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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卷十(5)

  天亮以后,告到县里。县令立即派人把鄂生抓了来。鄂生为人忠厚老实,也不大会说,十九岁了,平日见客人还羞羞缩缩像个小孩似的。被抓来之后,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到了大堂上,已不会说话,只是浑身颤抖。县官一见他这副模样,更加相信案情已确凿无疑,马上用重刑逼供。鄂生是个文弱书生,忍受不住痛苦,于是只好受屈含冤地认了罪。

  接着,被押送到府里,拷打用刑跟县里一样,鄂生冤气满胸,几次要跟胭脂当面对质。等到一见面,胭脂每次都指着他大骂,鄂生气得张口结舌,不能申辩,因此被判定死罪。经过几道反复的审讯,几个主审的官都没有提出异议。最后由济南府复审。当时,吴南岱先生任济南知府,一见鄂生,看他不像是杀人的,便暗中派人好好地单独问他,以便让他把话都说出来。经过这样细问,吴公更加相信鄂生是冤枉的了。他考虑了好几天,才着手审问。先问胭脂:“你们俩订约后,有知道的吗?”回答说:“没有。”又问:“你第一次遇见鄂生时,还有别人在吗?”胭脂仍答道:“没有”。吴公于是把鄂生叫上来,好言安慰他。鄂生这才说道:“我曾经走过她家门前,只见早先的邻居王氏跟一个姑娘正好出来,我当时就低头很快走了过去,打这以后并没有说过一句话。”吴公便斥责胭脂道:“你刚才说旁边没有别的人,怎么又有这个邻居女人呢?”马上就想用刑。胭脂害怕了,这才说道:“虽然有王氏看见,但和她实在没有牵连。”吴公听了,便暂时停审,命人去拘拿王氏。几天后拿到,不让她和胭脂到一起串通,立刻设堂审问她。吴公问王氏:“杀人的是谁?”王氏回道:“我不知道。”吴公用话诈她道:“胭脂已供出来了,杀卞老头的事你完全知道,你怎敢隐瞒?”王氏喊道:“冤枉啊!这个贱丫头自己想汉子,我虽然说过替她去做媒,只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她自己引奸夫进院,我哪里知道呢?”吴公接着细细盘问她,她这才把前前后后开玩笑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吴公叫胭脂上来,生气地斥责她道:“你说她不知道这事,现在怎么她自己招供替你说媒拉纤啦?”胭脂流泪说道:“我自己不争气,使得爹爹惨死,官司还不知道打到哪一年,再连累别人,我实在于心不忍啊!”吴公又问王氏:“你说了那些玩笑话之后,又告诉过什么人?”王氏答道:“没有。”吴公大怒道:“夫妻一床,无话不说,你怎么说没告诉过?”王氏供道:“我丈夫外出好久了,还没回来。”吴公说道:“尽管如此,凡是戏耍别人的,都是笑别人傻,用这个来炫耀自己的聪明,你再没跟哪一个人说过,你打算骗谁?”便命人夹她的十个手指。王氏不得已,才如实招供:“我曾经对宿介说过。”吴公于是释放了鄂生,把宿介拘拿来。宿介被拿到,自己供说:“不知道。”吴公说道:“好寻花问柳的一定不是本分的读书人!”命人用严刑。宿介这才自己供认:“夜晚去赚胭脂姑娘是实。但是从丢了绣鞋之后,我就没敢再去,至于杀人的事我实在不知道。”吴公大怒,说道:“你敢半夜三更爬人家墙,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干!”又加以严刑拷打。宿介受不住毒刑,只好自己承认了杀人。把他的招供写成文书报上去以后,人们无不称赞吴公的断案如神。

  这样一来,确实是铁案如山了,宿介只有伸着脖子等待秋后处决。然而宿介虽然行为放纵,品德不好,却也是东昌县有名的读书人。他听说学使施愚山先生,最贤德有才,又有惜才爱士的德行,便写了一张状子给施学使,申诉自己的冤枉,写得文辞悲切感人。施公看完后,便要来宿介的供词,反复琢磨思考。忽然一拍桌案,说道:“宿生确实是冤枉!”于是报请大理院和按察司,将案子交给他再重新审问。

