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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卷十(6)

  有一个名叫奚山的,是山东高密县人。他以跑小买卖为生,经常来往于沂蒙一带。有一天,途中被雨耽搁了,便到他常住宿的地方去投宿,但夜已深了,敲遍店家的门也没有答应的。无奈何只得在一家的房檐底下徘徊。忽然,两扇门打开,出来一个老头儿,请他进去。奚山很高兴地跟他走进去。奚山把毛驴拴好,走进堂屋,堂屋里并没有床榻桌几。老头说道:“我是可怜客人您没处住宿,才请您进来。我实在不是卖饭卖酒的人家,家里没有多余的人手,只有老伴和女儿,已经睡熟了。虽然有点现成的饭菜,但缺少大锅重新蒸它,请您不要嫌凉,对付吃一点儿吧。”说完,便进里间去。不一会儿,拿了一个大榻几来,放在地上,请奚山坐下,又进去拿了一张矮茶几出来,就这样出来进去挺劳累的。奚山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很不安,拉住老头请他歇一歇气儿。不一会儿,一个姑娘拿酒出来。老头看着她说道:“这是我家阿纤起来了。”奚山看她,年纪约有十六七岁,生得窈窕秀丽,风度可喜。正好奚山家中有个年少的弟弟,尚未婚配,奚山便有意替弟弟说这门亲事。于是问老头的家世门第,老头回答道:“我姓古,名士虚,子孙都夭折了,只剩下这个女儿。刚才我不忍心叫醒她,想必是我的老伴把她叫起来的。”奚山又问:“姑爷是谁家的?”回答道:“还没许人家呢。”奚山心中暗暗欢喜。不一会儿,酒菜果品摆了不少,好像早就预备下的。奚山吃完,很恭敬地说道:“萍水相逢,承蒙您如此款待,实在是没齿不敢忘。因为深感您老先生的盛德,才敢冒昧地提一件事:我有一个小兄弟三郎,十七岁了,正在读书,生得倒不愚笨,我想跟您攀一门亲事,您不会嫌我家寒贱吧?”老头很高兴地答道:“很好!老夫在这里,也是寄居。倘若有您这样的人家好托付,那最好就借您家一间屋子,我把家搬去,也免得两下悬念。”奚山一口答应了,便起身道谢。老头很殷勤地服侍他躺下后才出去。

  等到天亮鸡叫,老头已出来了,请客人洗脸洗头。等收拾完毕将要起程,奚山拿出银子酬谢。老头推辞道:“留客人吃顿饭,哪有收钱的道理,何况咱们还结为亲戚呢!”

  分别之后,奚山在外旅居一个多月,才返回来。离这个村子一里多路,遇见一个老太太领着一个姑娘,穿戴都是白的。走近了,看那姑娘好像是阿纤。姑娘也连连掉脸看他,并扯住老太太衣襟,附在耳朵上不知说什么。老太太便停了步,向着奚山问道:“您是姓奚吗?”奚山连忙答应。老太太神色惨然地说道:“我家老头儿不幸让倒塌的墙压死了,现在我们娘儿俩正去上坟。家里空了没有人,请您在路边稍等片刻,我们马上就回来。”于是便进到林子里去了,过了约有一个时辰才出来。这时路上已昏暗,三人便一块儿走。老太太诉说自己孤单势弱,不觉伤心落泪,奚山也很心酸。老太太又说道:“这地方人情太不良善,我们孤儿寡妇难以过活。阿纤既然已是您家的媳妇,耽搁日子久了不好,不如早日一块儿去吧!”奚山也同意。

  到了家,老太太点上灯,侍候客人吃完饭,对奚山说道:“我们合计您快回来了,所以把家里存的粮食都卖出去了,还有二十几石,因道远还没给人家送去。往北去四五里,村里第一道门,有个谈二泉,是我们的买主。请您莫辞辛苦,先用您的驴运一袋去,您到那儿敲门告诉他,就说南村古姥姥家有几石粮食,要卖了做路费,麻烦他家将牲口赶来驮去。”说完便装了一袋粮食交给奚山。奚山赶着驴去了。到那里敲门,一个大肚子男人出来,奚山说明了缘由,把袋子倒空了就先回来了。不大一会儿,有两名夫子赶着五匹骡子来到。老太太领奚山到藏粮食的地方,原来是在一个地窖里。奚山下去替她们用斗量,上面老太太过手把粮交给来人,姑娘收计数的签子,一会儿工夫就装满,让来人驮走。这样一共往返四次才把粮食运完。然后来人把银子交给老太太。老太太留下一名夫子和两匹牲口,这才驼上行李包裹动身往东去。走了二十里地,天才亮。到了一个市场,在市场边上租了牲口,谈家的仆人才回去了。

