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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卷四(7)

  县里有个姓楚的公子,父亲在朝中做通政使,少时与冯同学,两人玩得很好。听说冯生娶了一个狐妇,第三天女家来馈送食物,他也前来祝贺。过了几天,楚公子又差人送来请帖,请冯生到他家去赴宴。辛十四娘听说了,便对生说:“前些日子楚公子来了,我从壁缝里看到他,那人是猴眼睛,鹰鼻子,不宜与这种人长期在一起,还是不去的好。”第二天,楚公子登门来了,责以无故负约,并拿出他的新作给冯生看,冯生在评论中杂以嘲笑,公子感到很羞愧,弄得不欢而散。冯生笑着把讥弹作诗的事告诉了辛十四娘,辛不禁凄惶地说:“楚公子豺狼成性,是不能开玩笑的。你不听我的话,恐怕要遭到重大的打击的。”冯生笑着表示对妻子的谢意。后来冯生每与楚公子见面,就恭维他,好像以前那些不愉快的事都已涣然冰释了。碰上学台大人来考试秀才,楚公子中了第一名,冯生屈居第二。公子沾沾自喜,打发使者来邀冯生去饮宴,冯生婉言辞谢了,再三来请,才不得不去。到了楚家,方知是楚公子的生日,宾客满堂,筵席甚丰。席间,楚公子拿出试卷来给冯生看,亲友们都围了拢来,无不欣赏赞叹。酒过数巡,堂上奏起了音乐,吹打的声音很粗俗、很嘈杂,宾主都感到很高兴。楚公子忽然对冯生说:“谚云:‘场中莫论文。’这句话今天看来才晓得是荒谬的。我之所以忝居君前者,是因为文章的开头几句,比你略高一筹罢了。”楚公子的话刚一落音,满座的宾客无不交口称赞。冯生这时已经有了些醉意,不禁大笑道:“你到现在,还以为是你的文章做得好才考取第一的吗?”冯生讲完以后,一座的客人都为之大惊失色,楚公子更是羞惭满面,气得说不出话来。客人们渐渐地散了,冯生也乘醉溜了回去。等到酒醒以后,冯生也感到很后悔,于是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辛十四娘,辛很不高兴地说:“你真是个乡里的轻薄人!这种轻薄的态度,去对待修养很好的人,那就是缺德;去对待品德很坏的人,那就要招祸。看来你的大祸就要临头了,我不忍看到你到处流落,请允许我离开你吧。”冯生害怕妻子离开了他,流下了眼泪,并表示深切的悔意。辛十四娘才说:“你一定要我留下来,现在我们约定:从今天起,你要杜门不出,断绝来往,不再酗酒。”冯生都诚恳地接受了。

  十四娘性情洒脱,持家勤俭,她每天都在纺织缝纫中讨生活。有时回家探亲,也从来不在娘家过夜。有时也拿些金银出来做做生意,有了盈余,就投入她带来的那个大瓷罐中。每天都关着门在家里,有人来访,就让老仆人托故谢绝。

  有一天,楚公子又送了信来,辛十四娘把它烧了,不让冯生知道。隔了一天,冯生到城里去吊丧,遇公子于丧主家里。公子拉住冯生的手,苦苦邀请他去,冯生托故推辞。公子便使马夫牵着他的马,簇拥着拖拉着他去。到了楚家,马上摆出酒宴为他洗尘,冯生继续推辞,要求速回,公子百般阻拦,并让家中的歌妓出来弹筝助兴。冯生素来是个放荡不羁的人,好久被关在家里,确实也很烦闷。忽然碰上狂欢畅饮的场合,兴致立即来了,一时忘乎所以,喝得酩酊大醉,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睡了。公子的老婆阮氏,非常悍妒,家里的姨太太和婢女们都不敢浓妆淡抹。日前,有个婢女到公子书房里,被阮氏突然抓住了,用一根粗棍猛打她的脑袋,一下被打得头破血流而死。公子因为冯生嘲笑和侮慢了他,怀恨在心,天天想法子要报复冯生,就阴谋用酒灌醉他,而后诬以人命。看到冯生烂醉如泥,便把那婢女的尸体扛到床上,关着门径自去了。直到五更天,冯生的酒醒了,才发觉自己睡在桌子上,起来想找个床铺去睡,发现床上有个很细腻很潮润的东西,绊了他一下。一摸,是个人,还以为是主人打发来陪他的。再一踢,不动;扶起来,已经僵了,冯生大骇,走出门来狂呼怪叫。楚家的奴仆们都起来了,点上灯,看到了女尸,便抓住冯生大闹起来。楚公子出来假意检验了一下尸体,便诬陷冯生逼奸杀婢,捆了起来送到广平府去。隔了一天,十四娘才听到了消息,泪流满面地说:“早已料到有今天的大祸了。”因按日把冯生所需的生活费送了去。冯生在知府面前,没有申辩的余地,日夜拷打,早已皮开肉绽。十四娘亲自到监狱里去探问,冯生见了,悲愤填膺,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十四娘深知楚公子设计陷害的阴谋很周密,劝丈夫暂时招了诬陷的罪状,以免再受皮肉之苦,冯生流着眼泪答应了。

