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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卷八(5)

  过了几天,正好已到了中秋,刘天若说:“今天李皇亲的花园里游人甚多,我们应当去散一散心中的闷气,顺便送你回家。”然后他派人带着茶具、酒具前往。在园中但见有水阁梅亭,人声喧闹,无法进入。过了水关,在一株老柳树下,横着一条画船,二人拉着手登了船。喝了几杯酒,觉得挺无聊。刘天若对家童说:“梅花馆近日新来了位妓女,不知在家不?”家童去了不一会儿,和那位妓女一块儿来了,原来是烟花巷中的李遏云。李是京城里的名妓,会作诗,善唱歌,陈生曾和友人一起在她家饮酒,所以认识。相见后,互相问候了寒暖。李遏云面上有忧戚的神色。刘天若让她唱歌,李唱了悲哀的《蒿里》。陈生很不高兴,说:“我们主客即便不如您的意,何至对着活人唱死人的歌呀!”李遏云起身致歉,强颜欢笑,并唱了爱情歌曲。陈生高兴了,抓住李遏云的手腕道:“你从前写的《浣溪沙》我读了好几遍,如今已经忘记了。”李遏云吟道:

  “泪泪盈盈对着妆镜台,

  打开门帘,忽见小姑走来,

  低着头侧转身看弯弯的绣鞋。

  强打开愁眉展开笑颜,

  频频用红袖擦拭香腮,

  小心翼翼,恐怕被别人猜忌。”

  陈生跟着反复诵读了四遍。接着船靠岸边,经过了一道长廊,见壁上题咏的诗词很多,刘天若就令人把李遏云的词写在墙上。此时,已到了黄昏时分,刘天若说:“将要中举的人该走了。”便送陈生回了家。陈生刚进门,刘天若即告辞回去。陈生见室中黑暗没有人,犹豫之间,见褚生已进了门。细一看,却不是褚生,正在怀疑,客人猛然走近他而扑倒在地,家人们说:“公子累了!”一起扶拽起客人来。陈生转而觉得倒地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陈生起来后,见褚生在身旁,恍恍惚惚,宛如梦中。于是屏退其他人而细细探问究竟。褚生说:“我告诉你实情,不要惊慌。我其实是一个鬼,久该转世投生,所以延迟在这里,是因为你的深情厚谊不能忘怀,因而附在你身上,代你考试。三场考完,我的心愿才能了结。”陈生求褚生再去应一场春闱考试。褚生说:“你上辈人福气薄,吝啬人的骨血,更高的功名官职是承受不起的。”陈生又问:“你将要到哪里去?”褚生说:“吕先生和我有父子的情谊,常常惦念,放心不下。我表兄为阴间的管典册的文书,求他告诉地府的主事者,或者有所照应。”说完就告别而去,陈生甚觉怪异。

  天明以后,去访李遏云,想要问问她在船上饮酒唱歌的事。一问,李遏云已死了好几天了。又到了李皇亲的花园,见那题写的诗句尚在,而墨色浅淡,若有若无。陈生这才醒悟过来,题写者是一个魂灵,而作者是一个鬼。到了晚上,褚生很欢喜地来了,说:“所谋的事有幸成功,今日敬与君告别。”接着伸出两个手掌,让陈生写褚字在上面以做纪念。陈生想要置办酒席为褚生饯行,褚生摇头道:“不用了,你如果不忘旧友,放榜之后,不要怕路途遥远去看我。”陈生洒泪送别了褚生。见一个人在门旁伺候,褚生正依依难舍,那人用手按按他的头顶,褚生就变得很扁,被那人装到袋子里,背着走了。

  过了几天,陈生果然考中举人,于是打点行装到浙江去。吕先生的妻子早已停止生育几十年,五十多岁时,忽然生了一个儿子,但此子两手紧握十分牢固,不能打开。陈生来到,要见见这个孩子,便说,孩子手掌中一定有两个“褚”字,吕先生不太相信。孩子看见陈生,十指自然张开。一看,果然有两个“褚”字。吕先生惊问是什么缘故,陈生把实情都告诉了吕先生。两人又是惊异又是欢喜。陈生给吕先生丰厚的馈赠后,返回了家。后来吕先生以拔贡身份,在京城廷试,住在陈生家,说孩子已经十三岁,已入县学了。

  异史氏说:“吕先生设帐教授学生,而并不知道教的学生就是自己的儿子,可叹!为别人做善事,而得到降来的福气,是一样的道理!褚生这人,在没有以身报答老师之前,先以魂灵报答朋友,他的志向和德行,可与日月同辉,怎么能以他是个鬼魂先叹他的奇异之处啊!”

