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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赴佳期打破醋缸

    蜀国佳人号细腰,东台御史惜妖娆。

    从今唤作阳台柳,舞尽春风万万条。

    不说惟馨登舟归里,却表席公闻馨已去,满心欢喜。捱至晚间,凑着月色明皎,邀振儒饮酒玩月。杯酌之际,两人说些今古兴亡旧事。将次半酣,席公有心要挑出振儒心腹说话,问道:“前在贵乡,会毕舍亲时,他极赞尊阃词翰典雅流宕。久欲令室人请教,恐俗肠不能领略佳谈,反获摈弃,故尔中止。未识吾兄亦肯不见拒否?”振儒道:“这是毕世兄过雀,内阃虽略识几字,然不过是裙布杜撰,粉谈脂句而已,何敢献丑。”席公道:“兄太谦了,敢问贤阃喜习那种文词,工何著作?”振儒见问,心中暗转,莫不老席有些心照,故来盘问我也,不如索性将心病说明,省得隐瞒,致常常担惊受怕。答道:“先外父存日,苦志钻研,广搜博学,恨无兰玉悉心训导。拙荆吟咏少解大义,经史略窥一斑,恃庇知爱,晚弟不敢欺隐。先父母止生不肖一人,过于爱护,以致幼年失学,举业荒疏,只好老守牖下,食粟而已。因家计单寒,承毕世兄荐列幕下。若凭晚生一身,必致重辱台命,幸藉拙荆少助,勉副大人尊托。”席公道:“近日诸作,果然俱是兰阃手裁的么?薛、谢之下,于今再见矣,佩仰,佩仰!学生不揣,异日欲求觌面,赐一大教,方徵雅谊。”振儒道:“令弟先生数日不会,今日如何不出赐教?”席公道:“有些薄事,已令他返舍去了,是以不及奉陪。”两人又说些世情话儿,气味甚投。

    是日席散,振儒归家,对靓娘道:“老席不知怎地知你才华,今日问及,我已将代笔一着,与他讲过。好生惊异,说要改日面教,想还不信果有此事哩。”靓娘闻席公知己有才,喜形于色,假埋怨道:“与你代笔,乃私己所为,怎就说与人知,可不羞耻。他怎么样说,要我面做?”振儒道:“在此相与,日后总然要晓得的,何不先自说明,倒为直捷畅快,且觉大雅。他后边讲要叫夫人当面请教,这也是口头言语,想未必当真。”靓娘笑道:“天下有你这等不图颜面的人。兵道还有位胞弟,想亦在席间的,他闻知此话,可有甚说?”振儒道:“席公乃弟不知为甚,今早回家去了,我竟不知。未曾尽情,觉得理上难去。”靓娘闻惟馨已去,不觉变喜为忧,心甚惊骇,问道:“为何去得如此之速?他令兄可曾说起为着甚事?”振儒道:“老席并不题起,我因不见他陪坐,偶然问及,方知道的。”靓娘无边仰望,忽地成空,万种相思,会期难定,瞒过丈夫,双泪偷垂。

    是日席公怀念甚殷,急欲与靓娘相会一面。算得振儒留所,不好去的,必要请他到此,方可识韩,须与夫人讲明才可。进内对陆氏道:“天下有此奇事,我今番竟请了位女幕宾在此,煞是新闻。”陆氏道:“又来好笑,陶生岂是个女身么?又带家小何用,终不然是故要掩人耳目的。”席公道:“不是陶生就系女子,此兄胸无点墨。反是妻子多才,往常文稿,俱出自他手。”陆氏道:“我却不信果有此事。纵是从幼读书,不过习学大概,又不去应科赴举,那有才华反胜男子的?”

    席公要把所赠惟馨诗句说出,但这夫人不甚贤哲,恐他吃醋防闲,不便用计。就是惟馨之去,席公在夫人前托以别故,这回怎反剖露?应道:“是陶生亲口所说,谅无虚诳。我也尚有狐疑,明日将你出名,发封请书请他来到衙中,待我面试一篇,方见真实。况同来到今,已是数月,你也从不曾邀来一叙,人家背后岂不说我们没礼?”陆氏道:“一请原不可缺,但他系人家宅眷,你怎好求面试?须要达理,莫得自失体统。”席公道:“我自有一良法,断不妨事。”