  十四娘来来往往去探监,即使近在咫尺,人们也是看不见的。探监回来以后,总是唉声叹气,突然把她的贴身丫鬟打发走了,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了几天,又托媒婆买了一名叫禄儿的良家女子,年龄才十五六岁,长得十分漂亮。十四娘跟她同吃同睡,十分爱护,待她的恩情与对待别的侍婢大不一样。冯生屈打成招以后,被判处绞刑。老仆探得确信后,把情况告诉主人,且悲恸得泣不成声。而十四娘听了,非常坦然,好像无所谓似的。过了一会儿,秋后就要执行了,她才显得惶惶不安,昼出晚归,忙个不停。常常在寂静无人的地方,一个人在那里郁闷悲伤,以至于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眼看比从前消瘦得多了。天快黑的时候,被打发走了的贴身丫鬟忽然回来了,十四娘立即起来,引着她到屏风后面谈了很久。谈完出来,笑容满面,又像平常一样料理家务了。第二天,老仆探监回来,将冯生要求妻子前去作最后一次诀别的话告诉她,她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也没有忧戚的样子,根本不当一回事。家里的人见了,都在背后议论她太狠心了。忽然听到来来往往的人盛传那个楚通政使被革职了,平阳府的道台大人奉到朝廷的特旨,前来复审冯生的冤案。老仆人听到了这些道路传言,高兴地告诉了辛十四娘,辛听了也很高兴,立即派人到府里去探望,冯生已被无罪开释了。主仆相见,悲喜交集。不久,又把楚公子逮捕到案,一经审讯,便弄清了所谓“逼奸杀人”的全部冤情。冯生被释回来,见到了妻子,不禁泫然流涕,十四娘也不胜凄怆悲恸,既而转悲为喜,但冯生还不知道他的冤情为什么被朝廷知道了。十四娘指着贴身的丫头说:“这就是你的功臣。”冯生非常惊异地询问她的缘由。原来,十四娘打发她到燕都去,想到宫中亲自向朝廷申述冯生的冤情,不料宫中有门神守护,她在御沟旁徘徊盘桓,过了几个月都没有机会进宫。她恐怕误了大事,正想回来另作谋划,忽然听说皇上将到山西大同去巡视,她便预先到了那里,扮做流窜江湖的妓女。皇上到了妓院,她便受到皇上的宠爱,并怀疑她不像一个风尘中的妓女,她便低下头来呜呜咽咽地哭了。皇上问她:“有什么冤苦?”她答道:“我原籍直隶广平,是冯秀才的女儿。父亲被人诬陷,问成死罪,于是把我卖到妓院里。”皇上听了,也为她悲伤,赏给她黄金百两。临走的时候,详细询问了这个冤案的始末,并用纸笔记下了有关人员的姓名。还对她说:“愿意跟我共享富贵。”她说:“但得父女团聚,不愿荣华富贵啊。”皇上点了点头,这才离开那里。她把洗雪冤案的经过告诉了冯生,冯生站起来拜谢,双眼挂满了泪花。