  姚安

  临洮人姚安生得很有风度。同乡一家姓宫的人家,有个女儿小名绿娥,长得艳丽而又知书识字,因为没有理想的对象一直待在闺中,她妈和外人说:“一定要选个门庭和风采都赶得上姚安的,我才把女儿嫁给他。”姚安听了,骗着老婆去看井里的什么东西,顺手把她推下井里,便娶了绿娥。彼此非常亲爱。但是因为她实在太漂亮了,姚安老是怀疑旁人会打她的主意。于是,姚安每天关门陪着她,绿娥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绿娥要回娘家,他就用两条胳膊把长袍撑起,用长袍把绿娥的身子遮住一同走出大门,上车后又把车门封起来,然后自己骑马相随,在岳父家才住一个夜晚就催绿娥同路回来。绿娥心里很不舒服,气愤地说:“如有桑中之约,难道你这样琐琐屑屑就能防得住吗?”姚安因事外出,就将绿娥锁在房里。绿娥更反感了,等他走后,故意把其他的钥匙放在门外叫他去怀疑。姚看见了非常怀疑,问钥匙是从哪儿来的,绿娥恼火地说:“不知道!”姚安就更怀疑了,监视得更严密了。有一天从外面回来,在门外偷听了很久,才开锁轻轻推门进去,唯恐会发出响声,悄悄地走了过去。看见一个男人戴着貊皮帽子睡在床上,怒火上窜,拿着刀跑过去,用劲砍杀了。走近一看,原来是绿娥怕冷,用貂皮帽子盖在脸上。大惊失色,后悔得直跺脚。

  宫家老汉愤怒地向衙门告状。官府把姚安捉了起来,剥下衣冠套上脚镣手拷。姚安把家产变卖了,拿着大笔钱买通上下,才买下一条命。此后他精神失常,就像丢了魂魄。偶然在家独坐,看见绿娥和一个大胡子在床上寻欢作乐,他恨死了,拿着刀走过去,忽然不见了。才转身坐下又看到了。气得冒火,用刀向床上乱砍,被褥床席都砍破了。但他仍不死心就拿刀靠近床边等着。没一会儿,他又看见绿娥对面站着,看着他冷笑,于是急忙挥刀砍去,把头砍了下来,但他刚坐下,就看见绿娥仍旧站在原处,还是和刚才一样笑着看他。每天夜晚一熄灯,他就听到男女欢会的声音,猥亵得说不出口,天天如此,简直不堪忍受。于是他把房子田产都卖了,打算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到了晚上,小偷挖洞进来,把银子偷跑了。从此姚安贫无立锥之地,活活气死了。家乡人用张草席把他马马虎虎埋葬了。

  异史氏说:为了骗娶新人而谋杀结发的妻子,姚安的心地实在太残忍啦!人们只知道新鬼在作祟,而不知道旧鬼早就把他的魂魄弄得颠颠倒倒了。唉!为了穿双新鞋而把脚趾砍断的呆瓜,不死还等什么啦!

