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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卷五(2)

  李从此以武艺著称,走南闯北,一个对手也没有遇到。偶然来到济南,看到一个小尼姑在一个广场上卖弄武艺,围观的人挤得水泄不通。那尼姑对围观的人说:“颠来倒去还是我一个人,实在太冷落了。有会武术的,不妨到这里来较量一下,给大家逗个趣吧!”一连说了三遍,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一个吱声的。李在一旁,不觉技痒,得意洋洋地走了进去,尼姑便笑着与他拿掌施礼,刚一交手,小尼姑便喊住他说:“这是少林寺宗派的武术呀!”接着又问:“尊师是哪一位?”李开始不肯讲,尼一再追问,李才告诉她是那和尚。尼拱手说:“憨和尚是你的老师吗?不必交手了,愿拜下风。”李再三要求,尼不同意。大家一再怂恿,尼这才说:“既然是憨师父的弟子,都是少林武术中人,无妨玩一玩,不过只要双方心领神会就是了。”李答应了她,但认为她文雅瘦弱,不免有些轻视她,加上他年少好胜,总想打败她,以便赢得艺冠一时的声名。正在一来一往、难分胜负的肘候,尼忽然跳出圈外,停下手来。李问她为什么,尼只是笑而不答。李以为对方胆怯了,一再请求继续交手,尼这才勉强起来跟他较量。不久,李飞出一脚,尼并起五个指头向他的小腿上轻轻一削,李只觉得从膝盖骨以下被刀斧砍了似的,跌倒在地爬不起来。尼笑着表示歉意说:“太冒失了,多有触犯,请勿见罪!”李被人抬了回去,养了一个多月才好。过了一年多,憨和尚来了,李把与尼较量的往事陈述了一遍,和尚十分惊异地说:“你太鲁莽了,为什么要去惹她?幸亏你先把我的名字告诉了她,要不然,你的腿早已断了。”

  狐梦

  我的朋友毕怡庵,性格豪爽,与众不同,最喜欢无拘无束。相貌丰满,身体肥胖,满脸大胡子。在文人中是个知名人士。他叔叔是一个州的州官。他曾为了一件事情,来到叔叔的别墅,住在楼上休息。这个楼传说过去有许多狐狸。他每次阅读《青凤传》,心里总是向往狐仙,恨不能和狐仙相遇。因而在楼上就收敛杂念,专注地想念狐仙。想了一会儿,回到书房里,天色已经逐渐昏黑了。当时正是闷热的伏天,他就对着房门,躺下睡觉。睡梦之中,感到有人摇撼他。醒过来一看,原来是个妇人,年岁已经过了四十,但却风韵犹存。他很惊讶地爬起来,问她是谁。妇人笑着说:“我是狐仙。蒙你专注地想念我们,心里很是感激。”他听到这话很高兴,就用调戏的口吻和她开玩笑。妇人笑着说:“我的年岁大了。纵然别人不嫌恶,自己也就先自惭愧沮丧了。我有一个小女儿,已经成年,可以服侍你。明天晚上,你的屋里不要留住别的人,我就把女儿给你送来。”说完就走了。

  到了晚上,他烧起高香,坐在屋里等候着。妇人果然领着女儿来了。姑娘神态文雅,性格柔顺,世上没有能够比美的。妇人对女儿说:“毕郎和你前世有缘,你必须留在这里住下。明天早晨早早地回去,不要贪睡懒觉。”毕怡庵和女郎手拉手地进了幔帐,亲热到了极点。次日天没亮她就走了。

  天黑以后,她自己来到书房,说:“姐妹们要为我祝贺新郎,明天就委屈你的大驾,随我一同去。”他问:“什么地方?”女子说:“大姐作筵席的东道主,离这儿不远。”