  施公问宿介:“绣鞋丢在什么地方?”供说:“忘了。不过我在敲王氏的房门时,还在袖子里头。”施公再转问王氏:“除了宿介之外,你还有几个奸夫?”供说:“再没有了。”施公说道:“像你这样淫乱之人,怎么能就私通这一个?”王氏供称:“我跟宿介,从小时候就在一起好,所以不能拒绝他。后来并不是没有勾引我的人,不过实在不敢依从。”施公便叫她具体指出人来证实她的话。王氏供说:“街坊上的毛大,多次勾引我,我都拒绝了他。”施公说道:“怎么忽然又如此贞洁了呢?”命人拷打她。王氏叩头出血,一再申辩确实再没有了,这才松了她。又问道:“你丈夫出远门,难道没有借故上你家来的吗?”回答道:“有的,某甲、某乙都因为借钱和赠送东西,有一两次到我家里来过。”原来某甲、某乙也都是街坊上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徒,有心勾引王氏而没有下手罢了。施公把他们两人的名字都注上,一起抓来。这一干人都收齐了,施公命人将他们都带到城隍庙,叫他们一个个都跪在香案前。然后说道:“我前日梦见城隍告诉我,杀人的不出你们这四五个人之中。现在让你们对着城隍坦白,不许说谎话。如果能自首坦白,还可以原谅;敢说假话的,验出来决不饶恕他!”这几个人都说自己没杀人。施公将三道夹棍放在地上,准备给他们几个都加上夹棍。这几个头发都被吊起,衣服扒光,一个个都齐声叫苦喊冤。施公命松开他们,说道:“既然不肯自己招认,就让鬼神给指出来。”于是叫人拿毡子褥子把神殿的窗户全遮上,不让留一点透亮的地方;然后把这几个囚犯的后背都袒露出来,赶进黑屋中。这才给他们每人一盆水,叫他们自己将手洗净;然后又用绳子套住脖子,带到墙壁跟前,训诫他们“面对着墙壁不许动。杀人的,一定有鬼神在他背上写字”。过了一会儿,将他们都叫出来验看,施公手指着毛大说道:“这是真正的杀人贼啊!”

  原来施公事先叫人将墙壁抹上白灰,又在黑暗中用煤烟水给他们洗手:那真杀人的,害怕鬼神在他背上写字,便将背靠在墙壁上,所以背上有白灰;临出来时,用手护着后背,所以又抹上了煤烟。施公本来就怀疑是毛大,到这时更加坚信无疑。于是对他加上重刑,毛大这才完全吐出实情。

  最后,施公作出判决,判词的意思是这样的:“宿介:不守本分。虽然冤枉,也是自作自受,姑念其已多次遭到拷问,不再加刑。现取消其儒生的资格,给予今后改过自新的机会。毛大:本是市井无赖之徒,而又贪淫好色。勾引王氏不得手,竟然越墙到卞家来窃玉偷看,被人发觉,逃窜无路,胆敢起反咬之心,杀害人命。现判其斩首示众,以快人心。胭脂:正当妙龄、貌美如花,何愁嫁不着如意郎君。想不到竟因一线情丝缠绕,险些玷污洁白之身。可喜的是守身如玉,尚能够成全其美事。着请县令大人,做你们俩的冰人大媒。”

  案子完满了结之后,远近传诵。自从吴公审问之后,胭脂就知道鄂生是受了冤枉。两人在堂下相遇,胭脂很羞愧地含着眼泪望着鄂生,似乎心里有无数痛惜的话,而不好说出口。鄂生也感念她对自己这一片爱恋之情,对她的爱慕之心也更深了。可是又想到她出身低贱,再加上打这场官司,在大庭广众之下,每天都上公堂,被大家观看议论,恐怕将来娶了她会被人耻笑。这件事日夜缠绕在心头,拿不定主意。直到判词下来之后,心里这才安然,打消了顾虑。后来县官替她俩主办了婚事,把胭脂姑娘吹吹打打地送过门去,成全了这一对有情人。

