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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质

    凡事物之能垂久远者,必不徒尚华美之观,而要有切实之体。今人作事,动求好看。苟能好看,则人无不爱,而作者亦颇自喜。转转相因,其病遂至不可药。今学者有志于此,务当寻古人脚跟处。先将旧迹,细细玩其笔痕如何结实,墨韵如何酝酿,气韵如何生动;再看上下如何交卸,层次如何明晰,山树云气如何掩映,虚实如何相生,疏密如何相间,浓淡如何相称;再看其峰峦朝揖之状,林木争让之势,沙渚映带之情,村落安顿之处,房屋向背之方,人物幽闲之致,器具陈设之所以妥适,水泉道路、桥梁舟车之出没往来。且自问我为之必不能事事停当若是,然后对之临摹,不必论古人之不能及,要论我所不及古人,其病在于何处,久而得之,即所谓脚跟处也。其实不过去华存质之道而已矣。夫华者,美之外现者也。外现者,人知之。若外现而中无有,则人不能知也。质者,美之中藏者也。中藏者惟知画者知之,人不得而见也。然则华之外现者,博浮誉于一时。质之中藏者,得赏音于千古。审乎此,则学者万万不可务外现而不顾中藏也明矣。且华之用为巧,巧而纤,则日远于大方。巧而奇,必轻视乎正格。无大方而非正格,虽极其美丽,足以惊众而骇俗,实即米老所谓但可悬之酒肆,岂是士大夫陶写性情之事哉。质之趣近古。古之象,则如浑金璞玉;古之韵,则如郑草江花。精神内蕴,而光华发越,有不可磨灭光景。片纸寸缣,后之人且以为艺林宝物。较之好华而流极者,相悬岂不天渊乎哉。孙过庭所云:“人亡业显,身谢道衰。”盖即质与华之明验也。

    所谓质者,并非方幅拙实之谓。能不事挑剔点踢,及虚浮不著实际之笔,即有得于质之道理。盖作画笔痕,或一笔能该数笔者,或一笔能该数十笔者。行笔时,但当掠取物之形神,不可刻划求似,致失行笔大意。更于剪裁形势,联贯脉络之间,无不合度,乃是大方家数。又能出之以平实稳重,方是质也。若直而无致,板而不灵,又是病矣。故欲存质者,先须理径明透,识量宏远,加之以学力,参之以见闻,自然意趣近古,波澜老成。以是言质,乃质中藏得无穷妙趣,令人愈玩而愈不尽者,境之极而艺之绝也。非参透各家,穷究万变,而后复归于朴者,曷足以语此。

    丹碧文采之谓华,亦画道所不废。而我所欲去者,乃是笔墨间一种媚态。俗人喜之,雅人恶之,画道忌之。一涉笔端,终身莫浣。学者能定识力,知其深以为害,不使渐染,则后此功夫,皆属有用。然初学见之,鲜有不悦而为之惑者,故防之不得不严也。前古士人通画理者,十人恒九,其间美恶,皆能辨之。今则弁髦置之矣。偶有雅慕者,漫任己意以为之,雅俗不能甄别,趋向无过妍媚,稍成片段,众口交推,遂尔诩诩自得以为是矣。迨至识者嗤之,鉴者麾之,而始知向者之所趋皆误也。岂不惜哉!然一经识者鉴者之嗤麾,便能幡然改辙,未始不可登作者之堂也。亦视其识力何如耳。

    孙过庭谓学书有三时,余以学画亦然。初学时当求平直,不使偏跛邪僻,以就规矩;不令浓腻涂饰,以求骨干。中则开拓其心思,以尽丘壑之变;遍寻其作法,以备材料之资。然必因前古所有而扩充之,不当师心倍理也。后则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矣。举向者之所博涉而远骛者,一约之于朴实简易之中。似淡也,味之而愈长;似浅也,求之而愈深。功夫至此,则已颠毛种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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