  第二天,他果然等候着。等了很长时间,女子也没来,他逐渐感到身体困倦。刚刚趴到桌子上,女子忽然进来说:“劳你久候了。”就手拉手地往外走。很快来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有个很大的院落。两个人径直上了中堂,看见堂上灯火荧荧,灿若星点。不一会儿,主人就出来了,年纪将近二十来岁,穿一身淡雅的服装,容貌很漂亮。她拉起衣襟,向他们施礼祝贺,完了就要临席入座,有个丫鬟进来报告说:“二娘子到了。”他看见进来一个女子,大约十八九岁,笑微微地对女郎说:“妹子已经破瓜了。你对新郎很如意吗?”女郎用扇子敲她脊背,用白眼珠翻她一眼。二娘子说:“记得小时候和妹妹打闹玩耍的时候,妹妹最怕别人数肋骨,远远地呵着指头,就笑得忍受不了,气哼哼地瞪着我,说我该嫁给僬侥国的小王子。我说你这个丫头,将来嫁一个大胡子丈夫,胡茬子刺破你的小嘴唇,现在果然嫁给了大胡子。”大娘子笑着说:“无怪三娘子很生气地诅咒你!新郎就在旁边,怎能这样憨笑呢?”说笑了一会儿,摆上了酒菜,就催促就坐。在宴席上,大家说说笑笑的,喝得很痛快。忽然来了一个少女,抱着一只小猫,大约十一二岁,雏发未干,但却娇艳妩媚到骨子里去了。大娘子说:“四妹妹也要见见姐夫吗?这里没有你的坐位。”就把她抱起来,放在膝盖上,挟菜取果给她吃。过了一会儿,又把她转放到二娘子怀里,说:“压得我两条腿酸痛!”二娘子说:“这么大的丫头,身子如有几百斤重,我身子脆弱,可承受不了。既然想要看姐夫,姐夫本来是个大块头,肥壮的膝盖耐坐。”就抱起来,放到毕怡庵的怀里。他感到放在怀里的小美人,芳香柔软,轻得好像无人。毕怡庵抱着她,和她同用一个杯子喝酒。大娘子说:“小妹妹不要过量地喝酒,喝醉了就会有失仪容,恐怕姐夫耻笑你。”

  少女只是抿嘴憨笑,用手玩弄小猫,小猫喵喵地叫着。大娘子说:“还不把它扔掉,抱在怀里,跳蚤该跑出来了!”二娘子说:“我请求用狸猫做酒令,拿一根筷子互相传递,传到谁的手里,小猫一叫他就喝酒。”大家都同意她的意见。于是就互相传筷子,传到毕怡庵的手里,小猫就叫唤。他的酒量本来很大,一连喝了好几大杯。这才知道小猫是小女郎故意捉弄它叫的,因而大家哄然大笑。二娘子说:“小妹子回去吧!压坏了郎君,恐怕三姐要怨恨你了。”小女子就抱着小猫走了。

  大娘子看见毕怡庵善于饮酒,就摘下髻子,斟满了酒,劝他喝下去。他看看那个髻子,大约只能容下一升酒,但是喝起来,觉得有好几斗。等到喝干了一看,却是一片荷叶。二娘子也要向他敬酒。他推托再喝就受不了了。二娘子拿出一个盛装唇膏的小盒子,比弹丸大一点,斟满一盒酒说:“既然承受不了酒力,略微表示一点心意吧。”他看这个盒子,一口就能喝光,可是接过来喝了一百口,却没有喝干的时候。女子站在旁边,用一只小小的莲花杯子换去那个盒子说:“你不要被奸人捉弄了。”把盒子放到桌子上,原来是个大钵子。二娘子说:“干你什么事!三天的丈夫,就这样亲爱呀!”他拿起莲花杯子,对着嘴唇,立刻一口喝光了。拿着杯子玩赏着,杯子光滑而又柔软,仔细一看,不是杯子,而是一只弯弯的丝线袜子,衬里装饰得很精巧。二娘子夺过去骂道:“狡猾的丫头!什么时候把人的鞋子偷去了,难怪脚下冰凉冰凉的!”说完就站起来,进屋去换鞋子。

  女子约毕怡庵离开席位告别,并把他送出村子,叫他自己回去。一眨眼的工夫,他醒了过来,竟是梦里的情景,但是鼻子嘴巴都醉醺醺的,酒气还很浓烈。他感到很奇怪。到了晚上,女子来了,说:“昨晚儿没有醉死呀?”他说:“我正在怀疑是个梦境。”女子说:“姐妹们怕你在酒席上轻狂吵嚷,所以假托梦境,其实不是做梦。”