  又过了不久,十四娘忽然对冯生说:“我要是不为儿女之情所累,哪会有这么多的烦恼?你被捕入狱时,我找遍了亲友,并无一人替我们想一点办法。当时那种辛酸苦衷,的确没有地方可以倾诉。我已看透了世态人情,厌倦了红尘世界,已经为你培育了一个很好的对象,让我们从此分手吧。”冯生听了,哭着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十四娘从此便不再提这件事了。晚上打发禄儿去陪伴丈夫,冯生拒不接纳。第二天早上看到十四娘,忽然容光大减;过了个把月,渐渐显出衰老的样子;半年后,变得又黑又瘦,像一个乡下老太婆。但冯生对她的爱恋之情,始终没有改变。一天,十四娘忽然又要向冯生告别,并说:“你已经有了很好的伴侣,要这又丑又老的‘鸠盘荼’干什么?”冯生悲哀哭泣得像以前一样。又过了一月,十四娘忽然得了暴病,不吃也不喝,气息奄奄地卧病在床,冯生煎药奉汤,好像服侍父母一样。终以医药无效,忽然去世,冯生悲恸欲绝,就拿皇上赏赐婢女的金银,给她办了丧事。几天之后,婢女也走了,这才娶了禄儿为妻。一年之后,生了一个男孩,但连年水旱,家业更加破落,夫妻没有办法,对着影儿发愁。忽然想起屋角落里那只瓷罐,十四娘常常把钱丢在里面,不知还在那里么。走近一看,只见粮缸、盐碗,堆满一地,一件一件把它拿开,用筷子扎到罐里去探取,根本扎不进去,把罐子打碎了,只见金钱从里面倾泻出来,从此家里便富裕起来了。

  后来老仆到了太华,遇到辛十四娘,骑着一头青骡,原来那个丫鬟,骑着一头毛驴跟在后面,问:“冯郎健康吗?”并说:“请代我致意冯郎,我已成了仙了。”说罢,忽然不见了。

  异史氏说:轻薄的话,往往出自文人之口,这是君子所痛心的。我常常背着“天下之大不韪”的恶名,说它是冤枉,那也太迂腐了;但我从来都是刻苦自励,希望勉强附于君子之列,至于是祸是福,则不是我所能考虑得到的。像冯生这个人,不过一句话的微嫌,几乎酿成杀身之祸。假使家里没有一个狐仙,怎么能从牢狱中开释出来,获得第二次生命呢?多么可怕啊!

  棋鬼

  扬州有一位姓梁的将军,辞官退居在家乡,每天带着棋和酒,和友人在山林间游玩消遣。这一天正是九九重阳节,便约友人登高游赏,下棋为乐。忽然来了一个人,在棋盘旁边转来转去地观局,半天也不去。看他的样子,贫寒俭朴,衣袖上破的地方挂着一丝一丝的线头。但是风度还很温和文雅,像是读书人的模样。梁公客气地请他坐,此人便很谦逊地坐下了。梁公指着棋对他说:“先生一定是很善于下棋的,何不同我这位朋友下一盘?”这人谦让了一番,便和客人对局。一盘下完,输了,其神情十分懊丧,但他并不服气。接着再下,又输了,更加羞愧气恨。给他斟下酒,也不喝,只是拽着客人要接着下。从早晨到中午,连溺尿都顾不上。正当两人为一个子而争执不下,口角有点不合时,忽然间这个书生离开棋桌站在一旁发抖,神色也变得悲惨可怜。过了不一会儿,又对着梁公曲膝跪倒,磕头求救。梁公大为惊骇,连忙扶起他来说道:“不过是游戏罢了,何必这样认真呢?”书生说道:“请求您嘱咐您的马夫,不要捆绑我的脖子。”梁公又大为奇怪,问道:“马夫是谁?”答道:“马成。”

  原来梁有个马夫叫马成的,经常走阴间,每隔十几天就到阴间去一回,充任拿帖子勾魂的差事。梁公觉得书生的话太令人奇怪,便派人去看看马成到底在干啥。去一看,马成正僵卧在床上,已经两天未醒了。梁公于是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大声呵叱马成,叫他不得对书生无礼。眨眼之间,这个书生就从他站的地方突然不见了。梁公才知道他确实是鬼,叹息了一阵。