  到家之后,奚山把事情告诉了父母,两下相见都很欢喜。奚家当即收拾了一处单独的房子给老太太住,又择了一个好日子为三郎和阿纤二人完了婚。老太太给女儿预备的嫁妆十分齐备。过门以后,阿纤为人寡言少语,也不发脾气。别人有时跟她说话,也只是微笑。白天晚上她不停地纺线织布。因此,全家上下都怜惜疼爱她。阿纤嘱咐三郎说:“你跟大伯说,再从西道过,不要向外人提起我们母女。”

  过了三四年,奚家一天天富起来,三郎也进了县学。有一次,奚山又外出贩货,寄宿在古家的旧邻居家,奚山和主人偶然谈到往年有一次天黑无处可归,投宿在隔壁姓古的老头儿老太太家里的事。主人说:“客人你记错了。我东边的邻屋是我大伯家的别墅,三年前,住在里面的人时常看见怪异的事,所以后来就没人敢住,空废了很久,哪里来的什么老头儿老太太留您住宿?”奚山很惊讶,但也没再往下说什么。主人又说:“这个宅子一向空着,约有十年了,没有人敢进去住。有一天,宅子的后墙倒了,我家大伯去看,只见石块底下压着一只大老鼠,有猫那么大,尾巴还在外面摇着。大伯急忙回去喊了不少人一起去看,已经没有了。大伙怀疑那东西是妖物。过了十几天,有人又住进去试试,挺安静,没有奇怪的东西和声音了。又过了一年多,才有人住进去。”奚山听了心里更加奇怪。回家暗地里跟家里人说起这件事,都怀疑新媳妇不是人,暗暗替三郎担心,而三郎和阿纤恩爱如常。时间长了,家里人背后纷纷猜疑议论。阿纤也有些察觉,夜里对三郎说:“我嫁给你有好几年了,从来没有做过一点有失做媳妇的品德的事情,现在居然把我不当人看。请你给我一纸休书,任凭你自己去再选一个好媳妇。”说着眼泪就淌了下来。三郎说道:“我这一颗心,你是应当了解的。自从你进了我家门,咱家是一天比一天宽裕。全家人都认为这福气是从你这儿来的,哪里会有别的什么坏话。”阿纤说道:“你没有二心,我怎么不知道;但是众口纷纭,日子长了,怕总有一天你会抛弃我。”三郎再三再四地安慰劝解,这才算完了。

  奚山到底解不开心里的疑团,天天到处寻求善于抓耗子的猫,暗中注意阿纤的反应。阿纤虽然不怕,但毕竟也终日紧锁着眉头不快活。

  一天晚上,她对三郎说她妈妈有了病,自己去探望服侍。等到天明,三郎去问候,只见屋子已经空了。三郎这下可吓坏了,派人到四方察找踪迹,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三郎心中郁闷压抑,整天睡不着、吃不下。可是他的父亲和哥哥都感到庆幸,轮流不断地安慰劝说他,并且打算替他续婚,然而三郎一点儿也不高兴。等了有一年多,音信皆无。父亲和哥哥时常责骂讥笑,三郎不得已,花了一大笔钱买了一个妾,然而他思念阿纤的心情始终不减。又过了几年,奚家日渐贫穷下去,因此,又都想起了阿纤。