  女子时常和他下棋,他总是输的。女子笑着说:“你天天嗜好下棋,我以为是个很高的高手呢!现在看来,只平常罢了。”他请求女子给以指教。女子说:“下棋的技术,在于自己领会,我怎能帮你长进呢?早晚慢慢地熏染,或许能有变化。”过了几个月,他觉得稍微有了一点进步。女子试着和他下了一盘,却笑笑说:“还没有长进,还没有进步。”他出去和过去曾经下过棋的人下,那些人发现他的棋路不同了,都感到奇怪。

  他为人坦率直爽,心里搁不住东西,就稍微泄露了一点秘密。女子知道了,责备他说:“无怪同道者不肯结交轻狂的书生。我一次又一次地嘱咐你,叫你谨慎地保守秘密,你还是泄露了!”便很生气地要往外走。他急忙承认错误,她才稍微消了一点气,但是从此以后,来相会的次数却逐渐稀少了。

  过了一年多,一天晚上女子又来了,只是呆坐在板凳上瞅着毕怡庵。和她下棋,她不下;和她就寝,她不就寝。恼恨了很长时间,才说:“你看我和青凤哪个漂亮?”毕怡庵说:“你恐怕比青凤漂亮多了。”她说:“我自己很惭愧,没有青凤漂亮。但是蒲松龄和你是文字上的朋友,请你麻烦他给我写一篇小传,千年以后,未必没有像你这样爱恋狐仙的。”毕怡庵说:“我很早以前就有这个想法。过去遵从你的嘱咐,所以保守秘密。”她说:“从前是这样嘱咐的,现在已经快要分别了,还有什么忌讳的呢?”毕怡庵问:“到什么地方去?”她说:“我和四妹妹被王母娘娘调去担任花鸟使,再也不能来了。从前我有一个姐姐,和你家的一个叔伯哥哥很要好,临别的时候已经生了两个女孩子,现在还没有出嫁。我和你幸好没有孩子的累赘。”毕怡庵请她临别以前留下几句话。她说:“兴盛的时候,气度要平和;有了过失的时候,要沉默寡言。”说完就站起来,拉着毕怡庵的手说:“你送我一程吧。”送到一里来地,洒泪分手,她说:“你我都记在心上,未必没有后会的日期。”说完就走了。

  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毕怡庵和我脚顶脚地睡在绰然堂里,他很详细地向我讲了这个奇异的故事。我说:“有这样的狐仙,那就给聊斋的笔墨增光了。”于是就写了这个小传。

  章阿端

  河南卫辉地方有个姓戚的书生,少年风流,有胆量,敢作敢为。那时,有一个世家大族的一所大院落,白天里经常闹鬼,接二连三地死人,愿意低价出售。戚生贪图它的售价很低,便把它买了下来,住了进去。但院子大,人口少,东院的楼台亭阁,长满了密密麻麻的丛蒿野艾,也只好空在那里。家里的人常常半夜三更被惊醒了,喧嚷着有鬼。才住进两个多月,就死了一个婢女。没有好久,戚生的妻子傍晚到了那所荒废的楼台上走了一趟,回去便得了病,不几天也死了。家里的人更加害怕了,都来劝他搬到别的地方去住,戚生不听。只是孤身独处,寂寞凄凉,不免有些悲伤。婢女和仆人又不断地拿闹鬼的话在他耳边叽叽聒聒,他便更加烦恼起来,生着气拿了被盖,一个人到荒亭中去睡,点着蜡烛,看看究竟有什么怪异。过了好久,没有什么动静,他也就睡着了。