    次日,席公准备请贴,差女使往靓娘处投下。至期清辰,又送速启。靓娘淡妆素裹,带着小婢梅萼,前来赴宴。这日精神与往时又不相同,有诗为证:目似秋波鬓似云,绣帘深处见红裙。

    东风袅袅吹香气,梦里犹闻百和薰。

    一揖,立起身来,对靓娘道:“寒薄冷署,致烦鱼轩跋涉远降,实切愧悚。兼是愚夫妇素性疏悚,或有不臻,统望海涵。”靓娘道:“萍根偶逢,深荷二位贤主解衣推食之惠,没世不忘。拙夫短才,责任有亏,求大人台宥。”席公道:“昨闻陶兄尊谕,始知历来佳作,皆出夫人大笔,真是长才直逼史汉,令人仰慕若狂。向因失于不知,未遑候教。”靓娘闻言,微微欲笑,掩口答道:“儿女俚词,闾阎鄙语,良人不自隐讳,妄呈丑拙,谅必见笑大方。”

    席公道:“夫人瑶翰,毋论古今闺阁中难乎其匹,即冠盖名流,可与夫人彷佛者亦绝少。学生何缘得聆台诲?今日还有一事相烦,望夫人勿加唐突之嫌,更蒙骨肉之爱。前按台发审私放仓粮人犯一起,学生虽经录过口词,尚未详报。今按君不日回京,单等审语粘卷附送。顷欲过请陶兄,又想必待尊制。学生特亲自相恳,望乞不吝珠玉。”靓娘道:“这系分内应为,怎敢妨命,待返寓草就奉来。”席公道:“特屈少叙,岂有一茶而去之理。总无外人在此,赐教亦不妨事,待学生说明就里,以便夫人措词。该县积粮二千八百余石,为仓吏文瑞所诱,擅违上台批禁,私借民间。本官已经离任,今逋欠不吐,律应追拟。如此情事,乞夫人慨允。”说完,命使女捧出笔墨纸砚,立请落笔。

    靓娘知不可却,本有心待逞弄才华,不假思索,举笔立写道:仓庾粮储,本资城守。前县设积二千八百余石,可谓能有备矣。夫何仓吏文瑞,煽惑本官,出陈易新。而本官为奸所售,是未知青苗之法,自古不善也。上台洞悉情弊,批驳禁止,果有邑烂而示之扬晒,诚为万世法程。无奈其贪图蠹耗,弁髦宪纪,致本官出借民间,强半馆衙役之腹,稽核簿书,约共有若干石。夫人易与乐借,难与虑偿。及至追呼,卒成逋赋。矧在衙役借时,犹取之外府,业已视如己物也。本以为惠,反以为害。庾积既空,城守何赖?以今海寇纵横,脱有不虞,如瑞者其罪可胜诛哉?第前县印簿有证,姑从未减,拟坐赎配之料。其借出谷石,人存者照数比追,人亡者责令赔补。是使知仓诸毋侵,国法不贷,后之为庾吏者,有所儆戒也。

    靓娘做就,令梅萼递送观瞻,带笑低声道:“拙作污目,更恐未当肯綮耳。”席公接过,口诵一遍,道:“笔力雄劲,才思迅发,令人读之,直欲退避三舍,鄙人何幸得沐余光。”靓娘道:“弄斧班门,望勿哂笑为幸。”席公又把靓娘瞟上几眼,见笑容可掬,尽多自负之态。寻思道:“此妇可诱而致也,但未可躁急耳。想来不调虎离山,怎得鸾凰入网?”再转门看陆氏时,面上甚有怒色,乃暂辞退出。靓娘所坐之处,与席公卧室相连,止隔夹板一道,门却另开在后。席公悄入房中,窃听靓娘谈吐。

    陆氏相陪,午膳已过。靓娘独坐槛外,观玩盆花。席公走近窗前,高声自语道:“骏马驼痴,巧妻伴拙,信有之矣。可怜虚掷韶光耳!”靓娘闻得,知此言为己而发,但长叹一声,不出片语。陆氏微有听闻,忙走至天井中来。靓娘旋即就坐,又与陆氏说些家门往昔豪华,今一旦飘残,宛然一梦。谈吐中间,尽多扼腕。席公听了,实为矜悯。接话未几,酒筵已备。靓娘底事关心,闷闷昏昏,食不下咽。勉尽主人情谊,饮过数杯,起身相辞。陆氏见丈夫与靓娘有些眼去眉来,言三语四,竟不挽留。

