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雅

    余弱冠好言诗，遍搜古今诸体，精辑成帙，各为一序。冀得早了八股缘，当更定以传。今陈之箧中，十年许矣。困踣日甚，惭负居诸，偶披往序，其品骘庶几于作者不大相谬，觉尔时已知所裁也。漫识于此。《古诗》序曰：“余少受三百篇言，而知诗之所为诗也。三百篇之外，吾专精古诗，对之靡倦。乃说者谓五言始苏，李稍变风雅之旧。谓之古者，犹有古之遗也。即今观苏李诗。与李所为十九首。质而宕，婉而多风，致使千百载之下，穆然咏歌，庶几想见其人。夫能使千百载下如见其人者，此真得风雅之宗者也。操觚之士，人自矜一隋珠，竞抉幽元以赴其所欲至。而有至不至者，则世趋使然耳。是故汉诗所谓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吾录其瑜之瑜。魏诗瑕者什之二三，瑜者什居八九，吾舍其瑜以成其瑜。晋诗瑕瑜参焉，为之存其瑜不得不汰其瑕。宋齐梁陈隋北朝诗，瑜一而瑕百，则亦稍示存羊，以备一代之体制而已。昔人评肉胜竹，竹胜丝，以其渐近自然。夫惟知自然之解者，始可与言古诗也。”夫《唐诗》序曰：“五言古诗之衰，自刘宋始。至隋，而滥觞极矣。唐稍振之，而排偶之习未尽脱去，即其佳者，仅足板晋，视汉魏滋远矣。七言古诗，唐多作者，高达夫遂为冠军。太白天才腾逸，咳唾成珠，绝句之美，冠绝三唐。少陵工诗律体，所自云性癖耽佳，语必惊人，大而非夸也，乃绝句非其长。王右丞、岑嘉州之七言律，足称比玉。至七言绝句，太白而外，亦屈指二君。他如王龙标、贾舍人之作，逸致翩翩哉。选唐诗者，无虑数十家，率不免意为去取。至如寒暑之异候，而东西之易面而驰，吾宁必人厌作者意乎！立乎中央不言，而四时之气咸备，则兹选所谓极难耳。”《明诗》序曰：“明诗必首称济南。济南有诸家之长，而不必尽其长也。五言古诗，何仲默骎骎魏晋间作者，于鳞则居然汉风哉，吾无能名其所至已。七言古诗气格稍逊于唐。盖雁行少陵者有之，并驱高达夫目所未睹，即信阳济南难之，况其他乎！五七言、排律、六言诗，要不乏人。七言绝尤多佳句。五言律体。博言而不精。吾所取者，高岱诸什。犹有开元大历之遗。五言绝句，篇章寥寥，盖诸家易之，反得难焉。至七言律诗，则触目见琳琅珠玉，政如王谢子弟，优者龙凤。劣者虎豹，洋洋乎盛世之音哉。要以此道无兼诣。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彼之不能为此，犹此之不能为彼也。囊括古今，兼总声振，其在继起者乎！其在继起者乎！”

    刘诚意“春兴”诗：“会稽南镇夏王封，蔽日腾空紫翠重。阴洞烟霞辉草木，古祠风雨出蛟龙。玄夷此日归何处，玉简他年岂再逢。安得普天休战伐，不令竹箭困输供。”雄伟悲壮，方之杜少陵“秋兴”。工力悉敌。