  第二天,马成醒过来了,梁公把他叫到跟前问他。马成说道:“这个书生是湖北襄阳人,爱下棋成癖,因此把家产都荡尽了。他的父亲为此忧愁万分,便把他关在书房里,不许他出去下棋。但他还是得机会就偷偷跳墙出去,和一些棋迷躲到背人的旮旯里下棋。他父亲每次发觉了都痛骂他,但始终制止不了他。后来他父亲终于因此而气死了。阎王因为书生这一条太缺德,便削减他的阳寿,罚到饿鬼狱,到现在已经七年了。前不久,正赶上东岳大帝盖的凤楼落成了,下帖子到各个阴曹地府,征求书生文人作碑文以志庆贺和纪念。阎王便把他从地狱中提出来,让他去东岳给新楼写碑文。要是写好了,可以赎罪,重新投到阳世为人。不想他半道又在这里贪下棋误了期限。东岳大帝因他逾期未到,派值日官来质问阎王。阎王发怒,命小人到处找他,好不容易在这里找着了。昨天我遵主人您的命,没有用绳子捆绑他。”梁公问道:“现在他怎么样了?”回答道:“已把他交付给狱吏,仍旧打入饿鬼狱,永世不得超生了。”

  梁公叹息道:“癖好误人竟然能到这种地步啊!”

  异史氏说:“见到下棋就忘记了死,等到死了,见到下棋又忘记了生。这并不是他所喜欢的有比生还可贵的东西啊!然而(对下棋)迷到这种地步,还未学到几手高招,徒然使九泉之下,增添一个长死不生的棋鬼,真是可悲啊!”

  捉鬼射狐

  李公著明,是睢宁县令襟卓先生的公子,为人很豪放爽快,从来不气馁、不怯懦。他也是新城王季良的内弟。季良家里的楼台亭阁很多,经常发生怪异的现象。公曾在一个暑天的晚上,贪图阁上的凉爽,要在那里睡觉。有人告诉他那里有鬼怪,公笑而不听,硬要在那里摆张床,主人只好按照他的吩咐去办。嘱咐仆人们陪他去睡,公婉辞说:“我生平不晓得怕。”主人于是叫仆人在炉里点上香,请他解衣就寝,这才灭烛关门而去。公睡了约莫个把时辰,在月亮的照耀下,看到桌上的茶碗自动倾斜旋转起来,不掉也不停。公大声吆喝,响了一声立即停了下来。又像有人拔出点燃的香,在空中摇晃飞舞,形成一缕缕的光圈。公起身叱责道:“什么妖魔鬼怪,竟敢如此放肆!”赤着身子下了床,打算在摇晃香火的地方去捉它。用脚往床下寻觅鞋子,仅仅觅得一只,来不及在黑暗中寻觅了,便光着脚去扑打摇晃的地方,那在空中飞舞的香立即插入炉中,便没有声响和别的迹象了。公弯着腰摸遍了黑暗的角落,忽然有个什么东西掉下来,打在他的脸颊上,好像是只鞋子,去找,也没有找到。于是开门下楼,喊起仆从们点亮蜡烛来看,什么东西也没有,这才继续睡觉。天亮以后,叫几个人去找鞋子,把席子翻了转来,床铺移到别处,也没有找到,主人只好给公换了一双鞋子。隔了一天,偶然抬头一望,只见一只鞋子夹在椽条中间,用长竿把它拨了下来,正是公到处寻觅的那只鞋子。

  公原籍山东益都,客居于淄川的孙家大院。院子宽敞得很,大都空了下来,公也只住了其中的一半。南院面临高阁,只隔了一堵墙,常常看到阁里的门,自动关了又开,公也没有把它放在心里。偶尔与家人在院子闲谈,忽然阁门开了,有一个矮人向着北面坐在那里,长不足三尺,穿着绿色的袍和白色的袜。大家指着他看,他也不动。公说:“这是狐狸。”众人急忙拿着弓箭,对准阁门来射,矮人见了,发出戏弄别人的笑声,就看不见了。公拿着刀子跑上阁去,一边骂着,一边寻着,什么也没有看到,才回家来,怪异也没有了。公在那里住了几年,平安无事。公的长子叫友三,是我的亲家。这些都是他亲眼所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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