    靓娘先谢过了陆氏夫人,再请席公言谢。席公道:“蒙夫人枉至,实切简亵,又费清思,愚夫妇反深罪歉。”靓娘道:“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当敬为大人诵之,何反言慢?”席公道:“学生更有一事相烦陶兄,祈夫人转致。按君复命,深辱过奖。前备有礼物,欲着承差赍去,奈此辈一无身家可托。原欲令舍弟同往,奈他又有别务,已泛归棹。愚意欲借重陶兄一往,奔走之劳,学生另有相酬,未审夫人以为可否?”靓娘道:“敢不一听指挥。但拙夫愚戆,恐有疏失,且敝寓乏人,或求别委。”席公道:“只烦陶兄于途次监押去差,到省后一应事体,俱系承差料理,不用陶兄费心。夫人在寓,或有案牍之事,着女奴细陈款曲。若嫌寂静,再遣婢女至贵寓陪侍何如?”靓娘道:“但未知何日准行?”席公道:“已定明日矣。”靓娘道:“归当与拙夫言之,令其效力便了。”临行四目顾盼,尽多留恋。席公暗自关心,靓娘含愁返室。

    振儒笑问道:“敢问此席为何而设?”靓娘道:“知是为何?昨日多蒙鼎荐,特邀试笔。”振儒道:“原来做些什么,倒是这般的好,何须又要我在内传消寄息。”靓娘道:“兵尊要你明早押承差上省,送按院赆礼。我再四推辞,他必于不允。可收拾铺陈,代他一往。”振儒道:“他总之为笔札俱由你出,我在此甚是空闲,故要我去。只是你孤寂一身,梅萼幼小,如何消遣。”靓娘道:“他说叫丫鬟进来陪伴哩。”振儒道:“这是必于要行的了,只忧你夜间衾枕单寒怎处?”靓娘道:“你在家也不见怎样热闹,提他做甚!”靓娘因想席公日间光景,无限伤心,沉嘿不语,凄凄惶惶,竟自上床宿歇。振儒因来日远行,未免又要缠着靓娘如此如此,靓娘也直受无辞。

    次早,席公先唤到承差,然后接出振儒,把礼物启柬,并未完文卷,一一交与承差。着落停妥,再拨健捕二名护送。一起四人,别过登程不题。

    却说席公瞒着夫人,寻些珍奇首饰,异巧绸纱,叫过婢女春燕,附耳道:“陶相公今日往省,着你去相伴他娘子。我意中久欲图他,恨无门路,幸遇这个机会。你若助我成得此事,当收你为妾。”春燕瞅席公一眼道:“前番被你强逼不过,一时顺从。不料奶奶知了,受那几次打骂,你也不得干净。如今又要我别谋人家妇女,万一走漏消息,吹风在奶奶耳朵里去,我寻死尚且少迟,还说什么妻妾。奶奶打骂起来,你何曾敢透透气儿,如今倒会说这大话!”席公道:“下次我升迁别地,不带他去。那时把你抬举,无人管辖,可不畅快?”春燕道:“须要今日说过,莫要他日忘了。”席公道:“自然不忘。这里有首饰数件,绸纱几疋,你与我拿去送他,说我多多致意。”春燕道:“首饰也与我一两件儿,单单只送别人。”席公道:“我改日另置与你,这是奶奶处拿来的,恐他认得。”春燕道:“你偷奶奶首饰,送与心上之人,日后查起,不要扳出我来。”席公把春燕一推道:“作速往陶家去,休得只顾胡说。”春燕道:“去不致紧要,倘奶奶叫唤呢?”席公道:“我已与他说过的了,不然你再去对他讲一声,但手中物件不可露与他看。”春燕道:“你且放着,等我去了来拿。”

    春燕走见陆氏道:“老爷着我去陪那陶家娘子,问过奶奶,还是去不去?”陆氏见问,变下脸来,竟不开口。停了许久,道:“你去是去,何消问我?昨日那两个没廉耻的,在我面前做了一日肉麻光景。若是干些什么不伶不俐事情,你不来通报,休想再见我面!”春燕答应一声,出见席公道:“你把那风流意兴且高高打叠着,奶奶看出你每昨日做作,适间着我用心防范,言语来得非常凶恶。我想倒也好笑,一个托做牵头,一个又差充巡察,叫我依着谁好?罢,罢,宁可依巡察的罢,那主儿不是好惹的。”席公道:“你不怕我么?我发起狠来,比那人还利害十倍。一世只不与你配头,强如朝捶暮打。虽是这等说,还央及你用心帮扶,从来巡察人做牵头,再不败露的。”春燕道:“且看你造化。”