    李侍御应昇，直言敢谏，屡疏论劾权奸，申救建言。诸人逆珰怒褫夺而归。及诏狱起驾帖，至奋身就道，登舟倚鸟，每得句，击节自赏，无悲愁悒郁之色。途次诗不能尽述，述其尤者十三首以传。其《郡中别徐元修》曰：“相逢胍胍共悟伤，讶我无情似木肠，有客冲冠歌楚调，不将儿女泪沾裳。”其二曰：“南州高士旧知闻，如水交情义拂云，他日清朝好秉笔，党人碑后勒遗文。”《丹阳道中》曰：“已作冥鸿计，谁知是僇民，雷霆惊下土，风雨泣孤臣，忧患思贤圣，艰难累老亲，生还何敢望，解网颂汤仁。”其二曰：“圣德方虚已，愚忠敢沥丹，惭无一字补，空复数行弹，臣罪应难赦，君恩本自宽，凄凄杨柳色，谁为问南冠。”《大兄同行因忆五弟》曰：“劳人车马日追随，’一发余生不可期，回首转嗟鸿雁影，断肠初信鹡鸰诗。白云渺渺迷归梦，春草萋萋泣路岐，寄语儿曹问笔砚，好将犁犊听黄鹂。”《述怀》曰：“便成囚伍向长安，满目尘埃道路难。父老惊心呼日月，儿童洗眼认衣冠。文章十载虚名误，封事千言罪案殚。寄语高堂愁苦忆，朝来清泪饱供餐。”邹县道中，闻有问予名而下泪者，口占一首，曰：“身名到此卑张俭，时势于今笑孔融。却怪登车揽辔者，为予洒泪问苍穹。”《邹县道中有感》曰：“春申好士秖虚名，势利遗风古道轻。不见弹冠旧胶漆，驱车相避隔林行。”《书驿亭壁方寿州》诗后曰：“君怜幼子呱呱泣，我为高堂步步思。最是临风凄切处，壁间俱是断肠诗。”《景州道中感怀》曰：“细数知交在，逍遥各一方。魏齐方睥睨，阮籍一猖狂。形影悲相吊，音书梦已荒。古人不可作，搔首问苍苍。”《宿村店》曰：“日暮停车尘满衣，喧哗土语是还非。秖怜归梦三千里，不及呢喃燕子飞。”《良乡呈大兄》曰：“长途连袂若为欢，咫尺京华不忍看。此去幽囚肠百转，总余清泪对谁弹。”其二曰：“北地风沙到始知，那堪病骨苦支持。从今用晦艰难甚，莫遣离忧减客肌。”诸作读之，字字酸楚，何减屈平离骚也。

    亡友汪恭仲■〈木路〉，贵溪人。尝有南屏三子诗，清新俊逸，不愧作者。因录之，以传同好。三子者，铅山费文孙云仍，玉山董求母思王。及余不佞也。其咏文孙者曰：“文孙何翩翩，负气凌霄汉。披睹兰芳蕙，掞藻云霞灿。当窗振逸响，时名酒淆乱。识曲伪伤怀，咄嗟谁独悍。慷慨忆同心，深衷托任诞。长啸若为狂，沉醉一似玩。荣名等浊醪，斗酒十千换。愿为晨风飞，凌虚翔浩瀚。豪爽不自持，徙倚增累叹。此意知者稀，长夜何时旦。”咏余者曰：“阿龙故自超，婉婉扬眉宇。世多啖名人，之子心独苦。天地亦寥落，而乃厉高羽。辞赋逼西京，先秦以为许。悠悠千载事，流俗非所伍。长佩岌高冠，朝兰夕宿莽。嗟哉薄世人，披榛久无睹。中心怅有求，著述常扃户。斯文良未丧，吾道维其主。清商一曲奏，凌厉空千古。”咏求母者曰：“董生起怀玉，龆龄籍名士。十六人都门，香名满燕市。高视薄云霄，俯瞰当途子。掞藻江河倾，结撰云霞起。斗酒日百篇，灵怪效筵几。杂糅谓不芳，缤纷滋兰芷。馨香满怀袖，琅玕袭其里。徘徊吾党间，鸿轩亦凤止。识察信修姱，局促悲下里。良宴具陈欢，时名谁复尔。”

    武林友人朱子元，名天璧，年少而才隽，提衡执苑价重汝南之评。诗取裁于古。不愧作者，尝寄赠余一律云：“蒹葭白露望洪州，如置元龙百尺楼。尘下清言来紫气，箧中质草渺丹邱。共怜湖海千秋骨，独富文章万石舟。谁道文高天必忌，卧龙飞即是通侯。”此诗置王右丞韦苏州间，真堪伯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