  异氏史说:“小心啊!审案不可以不谨慎啊!纵然你所察知甲替乙顶过是属于冤枉,谁又能想到乙也是替丙顶过,也属于冤屈呢?然而案情尽管曲折不明,可是必然有它的矛盾和空隙,如果不深思详察,是不会查明的。唉!人们都佩服聪明者断案明白,而不知道高明的工匠用心之苦啊!世界上位置高居于老百姓之上的那些贵人,成天或下棋消磨日子,或缩在锦被里面理事,下面老百姓的艰难困苦的情况,根本不肯去操心管一管。到了击鼓升堂,开衙问案时,巍然高坐,对堂下喊冤叫屈的人,只会简单粗暴地用板子枷锁来逼他们开口认罪,难怪在这种暗无天日的统治下有那么多难以昭雪的冤案啊!”

  愚山先生是我的老师。当初刚跟他学习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常见他奖励帮助学生,呕心沥血唯恐自己未尽到心;学生受到一点点委屈,他都心疼地维护,从来不在学堂作威作福、吓唬学生,来讨好取媚当官的。先生真是宣扬圣贤之道的护法尊神,不只是一代宗师,衡量文章公正,不委屈读书人而已。他爱才如命,更不是后来一些学使假意敷衍、只做表面文章的人所能及的。曾经有一个名士入场考试,做一篇题目叫做“宝藏兴焉”的文章,把(深藏在山间的)庙宇误写成在水边。卷子抄完之后才明白过来,自己料定没有不被淘汰的道理。便(接着在后边)写了一首词:“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水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朋友看。”愚山先生阅卷看到这里,(提起笔来)和了一首词:“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这也是先生风雅的一个趣闻,爱惜人才的一件逸事啊!

  恒娘

  都中人洪大业,妻子朱氏十分漂亮,两人感情很好。后来洪某纳丫鬟宝带做妾,长相远远不如朱氏,但洪却偏爱她。朱氏不满,以致夫妻反目。洪虽然不敢公然睡在妾房中,但是更加宠爱妾,疏远朱氏。

  后来搬家,和姓狄的布帛商做邻居。狄妻恒娘,首先过来拜望朱氏。恒娘约三十岁,长相中等,轻言细语,朱氏很喜欢她。第二天答拜,看到她家里也有小妾,约二十岁,很娟秀。邻居快半年,并没有听见她们吵骂过一句;姓狄的只宠爱恒娘,妾不过是虚设的罢了。朱氏一天问恒娘:“我向来认为丈夫爱妾。因为他向着妾,所以我希望能易妻为妾。今日才知道不是这样。夫人有什么诀窍?如果肯教,我愿做徒弟。”恒娘说:“哎!你使自己疏远,怎能怪男人呢?你早晚对他絮叨,这等于为丛驱雀,使他更远离你。你回家后要更加放纵丈夫,即使他自己找来,你也不要接纳。一个月后,再给你出主意。”朱氏听从她的主意,把宝带打扮得更漂亮,让她和丈夫一起睡。洪一饮一食,也让宝带和他一起。洪不时来亲近,朱氏奋力拒绝,于是都夸朱氏贤慧。

  如此一个月后,朱氏去见恒娘。恒娘高兴地说:“你学成了!你回去后,去掉妆束,不穿漂亮衣服,不涂脂粉,脏着脸,穿着破鞋,杂在仆人中劳作。一个月后可再来。”朱氏又照办。穿着破烂衣服,不讲清洁,只纺纱绩麻,其他什么都不问。洪同情她,让宝带分担她一份劳作;朱氏不接受,总是把她斥走。