    拿了东西,见靓娘道:“老爷多多拜上夫人。昨甚简慢,刻下偶觅得饰币几种,少助妆台不时之需,求夫人笑纳。但是家奶奶前不可谈及。”靓娘道:“屡蒙你家老爷明德,却之恐涉不恭,受则又增愧赧。宁冒不恭之罪,怎好迭叨隆渥?”春燕道:“老爷分付必要夫人受的,恐往返倒觉不雅。”靓娘道:“既是姐姐恁般说时,权收下了,尚容图报。”靓娘叫春燕坐下,命梅萼烹茶来吃。两人在房,谈些张长李短。

    席公嘱付春燕去后,即思走来砑光,又恐陆氏寻问。捱至饭后,探得陆氏午睡,双足不由禁止,一直闯入书厅。梅萼遇见,不报主母,连忙回道:“我家相公不在,老爷在甚话讲,待我传进。”席公道:“你幼小不知事,我有紧切行移,要你夫人落笔。”靓娘正同春燕在房,知席公来到,喝开梅萼,特请进见。

    两人对坐下了,靓娘道:“嘉惠迭承,施之者不厌其繁,只受者实深惭悚耳。又恐有辱恩旨,不敢不对使拜登,俟图衔结之报。”席公道:“寸丝表芹,何足挂齿,兹有切务赎烦。近因海氛不靖,征剿为艰,今蒙抚按两台,发下公文,仰各道移檄招抚。不佞才疏,特求夫人佳作。”靓娘更无别辞,命梅萼煎茶待客,自去拂拭几案,摊开纸来,展毫待做。席公走近靓娘身边,拿墨在手,去砚上磨起,笑道:“往日有陶兄磨墨,夫人便于构思。今陶兄远出,学生作代。”靓娘亦含笑道:“不烦大人费神,待草就送出为便。”席公道:“一纸待伏千夫,实系重大之举,中间或有商酌,必面候落成方妥。”

    席公与靓娘两躯相并,意乱心遥况春燕又将梅萼拨出外厢,讨火煎茶。自恐碍他们作事,也走出园中顽耍,就便观风去了。席公明欺他室内无人,又在矮檐之下,且靓娘语动,俨然首肯。遂大着胆子,等靓娘坐着,正待下笔,走近一步,急捧粉颈,布去亲嘴。靓娘出于不意,已一接唇,忙把身挣起道:“不可伤了雅道!”席公索性一脚把靓娘坐椅踢开,全身接定道:“自古才流谁不为此,卒成千古佳谈。夫人既擅绣肠,兼美丰姿,堪恨谬为狂狙所得,此生几不见闻。况人生能有几时,渐见衰老,倏一衰落,竟与草木同朽腐矣。岂不负绝世之才,辜迈俗之色耶?不佞正夫人知己耳,峻拒何为?”靓娘笑而不答,把手中毫笔弃于地下,仅以两手推拒。

    席公正将靓娘用力抱起,欲至卧房去衣交合,忽见春燕急奔至道:“奶奶来矣,这事决撒了也!”急得席公无地藏身,又不可出外,一霎时没了主意,慌慌钻入靓娘卧床之下,伏而不动。靓娘把罗帐垂下遮好,整顿衣衿,正色危坐,拾起适间所掷之笔,提着做稿。春燕斜靠桌旁,托腮而看。果然陆氏悄悄走入,靓娘站起见礼,致谢昨日筵宴。陆氏问道:“夫人在此写些甚么?”靓娘道:“顷蒙大人分付,要草抚盗檄文,故尔起稿。”陆氏道:“拙夫而今何在?”靓娘道:“说明情实,即回衙去矣。”陆氏坐定,直待梅萼取火来烹茶吃了,又把眼四处瞧着,方才动身。别过靓娘,又叫出春燕问道:“陶家那丫鬟说老爷在他寓中,今藏在何处?”春燕道:“老爷适间为要做什么稿,故此到来,所以陶夫人叫梅萼取火,立着说得几句话就出外了。若有余事,怎敢不走报奶奶?”陆氏道:“他丈夫刚是今日出门,巧巧就有什么稿做。别时不来,偏要等我睡着。我知道你每通同作弊,只要做得干净,莫被我拿住,方见手段。且存那淫妇体面,不去搜他。若稍见形影,管教你这辈淫娼都断送我手!”喃喃呐呐,骂着去了。

