。幸而能斥责他的人已经睡着,就怕惊得狗叫;若腹中空空,饥肠碌碌,又抱怨残汤剩饭太凉。接着又卖儿卖女,典当田产,希望孤注一掷捞回本钱,不料又如同一场大火,把毛发烧了个精光,终究是水中捞月一场空。等到惨败之后才冷静反思,可是自己已经沉沦为下流人物了。试问赌徒之中谁技艺最高?大家都指一位穿不上裤子的叫花子。落魄赌徒如今常常饥肠碌碌,腹痛难忍,常常露宿街头,急得抓耳挠腮,只有指望变卖点妻子梳妆盒中的东西。呜呼!败坏德行,倾家荡产,身败名裂,哪一件不是从赌博这条邪路上得到的报应啊!”

  毛狐

  农民马天荣,二十多岁妻子去世,家贫,无力再娶。一天,在田里干活,看见一个年轻妇女,踩在禾苗上,从田间小路走过。女面带赤红色,风致还好。马怀疑她迷路,见周围无人,就进行调戏,女的也不拒绝。马进一步拉她睡觉,她笑着说:“青天白日,不作兴这样。你回去把门虚掩,夜里我会来。”马不信,女发誓。于是把住的地方详细告诉她。夜里,她果然来了。彼此相爱。马觉得她肌肤细嫩,在烛光下显得又红又薄,像婴儿的肌肤,而且全身都是细毛,感到奇怪。同时因她来历不明,怀疑为狐。于是半真半假地询问她,她坦率地承认是狐。马说:“既是狐仙,应当有求必应。蒙你相爱,何不送我几两银子?”妇女答应可以。次夜到来,马向她要钱,她故意吃惊地说:“啊,忘记带来了。”她去时,马又叮嘱。到夜间,马又问:“我求你的事,也许未忘记吧。”她笑着请再等几天。几天后马又提起,她笑着从袖子中取出两锭银子,大约有五六两,上面还有花纹,十分精致可爱。马高兴极了,收藏柜中。过了半年,因为需要,拿出来给别人看,别人说是锡。用口试咬,随口咬下。马吓得赶快收起。夜里妇人来时,马生气地责怪她。她笑着说:“你命薄,真的白银,无福消受。”这事就这样过去了。马说:“听说狐仙都是天姿国色,哪知道并不见得如此。”妇说:“我们随人而变,你命里连一两银子都无福消受,哪能够享有绝代佳人。我虽然容貌不好,配不上第一流人物,但是比起那些大脚、驼背的女人来,也算是天姿国色了。”过了几个月,忽然送马三两银子,说:“你多次向我要钱,我因为你命里不该收藏银两,所以不同意。现在你很快就要订亲,特送你一笔结婚用的钱,用以赠别。”马申明没有说亲这回事。她说:“一两天内就会有媒人来。”马问对象长得如何,她说:“你想天姿国色,自然是天姿国色。”马说:“那倒不敢奢望,不过三两银子怎么能讨一个老婆?”妇人说:“这是月老注定的,由不得人。”马又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妇人说:“深宵来往,披星戴月,总不是长久之计。何况你有你的妻子,我不能代替她。”天亮时,临别交给马一包药沫说:“分手后恐怕会害病,服了这药就会好。”

  第二天,果然有媒人来。马首先问对方长得怎样,媒说:“说好不好,说差不差。”问要多少钱办彩礼,答只需四五十吊钱。马认为钱的问题不大,要求必须先看看人。媒人担心好人家女子不肯随便让人看,于是约马同去,相机行事。到了村庄,媒人先进去,马等候多时,媒人来说:“行,我表亲和她同住一个院落,刚才见女坐在房内,你假装去看我表亲,可以走近女子身边去看。”马跟着媒人到了院内,见到女子伏在床上,请人搔背。马走近一看,确实如媒人所说。立刻商量聘礼,对方并不争多争少,有一二两银子稍为妆扮女子就行了。等一切手续办完,三两银子刚刚用尽。迎女过门,才知女子是个驼背,一双大脚。因此领悟狐的话早有预见。

  异史氏说“随人变化”,也许是狐自我解嘲。但她谈到福泽,却是可信的。我常常说,不是祖宗修了数代,不可能做大官;不是自身修行数世,不可能娶到佳人。凡信因果的人,必然不会说我信口胡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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