  这样过了一月,又去见恒娘。恒娘说:“你真是值得教的人!后天是上巳节,我想邀你去游春园。你应当换下所有破衣服,袍裤鞋袜,焕然一新,早点儿来见我。”朱氏说:“好。”到了那天,朱氏对着镜子仔细地搽粉画眉,照恒娘教她的那样。化妆完后,去见恒娘。恒娘高兴地说:“可以了!”又替朱氏挽上凤髻,光亮得可照见影子。恒娘见她袍袖不合时尚,拆线再改缝一次;鞋子样式笨拙,恒娘从竹箱中拿出准备好的鞋子,一起把它做好,做成后,就让她换上。临别,叫她喝了点酒,嘱咐说:“回去一看见丈夫,就早早关门就寝,他来敲门也不要理睬他。呼唤请求三次,可以接纳一次。接吻,拉手动脚,都不轻易同意。半个月后再来。”朱氏回去,艳妆见洪。他上下注目,欢欢喜喜,跟平时不一样。朱氏稍稍说了点儿游览的事,就撑着下巴现出疲乏的样子,天还没黑,就走进房里去,关门睡觉了。不多久,洪果然来敲门,朱氏坚决躺在床上不起,洪才离开。第二天又是这样。天亮后洪责怪她,朱氏说:“单独睡觉习惯,不能再忍受打扰。”太阳一偏西,洪便进入闺房坐下来守着她。熄灯上床,如同对待新娘子,情意缠绵,十分痛快。洪又约好第二晚,朱氏不同意,商议好三天一会。

  半月左右,再到恒娘家,恒娘关上门对她说:“从此可以专宠了。然而,你虽然漂亮,但不娇媚。你的姿色,加上娇媚就可以胜过西施,更何况下一等的人呢!”恒娘就叫她斜视,然后说:“错啦!毛病在外眼角。”又让朱氏笑笑,接着又说:“错啦!毛病在左腮。”恒娘便用秋波送娇,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叫朱氏模仿。一连练了几十次,才稍微有点儿像。恒娘说:“你回去吧,对着镜子熟练这些表情,再无别的诀窍了。至于床上事情,可以随机变换,投其所好,这不是可以用语言说出来的。”

  朱氏回来,一切照恒娘所教的办。洪大业神魂颠倒,只是担心被拒绝。天将暮,就相对调笑,半步也不离朱氏卧房。天天这样,竟然推也推不走。朱氏待宝带更好,每逢房中宴会,就叫宝带和她同坐在床上。但是洪觉得宝带越来越丑,宴会没结束,就把她打发走了。朱氏把丈夫骗进宝带房里,并锁上门,洪整夜都不碰宝带一下。因此宝带恨洪大业,对人就发怨言。洪更加厌恶她,慢慢对她动用棍棒。宝带气愤,不修边幅,拖着又破又脏的鞋,蓬乱着头发。根本不用提这个人啦。

  恒娘有一天对朱氏说:“我的秘术怎么样?”朱氏说:“你的道术是极好,但是徒弟我能照着做,却不能知道其中奥妙。放纵男人,这是为什么?”恒娘说:“你没听说过吗?人们常喜新厌旧,重难轻易。丈夫爱妾,不一定是妾漂亮,是因为刚刚获得,难以到手而喜爱。放纵他,让他吃饱,即使山珍海味也会生厌,何况是野菜呢?”朱氏问:“先去掉装束再炫耀一番,是为什么?”恒娘说:“很久不注意,就好像别离很久;突然见到艳丽的丰姿,就好像见到新人。譬如穷人突然得到精粮肉食,就认为粗粮没有味道了,何况又不轻易让他得到!这么一来,她成了旧人,我成了新人,她易取,我难得,这就是你变妻成妾的方法呀!”朱氏大喜,就成了恒娘的闺中好友。

  几年以后,恒娘忽然对朱氏说:“我俩亲密得像一个人一样,本不应该对你隐瞒我的身世。过去想说,恐怕被你怀疑,如今要离别,才敢实话告诉你:我是狐狸。小时候父亲娶了继母,就把我卖到都中。丈夫对我很厚爱,因此不忍心早早别去,依恋到如今。明天,老父亲要成仙,我前去拜望,不再回来了。”朱氏拉着她的手哭泣。第二天早上去看她,全家人惶恐不安,恒娘早已不见了。

  异史氏说:买珠宝的人不看重珠宝倒是看重盒子。喜新厌旧,重难轻易的感情,千古都不能打破。于是,把憎恶变为喜爱的诀窍,才能够在人间流传。古代佞臣侍奉国君,不让他接触贤臣,不让他多读书。这才知道,容身固宠都是心心相传呀!

  阿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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