    春燕看陆氏走远,飞身入房。见席公已从床下趴出,带着满身灰尘,又与靓娘搂搂抱抱,定要求欢。春燕道:“你每还在此戏耍,这事甚是不妙。奶奶胸中各事透明,只因遇不着老爷,无言而去,还骂我们通同作弊。这次出外寻不见老爷,或又蓦然到此,各处一搜,必然败露。那时弄得狼狼藉藉,成何规矩?我比你二人分外要受荼毒,却为何来?老爷可速往川堂鬼混片时,或书办房里讲些闲话,且掩饰过了,下次再图会期。”席公有些胆战,一团高兴已撇入东洋大海,溜身往外急走。春燕道:“且慢着,衣上尘土等我替你刮了去。设若奶奶截住要路,你公然撞出,岂不自递供状?待我先瞧瞧来。”席公待春燕整刷衣冠洁净,潜匿园中幽隐处所。春燕先往观望,不遇陆氏,忙招席公出外,却遇梅萼又从外来,春燕问道:“可见我家奶奶么?”梅萼道:“往川堂去了。”春燕悄对席公道:“今日局面不好,倘或少间发动之时,你千万不可口松,漏了消息,我是断然不吐半字的。”这春燕心里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不如吉凶祸福。同了梅萼,齐入花厅,紧紧把门闭上。

    席公一溜烟,竟进书房坐着。强耐心惊,向案上拿了一本书在手中翻阅,要等陆氏来看,说他静心观览,并无他事之意。那知书中却好夹着靓娘与惟馨的花笺二幅,偶然翻出,触动情肠。忘其所以,呆呆念个不了,还手舞足蹈,显出那得意之象。刚凑陆氏寻来,远远觑见模样,知必有故。蹑足悄至席公身后,见玩味花笺,欣然自乐。仔细看时,见花笺前面是数行情书,后面写靓娘名姓,又有“大词宗席太学文坛”在上。这陆氏虽识几字,却是不通文墨的妒妇,知道内里什么称呼辩别?见有一个“席”字,竟说靓娘与丈夫的。斗着是日满肚疑心,正在捱缉之际,这可不是获着证见了?疾然伸手抢来扯得粉碎,嚷道:“干得好营生,请得好西席!那不修边幅的骚妇,上门寻汉,固不足道。亏你做了正四品官员,不图清节,不畏简书,做此勾当,何以治民?何以辖下?你两人既是女爱男贪,不若竟做了夫妻,与我离书一纸,不则除死方休!”嚎啕大哭,倒地跌跳。

    席公被抢去花笺,回过头来,见是夫人,惊得面如土色。毁坏花笺,看了不禁心碎,又不好来抢,气得两眼突出,四肢如冰,敢怒而不敢言。直至哭骂不已,逼写休书,不觉怒从心起,骂道:“天下有这样泼妇,绝无一些影响,恶口将人诬蔑。陶兄回日知之,教我怎样相见?况那娘子贞贤清白,才品纯懿,岂如你之泼悍性成,鸱鸮形径!”陆氏哭骂道:“你这该死忘八,今日为那淫妇,毒骂发妻,还将他比作广寒仙女。罢罢,你也休想做官,我也不望再活,去与那淫妇拼命了罢。”披头散发,带骂带啼,飞抢出门。

    席公见陆氏要去与靓娘厮闹,非常着急,也赶到门外,一手扯祝陆氏就将头撞入丈夫胸膛,席公也揪定妻子衣衿不放,夫妇二人,扭做一团,结成一块。这场好打,但见:拳声毕剥,泪点淋漓。衣衫扯破,似露后芭蕉;须发蓬松,如狱中饿鬼。跌来打去,俨然正月滚毬灯;趴上扑下,好像顽童跳疙瘩。这壁厢拼命争强,不管打破醋缸;那壁厢着意支吾,早已扫完淫兴。衙门权作战场,夫妻变为敌国。席公已倒葡萄架,夫人跌绽粉红莲。

    夫妇二人打勾多时,谁敢近前相劝,直至力倦筋疲,方各休兵罢战。席公脸上被陆氏手指抓得粉破,出衙见人不得,只推有病,不出视事。侍婢将主母扶至楼中,大哭一场,悬梁自缢。侍婢救醒,席公默坐书房,佯为不闻。

