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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名下

    浮邱子曰:圣人以名养天下,贤人以名教天下,奸人以名战天下。

    以名养天下,何稽焉?圣人有其德也,则有其名;有其名也,则有其与;有其与也,则有其养;有其养也,则有其用;有其用也,则皆名乎圣人之名。是故舜相尧,于高阳氏举才子八人,于高辛氏举才子八人。周公相成王,于布衣之士执贽所师见者十二人,穷巷白屋所先见者四十九人,时进善者百人,教士者千人,官朝者万人。孔子相鲁,虽不昌其用,然而当时之士来问业者三千人,中心说而诚服者七十人。《诗》曰:“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非以名养天下之谓而谁谓乎?

    以名教天下,何稽焉?贤人有其学也,则有其名;有其名也,则有其与;有其与也,则有其教;有其教也,则有其成;有其成也,则皆名乎贤人之名。是故孟子序《诗》《书》,述仲尼之意,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为七篇,以为功于世。王通讲学,则房、杜、李、魏为将相,实永有唐三百年之祚。韩愈原道,其徒自李翱已降,虽不能与闻乎大者,而籍、湜、岛、郊之属藉以陶铸其文章,而毋泯灭于后代。欧阳修好奖借士类,虽布衣屏处者率为闻人,而巩、洵、轼、辙之属尤以文章忠义擅天下。《诗》曰:“追琢其章,金玉其相。”非以名教天下之谓而谁谓乎?

    於乎!圣如舜、周公、孔子,不事名者也,能教天下者也,而吾切切乎其以名养天下也,则圣人之精神气象然也。贤如孟子,孔子之亚也,王通、韩愈、欧阳修,升孔孟之堂而未入其室者也。而吾钧切切乎其以名教天下也,则贤人之精神气象然也。

    舜之精神气象,庞厚而和平,是故能举十六才子为世利赖者,必庞厚和平之圣人然后可。周公之精神气象,聪明而广大,是故能使布衣穷巷之士得所依归者,必聪明广大之圣人然后可。孔子之精神气象,中正而笃实,是故能使三千、七十左周右旋、以休以息者,必中正笃实之圣人然后可。是故非庞厚和平之圣人,必且束缚才子,以为不可驰骋,而收取庸钝以为爪牙腹心。非聪明广大之圣人,必且厌恶布衣穷巷,以为无所酝畜,而崇信高官达人,以为武纬文经。非中正笃实之圣人,必且患苦左周右旋,不令天下之人窥其浅深,而好为深居潜行,与一切人材国运亡所关涉。是故庸钝当其宠,则才子之气塞;才子之气塞,则天下有伤心之风雨。高官达人据其耍,则布衣穷巷之价轻;布衣穷巷之价轻,则天下有体道抱德以死,而弗留其姓氏于人间。深居潜行以为妙术,则左周右旋之脉断;左周右旋之脉断,则天下智仁勇艺如林,而积于阔绝之势,不能入于淡漠之胸。是故非舜、周公、孔子,则谁其能以名养天下者乎?

    孟子之精神气象,刚毅而能卫道,是故万章、公孙丑之徒不颠倒于管、晏、杨、墨纵横捭阖而近于仁义者,必得孟子师之然后可。王通、韩愈、欧阳修之精神气象,光白而能亲人,是故唐宋之士粗有成就者,必得三子师之然后可。是故非得孟子以为之师,必且主持其所不可从之邪说淫辞,而张皇其所不可堪之盛饰虚焰。非得三子以为之师,必且骤疑其送奇设难之不驯,贡其谀以却其直,而徐申其大昧难醒之区处,颠其黑以倒其白。是故邪说淫辞,则左道昌而本宗失;左道昌而本宗失,则呼朋召类,相与赏析,皆名教之罪人。盛饰虚焰,则末节苛而精理衰;末节苛而精理衰,则如坐偶人于其侧,不知其所以然之故。贡谀却直,则曲体将而古道斩;曲体将而古道斩,则文采风流而有巧言、令色、孔壬跧伏其间。颠黑倒白,则私心敢而公器移;私心敢而公器移,则借大廷黜陟予夺,为门户酬恩雪怨之具。是故非孟子、王通、韩愈、欧阳修,则谁其能以名教天下者乎?

