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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躲尘缘贵府藏身 续情编长途密信

    拟古二首:

    玉颜既睽隔,相望天一方;

    梦短情意长,思之不能忘。

    呼女自为别,一岁一断肠;

    叹此见面难,君恨妾亦伤。

    昔有倩魂行,念我何参商。

    弦月星河明,露下清且寒;

    乘搓隔银汉,安用徒心酸。

    空闺复何娱,惟有赠琅玕;

    梦寐暂相见,殷勤慰加餐。

    孙蕙娘自别赵郎,花容憔悴,寝食无心,暗地里只有短叹长吁,人面前略无欢情笑口。

    爱泉夫妇商量道:“我的女儿,年纪长成,想是他不喜欢住在家里,终日愁眉蹙额,就是头也经月不梳。若能够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也完了老人家心上的事。常言道:‘女大不中留。’这句话渐渐的像起来了。”

    孙爱泉存了这个念头,就有些媒婆,往来说合,也有说是一样做生意的。家给人足,正好攀亲眷;也有说是衙门里班头,外边极行得通的,可以相配。也有个伶俐的媒婆,说道:“看你家这位姑娘,人材端正,不像个吃苦的,待我与你寻一个富贵人家。虽不能够做夫人奶奶,也落得一生受用不尽。”

    爱泉也不论人家,只要他老妈中意,便可成亲。说来说去终无定局。蕙娘在房里想道:“赵郎分别不上几时,就被这些恶婆子来说长说短。若再过几月,我家父母,怎能坐身得稳?必定要成一头亲事,赵郎的约,便不讲了。我如今莫说小小人家,就是王孙公子,人才面貌与赵郎一般的,我也一马不跨二鞍,岂可背盟爽约?况且来话的,尽是庸流贱品,难道是我的匹配?须生一计,摆脱那样说话才好。”

    正思想间,忽听得外边大闹。乃是府堂公差,爱泉儿子的同辈,当了苦差,要孙家贴盘费,把爱泉乱打乱骂。爱泉一番淘气,正合着女儿的计策了。

    蕙娘听知父亲受气,便道:“我的脱身,有了计策。前日赵郎所遇王家小姐,既然盟誓昭章,定有些放心不下。不如乘此机会,只做个投靠他的意思。待到王家府中,一则探望小姐的心情,就在他房里,躲过几时,省得人来寻我。”轻轻走出,假装怒容,对爱泉道:“我家哥哥才去一月,那人便如此欺负我家,若是去了一年半载,连这酒缸锅子,都是别人的。如何人情这样恶薄?想起来这般世界,只有势头压得人倒。不如依傍一家乡宦,求他略遮盖些也好。”

    爱泉一时乘气说道:“有理!有理!我被那小狗头欺瞒,难道便怕他不成?只不知投那一家好。”

    蕙娘道:“扬州府里,只有府前王家,现任京里做官。况兼他家夫人极喜遮护人的。”

    爱泉点头道:“便去便去。”连忙备了四只盛盘,同了妈妈女儿,竟到王家府中。家人与他通报,夫人传谕,唤那妈妈女儿进来。

    蕙娘同了母亲,走进后堂。夫人一见,就有几分欢喜。只因蕙娘生得标致,又兼他出词吐气,有条有理。那着外面家人,收了他的盘盒,吩咐外边人,不许欺负那老人家。他女儿蕙娘,倒也聪明伶俐,着他服侍小姐。老妈且暂出去,有事进来。老妈拜谢而去,同了爱泉归家,少不得宅门大叔,请些酒席,倒弄得家中热闹不题。

    却说蕙娘进了房来,拜见小姐。玉环见了,便想道:“好一个俊雅佳人,小人家女儿,也有这般颜色。”

    玉环略问几口,蕙娘是个乖巧的,应对安闲,并不露一份俗态。又见了绛英,蕙娘便问道:“那一位小姐,想是二小姐了。”

    玉环道:“这是吴家小姐,是夫人的侄女。”

    蕙娘心知,绛英也不提起别样。住在房中,凡事温存周到,小姐十分爱他。过了两叁日,蕙娘见玉环并无欢容,时常看书,无人处叹几口气,有时提起兔毫,写一首词。词云:

    倚遍栏杆如醉,花下偷弹别泪;

    凤去镜鸾孤抛,却残香遗翠。

    空睡,空睡,梦断行云难会。

    右调《如梦令》

    蕙娘不敢推详,也不审词中之意,只是察言观色,每事关心。欲将言语逗他,又难开口。

    忽一日,把自己的妆匣开了,整些针指花绣之类,露出一方图书,那是赵云客的名字印子,正与玉环所留诗绢上印子一般的。

    玉环偶然是来看见,便把图书细细玩了一番,就问蕙娘道:“这个印子是你自己的,还是那个的?”

