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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琴堂上屈打成招 穗帐中佯悲洒泪

    却说谢氏唤住丈夫,问道:你往那里去?

    毛显说:姑娘叫我往上米仓去接姑爷。

    说着又要走。谢氏着忙,赶至面前。

    伸手一把忙拉住,低声巧语唤夫君:不必胡言支吾我,我方才窗外留神听的真。氵恶的如花定巧计,叫你下药害男人。若然是奴仆该听主人话,似这等恶作胡行不可遵。你要助恶将人害,到只怕天理循环报应临。一朝事犯干连上,王法难逃刀碎身。不义之财休贪恋,快快的送回毒物与纹银。要害叫他自去害,咱们何苦坏良心。行恶之人终恶报,天道原来福善人。

    谢氏之言还未尽,毛显那时满面嗔。说:老天不管这些事,不过是刮风下雨或晴阴。你说有神又有鬼,请下瞧瞧我就信真。你说作恶无好报,听我说说几个人:南庄里有个名叫王铁腿,杀人放火似凶神,今年活了七十二,并无灾病把他侵。北庄里有个张反叛,大秤小斗苦良民,轰轰烈烈人侍奉,良田肥马守黄金。城里头有个无二鬼,终朝吃的醉醺醺,打街骂巷欺良善,明取暗算又黑心。又有儿来又有女,丰衣足食不求人。就是咱本庄住的钱老大,打僧骂道你常闻,杀牛宰马屠猪狗,横行霸道过光阴,这而今年将八旬登上寿,孙男弟女打成群。那点不是恶的好,这而今鬼神不佑良善人。鬼神若还有报应,这些人十分强旺主何因?

    谢氏说:报应也须有迟早,远在儿女近在身。

    毛显大笑说:扯臊,不必多说你放心。这些事,冤有头来债有主,与我何干腿上筋?

    说罢用手只一扯,谢氏跌倒在尘埃。扒将起来赶不上,只见他两腿如飞去似云。

    那毛显不听妻子之言,摔手扬长而去。到了上米仓码头船上,进了前舱,只见伏生吃晚膳,劳勤站在船头,主仆二人饮的正好。毛显向前说道:见了姑太太,只说买卖十分得意,带了许多土物回来,姑爷叫我来取车装载。姑太太甚喜,说车被费举人借去了,明日一早叫长工赶了来。我怕姑爷惦着,急急先来送信。

    伏生闻言,心中大喜,说:好哇,到底是你,过来喝锺酒罢。

    遂斟一大杯递与毛显。毛显接过来,站在对面,三人说说笑笑,痛饮了一回,这才用饭。毛显瞅个冷儿,把毒物下在饭内。伏生吃了半碗,问:毛显你不吃饭么?

    毛显说:我方才在北庄上吃了饭来的,不吃了。

    毛显伏生就把手中的饭碗递与劳勤。劳勤泡上肉汁就吃。毛显一见,暗暗替他叫苦,不好相拦,躲去舱外。

    他主仆二人吃饭之后,约有半盏茶时,只觉腹中作疼,躺在床上,说:劳勤,你来与我捶捶,我肚子疼。

    劳勤皱着眉,走至面前,说道:我的肚子也怪疼的。

    伏生喊道:你这狗才,专管吊嘴!我的肚子疼,你也肚子疼!

    一言未尽,只觉一阵紧似一阵。

    这宗毒物非小可,入口烧心快又急。起先扎挣挨的住,次后来好似蛇虫把肺精吃。二人一齐声唤起,失头打滚眼都直。腹中阵阵如刀搅,只疼的热汗如珠往下滴。毛显明知药性发,故意的向前问虚实。两个船家跑来看,一齐开口问怎的。只见他二人倒在船板上,眼似銮铃双手撕。扒起跌倒番番滚,滚掉头巾发乱披。连声怪叫如牛吼,一声慢喘一声急。船家害怕把哥哥叫:快须上岸请良医。

    见他俩大叫几声身不动,七窍内鲜血直撺往下滴。咬牙瞪眼实难看,气断身亡挺了尸。可怜少年门客,好色贪花错娶妻。迷而不悟伤天理,始爱终仇死的不值。前舱中吵嚷如麻乱,惊动了后舱避难女花枝。