    春燕自送出主翁,放心不下,正来探听动静。遇两个毒打难开,唬个倒退,闪在幽隐之处。等得陆氏上楼,不相波及,略觉放下心肠。悄入席公室中,问道:“奶奶毕竟撞破了么?”席公道:“总是疑心,不曾撞破。我恼他出言不逊,屡屡欺凌,故把个辣手与他,做一榜样。”春燕道:“你今日发此大狠,果是千载奇逢,绝无仅有之事,我等还略有靠傍。”席公道:“所说之事,千万用心。我今夜不上楼睡,待人静后过那边来,你可准备接应。”春燕道:“陶家娘子初时像有俯从之心,今因奶奶势头暴戾,恐有意外之虞,说候他相公转来,要辞了归家。你还想去撩拨,只怕未必肯就。看你尊脸添这许多五色伤痕,兴只不衰,竟要算个豪杰。”

    春燕调笑正浓,忽听陆氏在楼中喊叫道:“着两个丫鬟到园中去拿春燕那贱婢来,待我细细赏他勾引的功劳。”众丫鬟答应一声。春燕舌尖伸了缩不得,抱头鼠窜。席公扯住道:“说的不要忘了。”春燕那里来听,就似田单救即墨的火牛一般,往前乱奔。这里丫鬟奉陆氏之命,果要去拿,被席公喝骂住了。

    春燕抢到花园,不敢进靓娘寓中。在花草丛杂,颓垣断壁之下,捱至将晚,才敢露形。同靓娘坐有更余,方见内边拿出夜膳。春燕问道:“怎这时候才有晚膳?”文通道:“奶奶叫厨下人去分付了,不许拿来。是我到老爷处透个风儿,要夹打厨下之人,有些极了,慌叫我搬来的。”靓娘亦觉没情没绪,胡乱吃些,梅萼收去自吃。春燕待文通拿盘盏去后,对靓娘道:“我家奶奶太凶狠些!老爷因念夫妇之情,凡事相让。今日也发起性来,打得满身青肿,独坐楼上,寻死觅活。老爷也绝不睬他,煞尽风景,可不是自取之祸?”靓娘道:“我以清洁之身,被你老爷无端挑逗。今日受此冷淡,却甚来由?”春燕瞧梅萼不在,低声道:“不是我说骗夫人,老爷委实万分仰慕。或肯屈就,岂但奶奶不敢奈何,合衙之人,俱小心趋奉。便是相公回来,谁敢露出半字?若还执意不允,除非开交。外人不明细底,闻与东家主母不合,必然疑有暧味。那时便决东海之水,也难洗清白。”

    二人相对而讲,忽见灯光影里站着个长大汉子,俱吓一跳。抬头一看,知是席公。春燕道:“你也性急得紧,便等夜深人静,也不为迟。惹着那人,又来拨草寻蛇怎处?”席公道:“我已将总门锁好。恶妇叫身上疼痛,睡多时矣。”席公向春燕丢个眼色,春燕正将出外,不妨梅萼跑至,扯住席公道:“老爷夜半三更到此何干?就做我相公自在家里,也要存个内外。今直入内房,外人知了,岂不丧尽相公家声?虽然穷困,来做幕客,也是名宦子孙,非比以下世裔。老爷请回,勿取轻贱。”席公无言可答。靓娘喝道:“休要花言巧语,快出外去。”梅萼道:“怎说小奴花言?这是主母一生节操攸关,并陶氏历传家风所系,若一蹉跌,即难挽回。”靓娘要近前来打,春燕忙拉出梅萼,至外房同卧。梅萼只是哭跳,那里肯祝约到二鼓,被春燕窝盘不过,方去睡了。

    席公掩上房门,捧定靓娘求欢。靓娘道:“尊夫人以蛇蝎之心,助成奇妒。日间毫无实事,尚被恶口伤残,今或奉命,勉效双鹣,则妾更不知死所矣。伏乞大人谅之。”席公道:“有不佞在此,夫人但请放心。凭那妒妇恶如罗刹,毒比蜂虿,自力能制之,断不令夫人折挫。夜将半矣,早赴阳台可也。”靓娘尚要做势拿班,被席公用强抱祝正是:欲从鸾凤好,先试虎狼威。

    未知靓娘毕竟从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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