    蕙娘晓得小姐通於书史,正要借个发端探问消息,便对玉环道:“是吾家表兄留下的。不瞒小姐说,吾家表兄姓赵,字云客,原是杭州府一个有名的才子。因他恃才好色,今年叁月中,到这里来。闻得他前日不知与那一家女儿交好了,私下逃归,被那一家的家人撞见,不把他做奸,倒冤他做贼。解到本府,几乎弄死了。又亏一个狱官相救,才得问成徒罪,配驿燕山,前日就起了身。吾家哥哥押解,故此留下这些零星物件。”

    只这一番话,吓得玉环目定口呆,想道:“前日绛英的事,梅香打听,并无音耗,只道他脱身去了,不想问罪进京。倒亏蕙娘说出,今日方晓得实信。”

    也不开口,拿了图书,就叫绛英,将蕙娘的话,私下述了一遍。绛英心绪缠绵,正要寻消问息,骤闻此语,如梦忽觉,转身便走,要问蕙娘。玉环一把扯住道:“此事未可造次开言,姐姐何得性急?既有他的哥哥押解,便好觅个寄信之路了。”

    两人携手来问蕙娘,道:“你说那姓赵的表兄,既是个才子,何不好好的寻一家亲事,孤身到这里来,受此无辜之祸。”

    蕙娘答说:“小姐不知。吾家表兄,家里也是有名的富豪,只为他要自己捡择个绝代佳人,故此冒犯这件事。”

    小姐道:“如今他问了罪,莫非埋怨那相交的美人么?”

    蕙娘道:“他是有情之人,如今虽问了罪,还指望脱身,仍寻旧好,那里有一毫埋怨的念头。”

    小姐笑道:“绛英真个盼着了情人也。”

    蕙娘问道:“小姐怎么说这句话?”

    玉环道:“蕙娘,你道这那姓赵的是谁?就是那吴家小姐。”

    蕙娘假装不知,说道:“原来就是吴家小姐。吾家赵云客为小姐费心,险些送了性命,小姐可也垂怜他么?”

    玉环道:“绛英时刻想念,正要觅便寄一信与他。若果是你家至亲,极好的事了。”

    是日,两位小姐把孙蕙娘,就看做嫡亲骨肉一样,打发开了梅香侍女,叁人细细交谈。不想尽作同心之结,那一夜挑灯客语,叁人各叙衷曲。

    玉环以绛英为名,句句说自己意思。蕙娘因玉环之语,件件引自身上来。不消几刻工夫,叁人的心迹,合做一处。

    玉环道:“我叁人的心事,业已如此,何必藏头露尾?如今以后,只算个姊妹一般。也不须分上下了。”

    蕙娘对玉环道:“小姐既有此约,蕙娘一生,甘心服侍小姐。只恐怕老爷作主,另择一家,为之奈何?”

    玉环道:“这个不妨。我家老爷进京时,原吩咐夫人说:‘待我回家,方择亲事。’若是老爷回来,最快也得一二年。赵郎果能脱身,算计也还未晚。为今之计,但要觅人寄一信去。一来安他想念之情,其次叫他速谋归计。这是第一要紧的。”

    蕙娘道:“这个不难。小姐可备书一封,待蕙娘与父亲说知,只叫他送些盘缠与哥哥。又有一封赵家的家信,付些路费,央他并带去。我家父亲是诚实人,必不误事。”

    玉环道:“这事甚好。”

    就借绛英为名,写书一纸,中间分串他叁人的情意。

    薄命妾绛英书,寄云客夫君:

    足下烟波分鵁,风月愁鸾,帘幕伤情,绮疏遗恨。自怜

    菲质,暂分异域之香。深媿寒花,反误临邛之酒。未射雀屏,

    先罹雀角。每怀鱼水,统俟鱼书。伏念昔因环妹,得申江浦

    之私。乃今近遇蕙娘,转痛衡阳之隔。会真之缱绻,梦绕残

    丝。游子之别离,魂迷织锦。明珠复合,誓愿可期。霜杵终

    全,矢怀靡罄。专驰尺素,上达寸诚。思公子兮未敢言,情

    深千里,念夫君兮谁与语,志在百年。兰堂之别黯然,蕙径

    之行渺矣。莺花莫恋,时异好音。山水休羁,勉加餐饭。临

    池泫感,无任悬情。外附玉环之衷,新诗十绝。并写蕙娘之

    意,托词二章。密信交通,慎言自保。菲仪数种,聊慰旅怀。

    附玉环诗:

    不道离愁度驿桥,只今魂梦记秦箫;

    春风自是无情物,未许闲花伴寂寥。

    翠翘金凤等闲看,一片心情湿素纨;

    无限相思谁与诉,花前惆怅倚栏干。

    凭谁题锦过衡阳,梦断空馀小篆香;

    展却绣帏留晓月,素娥争似冷霓裳。

    欲化行云媿未能,个中情绪自挑灯;

    宵来会鵁知何日,几度思君到广陵。

    销尽残脂睡正宜,舞鸾窥镜自成痴;

    人间纵有高唐梦,不到巫山那得知。

    东风摇曳动湘裙,女伴追随映彩云;

    莫道无情轻聚散,此中谁信是双文。

    瓶花惨淡自藏羞,只为多情恨未休;

    掩却镜台垂绣幕,半生心事在眉头。

    闲脂浪粉斗春风,舞蝶那知是梦中;

    不遇有情怜独笑,假饶欢乐也成空。

    一片花枝泣杜鹃,不堪重整旧金钿;

    绛河鹊驾浑多事,纵有相思在隔年。

    洞口飞尘路渺茫,人间流景自相忘;

    梦中剩有多情句,浪逐残云寄阮郎。

    附蕙娘小词:

    残灯明灭坐黄昏,偷傍栏杆掩泪痕;

    一段心情无共论,忆王孙,细雨荒鸡咽梦魂。

    凭谁飞梦托昆仑,绣幄添香空闭门;

    玉漏声声送断魂,忆王孙,一夜夫妻百夜恩。

    右调《忆王孙》

    玉环将书封好,递与蕙娘,并寄些衣服路费之类。蕙娘持了书,竟自归家,对孙爱泉道:“前日哥哥出门,因牌限急促,身边盘缠甚少。如今一路到京,恐怕途中无措。我们既有了王家靠托,家中无事,爹爹何不自己去看他一看?”

    爱泉是个老实人,说了儿女之事,心上也肯出去,说道:“这也使得,只是要多带些费用。”

    蕙娘道:“不妨,奴家在王府中,积几两银子在此,爹爹尽数拿去,也见得兄妹之情。前日王府中,又有个朋友到浙江,带得那赵官人一封家书在这里,并与他寄去。”把那书及衣服银子,打了一个包,付爱泉拿好。

    爱泉欢欢喜喜,便收拾行李出门,说道:“我老人家年纪虽五十馀岁,路上还比后生一般。那京中的路,也曾走过几次。如今不但看我的儿子,倒是与赵大官寄家书,也有个名色。我以前看那赵官人,恂恂儒雅。他为了冤屈事,心上十分放他不下。既是有了盘费,何难走一遭?”又对蕙娘道:“只是你母亲在家,无人照顾。你该常时看看。”

    蕙娘道:“这个自然,不消挂念。那赵家的书,也看他伶仃孤苦,千万与他寄到了,须是亲手付他才好。”

    爱泉道:“到那里自然当面与他,况且还有些衣服银子,难道与别人不成?”

    蕙娘心中甚喜,待父亲出了门,便往王家府内回覆小姐。

    一至房中,玉环与绛英携手问道:“书曾寄去否?”

    蕙娘道:“信倒寄得确当。”便述父亲看儿子一番话。

    两位小姐道:“都亏了你,我两人后日有些成就,尽是你之力。总是苦乐同受的。只不知赵郎在京,怎么样了?”

    却说两位小姐,一个蕙娘,好好的住在家中,打做一团,恋做一块,专待赵云客回来。共成大举以前,叁人画个相思图,以后叁人做个团圆会,岂非美事?不想天缘难合,还有些磨折在后边,未审遇合如何?看到后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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