  忽然有人把手伸进他的被窝,反反复复地抚摸着。戚生醒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很老的婢女,双层的耳朵,蓬乱的头发,臃肿得不像样。戚生知道她是鬼,握着她的臂膀往外推,笑着说:“你那副尊容,实在不敢领教。”老婢羞得面红耳赤,缩回了手,迈着小步走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子从西北角上出来,神情风度都很美妙,猛然来到灯下,生着气骂道:“哪里来的狂徒,居然敢在这里高枕而卧!”生站起来笑着说:“我就是这所院子的主人,特来等候你要房租的。”说着便站起来,光着身子去抓她。女子急忙要走,戚生抢先跑到西北角上,挡住她的去路。女子没有办法了,就坐在床上。走近一看,在烛光照耀下,简直美丽得像个仙女,慢慢地把她搂在怀里。女子笑着说:“你这个狂徒,难道不怕鬼吗?将要害死你的!”戚生霸蛮脱了她的裙子和内衣,她也不怎么抗拒。过了一会儿,她自动表白说:“我姓章,小名叫阿端,因为错嫁给一个浪荡子弟,凶暴固执,横加打骂,愤郁而死,埋在这里二十多年了。这所院子下面,都是坟墓呀!”戚生问:“那个老婢是什么人?”女子说:“也是一个老鬼,跟我干一些杂活。上面有活人来住,那么鬼在坟墓里就不安,刚才是我叫她来撵你的。”问:“她到处抚摸干什么?”女子笑着说:“这个老婢三十年来没有同男人接触过,她的心情是可怜的,但也太不自量了。总而言之,胆小的,鬼就更加欺侮他、玩弄他;刚强的,鬼就不敢冒犯他。”听到近处的晨钟响了,她便穿了衣服下了床,说:“如果你不猜疑嫌弃,晚上我就再来。”

  到了晚上,阿端果然来了,两个情深意厚,更加欢欣。戚生说:“我妻子不幸去世了,感叹、悼惜的情意,常常不能忘怀,你能把她招来让我再见一面吗?”阿端听了,更加悲伤起来,说:“我死了二十年,哪一个想念过我!您真是一个多情的人,我当尽力帮助您。但听说她已经有了投生的地方,不知道还在阴间吗?”过了一晚,阿端告诉戚生说:“你妻子将要投生到富贵人家,因为她前世丢掉了耳环,打了婢女,逼得那婢女上吊死了,这个案子还没有了结,所以还要留在阴间。如今暂时寄居在药王府的廊下,有监守的人看管着,我已打发老婢前去行贿,或许快要来了。”戚生因问:“你为什么能够这样悠闲自在呢?”阿端说:“凡是屈死的鬼,自己不去投案,阎王是不会知道的。”二更快完的时候,老婢果然把戚生的妻子带来了。戚生握着妻子的手十分悲恸,妻子也流着眼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阿端告别走了,说:“你俩好好叙叙离别之情吧,下晚再见。”戚生用安慰的语气,询问婢女自杀的事。妻说:“不要紧,就快了结了。”说着上床互相依抱,跟活着的时候一样地欢快和亲热。从此,夫妻便经常在晚上聚会。

  过了五天,妻子忽然哭着说:“明天就要到山东去,要永远别离了,怎么办呢?”戚生听说了,不觉涕泗横流,悲哀得不得了。阿端上前劝解着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能够暂时欢聚在一起。”戚生夫妇同时止住眼泪,问她有什么良策。阿端说:“请拿十把纸钱,在南院的杏树下焚化了,我拿着去贿赂押解投生的鬼差,使之延缓几天。”戚生照着办了。到了晚上,妻子来了,说:“多亏端娘,现在又可以再欢聚十天了。”戚生很高兴,劝阻阿端不要走了,留下她在紧挨着的另一张床上睡。夫妻俩从傍晚到白天都在一起,生怕到了期便再也不能欢聚在一堂了。又过了七八天,戚生因为限期快要满了,整夜里夫妻哭作一团,问阿端还有什么办法,阿端说:“看情况恐怕很难设法了。但我愿意去试试看,不过非百万纸钱不行。”戚生如数焚化了纸钱,阿端回来高兴地说:“我打发人和押解投生的官司说情,起初他们百般刁难,后来看到钱多,才动了心。如今已让别的鬼代你的妻子投生去了。”从这以后,阿端白天也不走了,要戚生把门窗都堵起来,白天黑夜都点着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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