    那郁氏莲英听见声息不好,遂命杏花到前舱去看。杏花看了,惊慌无措,跑回来告诉了郁氏。郁氏大惊失色,痛惜不已。

    当下毛显哭了一会,知会了地方,看守着活人、死尸,又把船上的东西搬了多一半寄放在上米仓铺中,行李中还有几包银子,也揣起了几包。到了次日,回合和堡来,见毛氏交令报功。毛氏大悦,叫监生写了状子;遂更换了衣妆,带着家丁、仆妇,坐上车子,到了上米仓船上。见了伏生的尸首,抢向前去,双关子抱住,嚎啕痛哭。海棠、杏花向前拜见,诉说伏生怎样仗义,怎样恩德,挥泪不止。毛氏善言安慰,一面察点舱中之物,命人搬运回家。遂向郁氏说道:先夫既许周全娘子,不幸暴亡,妾身愿继其志,全始全终,照应到底。我今先回家去安排安排,既便打车来接你,且在舍下与我作伴,等殡葬了亡夫,再作道理。

    郁氏闻言,感谢不尽。

    当下毛氏带领毛昆,一直竟到渔阳城内,挝鼓喊冤。知县狄老爷既便升堂,命青衣带进毛氏,接上状来。见是侍妾鸩杀亲夫之事,不由大怒。又细问毛氏,毛氏哭哭啼啼,诉了一回。狄老爷一面出签锁拿郁氏、杏花与两个船家赴堂昕审,一面亲带仵作到上米仓验看伏生、劳勤的尸首。俱系中毒身亡。知县甚恼,回来坐了大堂,命青衣带进原、被告来。毛氏、毛显跪在左边,海棠、杏花与两个船家跪在右边。知县问道:因何毒死秀才伏准?从实招来,免受拷打之苦!

    海棠口呼老爷:那伏秀才乃仁人君子,有恩于贱妾,正思报答无由,那有谋害之理?再者彼时妾身被王婆谎哄出门,空身上船,手中那有毒物?而且一路行来,妾等自居后舱,并未与伏生共处,何由得以下毒?

    刚说至此,毛氏向前叩头,大哭道:老爷青天,莫信他的花言巧语,且听小妇人细禀:我夫主索来贪花好色,妾所深知。这郁氏乃青楼妓女,既然一路同行几月,那有守身贞洁之事?这俱是一派胡言!原因我夫买他之时,许为正室,他信以为真,欣然从嫁;及至到了家门,我夫瞒不住,只得以实相告,他恼我夫谎哄他,不肯甘心作妾,所以下了这般毒手,意图害死儿夫,以便改嫁他人。也曾碰头舍命威吓我夫,老爷不信,现有毛显、船家可证。

    老爷问两个船家:伏生中毒与郁氏碰头之日时,你二人可知道么?

    张大、李二齐叩头叫老爷:老爷,那郁氏碰头破了,我们可到听见说来,就是不知他为什么;我们不过赚他几吊脚钱,谁敢管他的闲事?

    狄公把惊堂一拍,断喝道:你这厮满口支吾,莫非这毒是你们下的?速速招来!

    两个船家吓的连连叩首道:老爷这可屈死小人们了!老爷试想:我们与伏生无冤无仇,小人就是溵光溜镇的子民,又不是害人的贼船;即便是害人的贼船,大江大浪为何不害,单等到家门口儿才害,那有这样傻人?老爷想吗!

    狄老爷听毕,又问毛显。那毛显是在家与毛如花商定的主意,依然照前回复上去。

    这才是知县那时心好恼,手拍惊堂喝上声:细听苦主船家话,明是郁氏下绝情。再不实招胡抵赖,本县如今要动刑!

    海棠听毕黄了脸,心下着忙惊又惊。向前磕头尊县主:望老爷高悬秦镜照分明。伏生义重恩如海,慷慨疏财又至诚。我这里感念大德无可报,怎么肯昧心反倒害恩公?人命关天非小可,那里有毒物随身这现成?