  三郎有个叔伯弟弟叫奚岚,因事到胶州去,途中弯了一程去看望表兄陆生。夜晚住在表兄家,听见邻居家有哭声,很悲哀,当时未顾得上询问。等到返回时,又听到同样的哭声。于是便问陆生,陆生答道:“几年前,有个寡母领个孤女,租下这间屋子住在这儿。上个月老母亲死了,剩下那孤女一人独处,连半个亲人也没有,因此才这样悲伤。”奚岚问:“她姓什么?”答道:“姓古。她家经常关门闭户,不跟邻里来往,所以也不知道她的家世。”奚岚听完心里一惊,说道:“这是我嫂子啊!”于是便去敲门。有人一边啼哭一边出来,隔着门答应说道:“客人您是什么人?我们家从来没有男人。”奚岚从门缝中仔细看去,果然是他嫂子。便说道:“嫂子快开门,我是你叔叔家的阿遂啊!”阿纤听了,这才拨开门闩,开开门让他进去。见面之后就对奚岚诉说她孤苦之情,心情十分凄惨悲伤。奚岚说道:“三哥想你想得很苦。两口子即便有点小事不遂心,也不至于就远远躲到这儿来呀!”说完,当即就要雇轿子让她一同回去。阿纤伤心地说道:“我是因为人家不把我们当人看待,才跟母亲一块儿逃走隐居在这儿的。现在又回去依靠人家,谁不拿白眼看我?如果要我回去,就得和大哥分开过,不然的话,我就吃毒药寻死算了!”

  奚岚回家以后,便把这事立即告诉了三郎。三郎连夜跑去,夫妻相见,两人都伤心落泪。第二天,阿纤告诉了那个房主。房主是一个姓谢的监生。他见阿纤长得美,早就暗中想把她弄到手,做自己的小老婆,因此才好几年不要她的房钱,以前他也曾多次向老太太透露这个意思,老太太坚决拒绝了他。老太太一死,谢监生暗暗高兴,以为可以达到目的了,他没想到三郎会突然来到。于是他便故意把几年的房钱统统计算,要一次交清,用这个来留难阿纤两口子。三郎家里本来就不富裕,听说房钱很多,露出很忧愁的样子。阿纤说道:“这不要紧。”领着三郎看仓房存的粮食,约有三十余石,交房钱绰绰有余。三郎很欢喜,便告诉姓谢的。不想姓谢的不收粮食,故意非要银子不可。阿纤叹口气道:“这也是我今生遇到的一个魔障啊!”于是便把姓谢的想娶自己做小老婆,遭到拒绝的前因告诉了三郎。三郎一听大怒,就要告到县里去。多亏陆生劝止了,替他们把粮食分给亲戚朋友邻居等,收齐了钱给三郎交清了姓谢的房钱,然后用车送他们夫妻二人回家去了。

  三郎到家便把阿纤的意思如实告诉了父母,跟大哥分了家。阿纤拿出自己的钱,连日建造仓房。可是家中连一石粮还没有呢,大家都觉得奇怪。过了一年多再查看仓房,只见里面粮食已装得满满的了。又过了不几年,三郎家里大富,而奚山家却穷得厉害。阿纤便把公婆接过来自己供养,又时常拿银子和粮食周济大哥,大家逐渐习以为常。三郎欢喜地说道:“你真算得是不念旧恶啊!”阿纤说道:“他也是出于爱护自己的弟弟啊,再说要不是多亏他,我哪有缘分跟三郎你相识呀!”往后也没有什么怪异的事情发生。

  瑞云

  瑞云是杭州的名妓,容貌和才艺都称得上无双。十四岁的时候,她的养母蔡婆要让她出来接客。瑞云对养母说道:“这是我一生前程的开始,不能马马虎虎地从事。身份由妈妈定,客人可得让我自己选择。”蔡婆说道:“行。”于是就定了价,接一次十五两银子,从此每天见客。凡求见的客人,必须上礼品。礼品厚的,瑞云便陪着下一盘棋,画一幅画酬谢;礼品薄的,只留他饮一杯茶而已。

  瑞云的名声传播已久,从此那些有钱的富商和达官贵人,每天接连不断地登门求见。余杭县有个姓贺的书生,才名一向很高,但家中只有中等的资财。他素常就很仰慕瑞云的芳名,尽管不敢奢望同入鸳帐,也竭尽自己的财力,送上一份礼品,希望能亲眼一见芳颜。贺生唯恐她见过的客人多,会瞧不起自己的寒酸相。等到相见一谈,瑞云对他的接待十分殷勤。二人坐谈了很久,瑞云眉目含情,作了一首诗赠给贺生,诗是这样的:“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贺生得到这首诗,心中狂喜。正想再说几句心里话,忽然小丫鬟进来说一声“客来”,贺生只好仓促而别。