    若乃以名战天下,何稽焉?奸人有其焰也,则有其名;有其名也,则有其忌;有其忌也,则有其战;有其战也,则有其胜;有其胜也,则适名乎奸人之名;适名乎奸人之名,则仍无损于不名乎奸人之名者。是故屈平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则上官大夫心害其能,谗之怀王,而疏屆平。贾谊欲兴礼乐,悉更秦法,则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而谊遂摈。孔融为海内英俊所信服,曹操积不能平,则使郗虑、路粹文致其罪。苏轼深思治乱,极言无隐,王安石滋不悦,则使谢景温论奏其过。朱熹讲学明道,本末洞彻,韩侘冑大憾不已,则引沈继祖、姚愈复击之,而伪学之禁綦严。《诗》曰:“不惩其心,覆怨其正。”非以名战天下之谓而谁谓乎?

    虽然,名犹天也,忌犹霾也,战而胜犹晦也。天有因霾而晦,晦者其一时也,章者其千龄万代也。名有因忌而胜,胜者其一时也,辱者其千龄万代也。名犹水也,忌犹阏也,战而胜犹塞也。水有因阏而塞,违其性也。有大力者疏浚之,而塞者可使流也。名有因忌而胜,违其性也。有大力者击断之,而胜者可使降也。众女谓余以善淫乎,保母其信乎?燕雀何啾唧乎,大鸟其不举乎?曲木而厌绳墨乎,匠石能引以为栋乎?夜裸而憎明烛之来乎,庄士衣冠可废乎?莫邪顿而铅刀利乎,风胡其谓尔何乎?玉石其糅乎,卞和能勿涕洟乎?骥服盐车而驽上骖乎,王良肯为御乎?蒿萧成林,而兰苗萎于广野乎,固君子之所辀张以太息乎?黄钟毁弃而瓦缶雷鸣乎,闻者其有忧乎?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乎?无乃贱本贵末乎?谓蜥蜴为神龙,岂惟不识神龙,亦不识蜥蜴矣乎?泰山而弹丸之,沧海而一杯之,不狂且惑乎?鼻目易处,知香臭乎?紫朱杂厕,于何服乎?是故忌名者隘,毋忌名者广。战名者噪,毋战名者静。胜名者幻,毋胜名者常。然而且隘、且噪、且幻,则君子以为末如之何之势矣。然而天下末如之何之势,则必有如之何、如之何之理矣。

    是故古之善言忌者,莫如韩愈。尔其《原毁》之言曰:“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古之善处名者,莫如孔子。尔其记金人之铭曰:“君子知天下之不可上也,故下之。知众人之不可先也,故后之。温恭慎德,使人慕之。执雌持下,人莫逾之。人皆趋彼,我独守此。人皆或之,我独不徙。内藏我智,不示人伎。我虽尊高,人弗我害。”是故处纷纷云云之世,善言忌不学韩愈,则不能烛万物之情状;不能烛万物之情状,则以忌为爱;以忌为爱,则彼愈巧而我愈盲;彼愈巧,我愈盲,则挤之祸殃然后醒。善处名,不学孔子,则不能标有道之气象;不能标有道之气象,则与忌为敌;与忌为敌,则彼常捷而我常剉;彼常捷,我常剉,则鱼溃肉烂然后已。

    是故君子厉已以秋,照人以春,向实如归,处名如寄。能恪共警戒之谓秋,能委蛇和煦之谓春,不旁修曲出之谓归,不处非其据之谓寄。孟子曰:“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是故使人忌其名者,夸;毋使人忌其名者,约;使人战其名者,激;毋使人战其名者,和;使人胜其名者,杂;毋使人胜其名者,壹。此仁、礼之实际,爱敬之美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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