  霍女

  朱大兴,是彰德县人,家境很富有,但是非常吝啬,不是儿女婚嫁,或者家里有宾客,厨房就没有肉食。可他轻佻而喜欢追逐女人,为了女人,花多少钱都不吝惜。每天夜晚,他翻墙头窜村寨,到一些荡妇那里睡觉。有天夜晚,朱大兴遇到一位少妇独自赶路,猜想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便强行胁迫她跟自己回到家中。到了屋里,点上蜡烛一照,见这妇人极其美丽,自称姓霍,朱大兴详细盘问她的来历,霍女不高兴地说:“既然你收留了我,何必再加盘查?如果怕我连累了你,不如及早放我回去。”朱大兴不敢再问,留下她住在一起。他见霍女不能吃粗茶淡饭,又很厌恶肉类,必得有燕窝、鸡心、鱼肚做羹汤,才能吃饱。朱大兴无可奈何,只得尽力奉养她。霍女又多病,每天要喝一碗人参汤。开始朱大兴不肯给,霍女整日呻吟,眼看要死了,不得已,给了她人参汤,病立时就好了,以后也就习以为常了。霍女穿衣服必得绸缎锦绣,穿几天,就嫌破旧不再穿了。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花钱不计其数。朱大兴渐渐减少了点儿开支,霍女就不停地哭哭啼啼,也不吃饭,要求离去。朱大兴害怕了,又想方设法曲意逢迎她。每当霍女苦闷的时候,朱大兴就隔十几天招一帮艺人来演戏,演戏时,朱大兴在帘外放个凳子,搂着霍女观看。即使这样,霍女也没有一丝笑容,而且多次恶言相骂,朱大兴也不怎么争辩。就这样过了两年,朱家家道渐渐败落,于是向霍女婉言相求,希望能减少点儿花销,霍女允许了,生活费减了一半。时间长了,仍然负担不起,霍女吃点肉粥也行了,又慢慢变得没有精美食物也能忍了,朱大兴偷偷地高兴。

  一天夜晚,霍女忽然打开后门逃走,朱大兴六神无主,到处寻访,才知道跑到邻村何氏家去了。何家是大姓,世代官宦门第,性情豪爽任性,非常好客,宴饮欢乐,灯火通宵达旦。一天夜里,忽然有一位美人投到他的门下,一问,才知道是朱家的逃妾,朱大兴的为人,何氏素来看不起,又喜爱霍女的美貌,竟把她收留下来。玩乐了几天,何氏越来越迷恋霍女,像朱家一样穷奢极欲地供养她。朱大兴得到消息后,就到何家来要人,何氏根本不在乎,朱大兴就向官府控告。官家因为霍女来历不明,姓名也不清楚,不管这件事。朱大兴卖掉家产,贿赂官员,才允许传讯的人到大堂对质。霍女听说后对何氏说:“妾在朱家,原不是明媒正娶的,你怕他什么?”何氏大喜,准备与朱大兴当面对质。此时有位客人顾生劝告说:“接纳逃亡的人,已经犯了国法,更何况这个女人进门,耗费无度,就是有千万家财,又怎能坚持得长久?”何氏听他一说,才彻底想明白了,不打官司了,把霍女送回了朱家。

  霍女回到朱大兴家,过了一两天后,又逃走了。有一位黄生,本是个穷苦书生,妻子死后没有再娶。有一天,霍女忽然敲门进来,并讲明了来历。黄生见这么个美人来投奔,十分害怕,不知如何办才好。他向来谨慎,怕吃官司,因而拒不收留。霍女就是不走,言谈话语间,显得十分娇媚动人,黄生动了心,就把她留下了,但是却怕她不能忍受穷苦。霍女每天早早起床,操持家务,很耐劳苦,比黄生的前妻更勤勉。黄生是个风流潇洒的情种,擅长夫妻欢爱,二人如鱼得水,恨相见之晚,只怕走露了风声,欢爱不能长久。而朱大兴自从打官司后,家境更加贫穷,又考虑霍女不能安贫,也就不再追究了。