    郁氏说着连叩首,毛氏如花大放声。悲声惨切把老爷叫:可叹儿夫死不明。还有书童同遇害,人命双双着不住将头叩,两泪千行甚惨情。滔滔不断言语紧,毛显一旁用话跟。郁海棠浑身是口难分辨,遍体排牙说不清。毛氏主仆纷纷讲,杏花姐妹不能哼。狄公一见心中恼,只当那海棠理短是真情。吩咐青衣拶郁氏,左右答应唤一声。向前揪住青丝发,枯木无情套玉葱。两个青衣分左右,一扣一收背住绳。杏花一见魂不在,肝胆连心一阵疼。我姐姐待我恩情深似海,知疼着热似亲生。九死一生情不舍,携带奴家出火坑。今朝不幸重遭难,袖手旁观畜类同。何不舍死将他救,补报多年相爱情。

    杏花主意安排定,跑向前抱住佳人手不松。眼望堂上双膝跪,冤枉冤哉不住声:老爷暂请停刑具,小婢实招有下情。

    狄公坐上一摆手,吩咐青衣住了刑。

    青衣停刑,手拉着绳头,打着千儿,望上看着老爷。老爷问道:侍妾有何隐情,细细诉来!

    杏花说:这毒物是小婢下的,药死他主仆二人,我姐姐连影儿也不知道。求老爷饶了我姐姐,小婢子情愿认罪,与他二人偿命。

    郁氏见说,明知他是一点感恩重义之心,屈认这宗人命,要救我脱祸,不觉恸泪交流,暗道:这是我命该如此,何必带累这无辜的幼女死于非命?

    遂向前说道:老爷莫信他的胡言,他是喝昏迷了,信口乱道。待我招了罢。是我下毒害死二人,罪在郁氏,不与杏花相干,求老爷开恩放了他罢。

    杏花大哭道:我下毒的时候,你还睡觉呢!我害人我偿命,与你何干?好老爷,放了我姐姐,杀了我罢!

    郁氏也哭道:原是我不愿作妾,害死伏生,你何苦搅此烦恼?

    杏花说:我也是不愿与人作妾,才下了毒物。

    两个人你争我吵,哀哭不已。

    狄公见此光景,叹惜非常,吩咐松刑。青衣退后,老爷问道:杏花,用何毒物?那里得来?

    海棠刚要抢说,狄老爷喝道:不用你多言!

    左右青衣一声唤堂,郁氏不敢开口。杏花才要说,只听一阵銮铃振耳,马蹄乱响,一骑跑上堂。马上那人手执火牌令箭、朱批公文,勒马喝道:渔阳县令听真:今有北番王兵困雁门关;江南民变杀官,勾连腰带山贼作乱,圣上开科取士,兵部奉旨传谕各州县官,火急操演马步兵丁,以备新元帅调用,不得有误!

    狄公连忙出堂接过谕文、令箭,报马如飞去了。狄老爷不敢怠慢,吩咐苦主暂且领尸,回家埋葬。传禁子江泰把海棠、杏花收监,两个船家押入班房,随即散堂。知会合城文武操演人马,收拾器械,把词讼暂且停停。

    且说毛氏领尸回家,买棺成殓,少不得差人往镇国府送信。把个伏夫人只疼了个肝肠寸断,哭了个死去活来,遂坐轿飞奔到合和堡中。看见侄儿横死的尸首,又哭了个天昏地暗。毛氏此时少不得作出一番亲热伤感之态款待。夫人事毕回家。可叹痴爱一场,落了个竹篮打水。最可惜者,伏夫人的生性并不是强悍恶妇,也不是奸狠阴毒,只因偏僻些儿,就到此一步地位。为妇女者往往十中有六受此偏僻之害,终身不悟。这样妇女在家作女之时,也知孝顺父母,也知和睦兄嫂,也知疼爱子侄,柔顺谦和,却是个贤良样子;及至到了婆家,也不知孝敬公婆,也不知敬重伯叔,也不知和睦妯娌,也不知疼爱子侄,单单就知道一个丈夫是可亲可敬之人,这就叫作偏僻,只晓私恩、不明大理。却不知妇人以夫为主,丈夫的父母却是自己之爹娘,丈夫之兄弟姐妹便是自己的手足,丈夫的侄男便是自己的儿女,夫家一脉都是自己亲人,自己无子就是远房的侄男也是祖遗骨血,生则名正言顺,死则一坟祭享,方是妇女从夫的大道理。若把娘家的人认作骨肉,婆家的人视为陌路,这也谓之偏僻。似这伏夫人就是吃了这偏僻之苦。论他资性柔和,本可学好,若无坏人引诱,却是个忠正好人。俗语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遇着滑氏那样嫂子,又有任婆、蜂儿两个奸人,七言八语,搅乱的这一个忠正好人送了他个有始无终,岂不可惜?这一来,形单影只,财散人离,渐渐成了平等人家。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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