  贺生回去以后,反复吟诵玩味诗中的词意,不觉梦魂萦绕。过了一两天,更加思念若渴,情不自禁,便准备好礼品再次前往。

  这一次瑞云接待他,两人十分欢悦。谈话之间,瑞云将座位移近贺生,悄悄低声说道:“你能想法和我欢聚一夜吗?”贺生不觉为难道:“我是一个贫寒之士,我所能奉献给你的,唯有一片痴情而已。这一点点微薄的礼品,已经尽了我很大的力量。能够亲近你的芳容,我的意愿已经满足。如果再谈到肌肤之亲,我哪里敢存在这样的梦想。”瑞云听了,顿时神情忧郁不乐,二人唯有相对无言。贺生坐了很长时间也没出来,蔡婆便在外屋连声唤瑞云,催促贺生快走,贺生不得已,只好回去。

  回去之后,贺生心情悒悒不乐,一会儿想,索性倾尽所有家产,以博得一夜欢聚。但又一想,假如欢聚之后再分别,那别后的痛苦会更加倍,那又将如何忍受呢?想到这里,火热的心情立即像冰雪一样消融了。从此以后,彼此音讯就断绝了。

  瑞云选女婿选了几个月,再也没有遇到一个像贺生那样可心的。蔡婆很生气,要强迫她答应一个,不过还未定下来。一天,有一个秀才带着礼品求见,坐谈了片刻便起身,用一个手指在瑞云的前额上按了一下,嘴里说道:“可惜呀,可惜!”说完就走了。瑞云送这个客人回来,大家见她前额上有一个手指印,黑得像是用墨涂的一样。用水去洗,反而越洗越明显。过了几天之后,那块黑印逐渐变大。又过了一年多,连颧骨带鼻子都黑了。看见的人都笑,从此再没有客人上门,车马都绝迹了。蔡婆便斥骂她,拿去她的妆饰,叫她跟丫头们一起去干活。瑞云身体娇弱,不堪驱使,一天天地憔悴下去。贺生听说这事,便又去探望。只见瑞云蓬头垢面地在厨房里干活,丑得像鬼似的。她抬起头看见贺生,羞得将脸面对着墙壁藏起来。贺生可怜她,就和蔡婆说,愿意将她赎出来做妻子。蔡婆答应了。

  贺生卖掉田产衣服,将瑞云买下一同回家。进门后,瑞云牵着贺生的衣裳哭泣,不敢和贺生以夫妇的关系自居,自愿做妾,将主妇的位子留着给别的女子。贺生说道:“人生所重的是知己:你当初春风得意的时候竟然能了解我,我难道能因为你现在时运衰败而忘掉你吗?”于是便不再娶妻。听说的人都笑他,但贺生对瑞云的感情更加好了。

  过了一年多,贺生偶尔到苏州去,有一个姓和的书生同他住在一块,闲谈之中,忽然问他:“杭州有一个名妓叫瑞云的,近来怎么样了?”贺生便回答他说:“嫁人了。”和生又问:“嫁的是什么样的人?”贺生说:“那人大概也就跟我差不多。”和生说道:“要是能像您,那瑞云可以说是得到好丈夫了。不知身价是多少?”贺生说道:“她因为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所以让贱卖了。不然的话,像我这一样的人,哪有能力从勾栏院中买到这样的美貌佳人啊!”和生又问道:“那人果然能赶上您吗?”贺生觉得他问得奇怪,便反过来问他。和生笑道:“实不相瞒,往年我曾经见过一次她的芳容,我很怜惜她,有这样的绝代姿容,竟然流落在那样的烟花之地,不能得到理想的归宿,因此才施展一点小小的法术,掩盖她艳丽的光芒而保存她美玉的本质,等待那真正爱惜她的才华的人来赏识她啊!”贺生急忙问道:“您能给她点黑,也能替她洗去吗?”和生笑道:“怎么不能,但是须要那个人诚心求我啊!”贺生马上起立下拜说道:“瑞云的丈夫,就是我啊!”和生高兴地说道:“天下只有真正有才德的人才能够多情,不因为美丑变化而改变情义。请让我跟您一起去,我立即赠送您一位绝代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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