  霍女在黄家过了几年,和黄生非常亲爱和谐,有一天,忽然提出要回娘家,让黄生备车送她。黄生说:“一直说没有家,为什么前后说的不一样啊?”霍女说:“从前是随便说的,我本是镇江人,过去跟随一个浪荡子弟,流落在江湖,以后才到了你这里。我娘家很富裕,你花尽家产送我去,一定不能亏待你。”黄生听从了她的话,雇了车和她一块回娘家去了。后来又乘船到扬州境内,把船停在了江边。霍女在窗口远望时,正好有个大商人的儿子乘船经过,对霍女的美丽非常惊异,就把船头掉过来,跟随在她的船旁,而黄生一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霍女忽然对黄生说:“你家境十分贫寒,如今有个治穷的办法,不知你能不能做到?”黄生问是什么办法。霍女说:“我跟从你好几年,没能给你生个一男半女,这也是我放不下的一件心事。我虽然长得丑陋,幸而还不算老,如果能遇到肯出一千两银子的,就可把我卖了。这样,你的妻子,田产房舍就都有了。这个办法怎么样?”黄生一听,大惊失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霍女笑道:“你不要着急嘛,天下美女有的是,谁肯出一千两银子买我呀?你就姑且随便散个风,看看有没有想买的人。卖与不卖,都在你拿主意。”黄生不肯这么干,霍女就自己和船夫的妻子说了这个打算。船夫的妻子看了看黄生,黄生随便点头答应了。船夫妻到富商船去了,不一会儿就回来说:“邻近船上有个大商人的儿子愿出八百两。”黄生故意摇头难为她,过了一会儿,她又来了,说:“就按你出的价吧,请你过那家船上取钱办手续。”黄生微微一笑,霍女就说:“请你让他且等一会儿,我和黄郎再说几句话,就让他过去。”接着又对黄生说:“我是每日以价值千金之身侍奉你,你今天才知道吧?”黄生问:“用什么话答对他呢?”霍女说:“请你就过去办交割,至于我人去不去,就在我自己了。”黄生不同意,霍女逼迫,催促他快去。黄生不得已,就过到富商儿子船上,立即把银子查点好了。黄生让人把银子好好包上,作上记号,对商人儿子说:“就因我太贫穷的缘故,才到了卖妻这步田地。猛然间割舍了夫妻情义,如果我妻子坚决不肯跟随你,仍然把银子如数奉还。”当把银子刚刚运到黄生船上时,霍女已跟随船夫的妻子从船尾登上了富商家的船,远远地望着黄生与他告别,并没有依恋难舍之意。黄生如同掉了魂灵一般,呜咽着说不出话来。过了一小会儿,富商家的船解开缆绳,像箭一般顺流离去了。黄生放声大哭,想追去靠近她的船,船夫不答应,开船向江南方向摆过去。转瞬间船到了镇江,把货运上岸后,船夫急忙解开缆绳把船开走了。

  黄生守着行李闷坐在岸上,不知往哪里去,眼望着滔滔江水,痛苦得如万箭穿心。正在掩面啜泣之时,忽然听见一声娇媚的“黄郎”的呼唤,黄生大惊,四下一看,霍女已在前面路上,他欢喜极了,急忙背负起行装跟随她走去。黄生问她:“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呀?”霍女笑道:“再晚个把时辰,你就会疑心我真的要离开你了。”黄生于是疑心她不是平常人,就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霍女笑笑说:“我生平做事,对于吝啬的就破他的财,对于有邪念的就想法骗她,这回我若把打算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你必然不同意,那样,从哪里得到这一千两银子呀?如今钱袋装得满满的,失去的人也回来了,你已经很幸运,也应当很满足了,还穷问个什么?”于是雇了挑夫,挑着行装,一块向霍女家进发。

  到了镇江水乡内,有一座坐北朝南的宅院,黄生和霍女未经通报直接走了进去。不一会儿,男女老少纷纷出来迎接,都喊道:“黄郎来了!”黄生进到堂屋拜见了岳父岳母。有两个少年向黄生作揖问候,坐下来交谈,原来是霍女的兄弟,大郎和三郎。设筵席款待黄生时,只见并无许多菜肴,四个大玉盘子就把一张方几摆满了,鸡蟹鹅鱼四样菜都是切碎后又拼作整个装盘的,两位少年以大碗饮酒,谈吐十分豪放。饭后主人将黄生领到一座小院里,供他们夫妻安歇。室内的被褥枕头都十分松软光滑,而棕床上的棕藤都换作了熟皮的绳条,非常讲究,每天有丫鬟女仆把三顿饭送到屋里来,霍女有时一天都不出房门。黄生觉得有些苦闷无聊,几次提出要回家,霍女总是不让他走。有一天,霍女对黄生说:“我替你作了这么个打算:给你买一个女人,好生个一男半女。可是买个丫鬟价钱太贵,你可以假装是我的哥哥,让我父亲出面给你提亲,则良家女儿也不难娶到。”黄生不同意这么做,霍女也不听他的。正巧有个张举人的女儿新寡,霍女用百两银子的聘礼,强迫黄生娶了她。这个新娘子小名叫阿美,相当漂亮,霍女喊她为嫂子,阿美很不安,而霍女却十分坦然。又过了几天,霍女对黄生说:“我将要和大姐到南海去看望姨妈,一个多月可以返回,请你们夫妻好生在这里住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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