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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致读者(1)

  我国古代短篇白话小说始于话本,话本是说话艺人的底本。“说话”是我国古代城市中的一种民间技艺,以讲述故事为主。“说话”在唐代已经出现,到宋、元时期逐渐盛行,开始有刻本流传。从明代开始,小说这种文学形式才充分显示出它的社会作用和文学价值,打破了正统诗文的垄断地位,在文学史上,取得了与唐诗、宋词、元曲相提并论的地位。明代文人摹仿话本体裁创作的白话短篇小说称为拟话本。

  “三言”是明代通俗文学家冯梦龙所编撰的白话短篇小说集《喻世明言》(旧题《古今小说》)《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的总称。每集收作品四十篇,总数为一百二十篇。书中除一小部分是宋、元话本,其余的均为明代的拟话本。所收录的作品,无论是宋元旧篇,还是明代新作,都不同程度地经过了冯梦龙增删和润饰,其中还有冯梦龙的创作。可以说宋、元、明三代,四五百年间创作和流传的比较优秀的白话短篇小说,几乎已经“搜括殆尽”

  。“三言”中的作品,其作者及创作、流传的时间差别很大,作品题材广泛,内容复杂,反映的生活十分广阔,有不少作品描写了市民阶层的生活,这是以往作品中很少有的。

  “三言”中最精彩、最值得注意的,是关于爱情和婚姻题材的作品。这类爱情婚姻故事,不管是以喜剧还是悲剧的形式出现,都是对男女真情所唱的赞歌,同时也是对于压制、破坏乃至毁灭这种真情的封建社会和封建礼教的揭露和鞭笞。如《卖油郎独占花魁》通过名妓莘瑶琴与卖油郎秦重的爱情婚姻故事,反映出市民阶层在两性关系上不同于封建统治阶级的思想和态度,把真情视为理想的爱情和婚姻的基础,突出地表达了妇女维护人格尊严的要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则是通过名妓杜十娘对真正的爱情、对人的尊严的执著追求及其彻底毁灭的故事,反映了金钱的罪恶作用,揭露了封建势力的市侩化。

  “三言”中的不少作品还暴露了封建官僚、地主恶霸的凶恶本相和无耻行径。如《灌园叟晚逢仙女》通过主人公秋先和恶霸张委之间爱护和摧残花木的矛盾冲突,反映了美与丑、善与恶之间的斗争,使人清楚地看到了封建社会的黑暗。

  在艺术表现方面,“三言”中的优秀作品,既重视故事完整、情节曲折和细节丰富,又调动了多种表现手段,刻画人物性格。这标志着中国短篇白话小说的风格和特点已经形成。

  在“三言”影响下,一些白话短篇小说集相继涌现,其中时间相距最近而且成就最高的,是凌初的“二拍”。

  “二拍”是白话短篇小说集《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的简称,各四十卷四十篇。其中“二刻”第二十三卷的《大姊魂游完宿愿》与“初刻”重复,“二刻”第四十卷是杂剧《宋公明闹元宵》,所以“二拍”实收拟话本小说七十八篇。这七十八篇小说几乎完全是凌初个人的创作。凌初是创作拟话本小说最多的一个作家。

  明朝末年,商品生产和交换日益发达,城市经济空前繁荣,市民阶层日益壮大,在思想观念、生活要求等方面显示了他们的强大力量,这在“二拍”中得到了充分反映。在“二拍”中商人的将本求利,被视为正当的谋生与发展手段;他们对于财富的追求,往往被当做美好的理想愿望。《转运汉巧遇洞庭红》就是通过主人公文若虚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用一两银子的本钱,获得了一大笔钱财,后来又用一个巨大的龟壳得到巨万家产的故事,反映了明代航海贸易的发展和市民阶层对海外冒险致富的强烈向往。

  “二拍”和“三言”一样,有着大量爱情、婚姻题材的作品,这些作品从另一个生活领域反映了渴望冲破封建樊篱,要求自主、自由的市民阶层的道德、婚姻观念。如《小道人一着饶天下》通过周国能为了追求称心如意的配偶,凭精妙的棋艺走遍天下,最后终于与辽国女棋手妙观结成美满夫妻的故事,赞扬了自择配偶的行为,歌颂了男女有共同志趣的结合。

  “二拍”中的故事,善于组织情节,因此多数篇章有一定吸引力,语言流畅,但从总的艺术成就来说,不如“三言”。

  本书从“三言”“二拍”中,精选出十四篇作品,在忠于原著的基础上,进行了改编,希望使读者从中能够了解到我国白话短篇小说的概貌。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湖广襄阳府枣阳县,有一人姓蒋名德,小字兴哥。他父亲叫蒋世泽,是走广东做买卖的商人。妻子罗氏已经去世,只留下这兴哥,年方九岁。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却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行步端庄,言辞敏捷,聪明赛过读书人,伶俐不输成年大汉。人人叫他为粉孩儿。

  这蒋世泽因为广东的生意放不下,又割舍不下兴哥,千思百想,无可奈何,只得带着九岁的兴哥同行做伴,教他学些乖巧。

  蒋世泽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说兴哥是他嫡亲儿子,只说兴哥是内侄罗小官人。原来罗家也是走广东做买卖的,蒋家只走了一代,罗家却已经走了三代了。那边的客店牙行,都和罗家世代相识,如同自己的亲眷一般。这蒋世泽出外做生意,起头还是丈人罗公领着他走的。因为罗家近来多次遭了冤枉官司,家道贫穷,已经好几年没有走广东了。那些客店牙行的人见了蒋世泽,都向他打听罗家的消息。现在见蒋世泽带个孩子到来,问知是罗家小官人,而且生得十分清秀,对答十分聪明,想着同他祖父三辈的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辈了,没有哪一个不欢喜他。

  蒋兴哥跟随父亲走广东做买卖,走了几次,学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会,他父亲非常高兴。想不到兴哥十七岁时,父亲一病身亡,且喜是在家中去世,还没有做客途之鬼。兴哥哭了一场,免不得揩干泪眼,整理大事。殡殓之外,做些功德超度。

  七七四十九天里,内外宗亲,都来吊孝。本县有个王公,是兴哥的新岳丈,也来上门祭奠,少不得蒋门亲戚陪着说话。中间说起:兴哥少年老成,这样的大事,亏他独力支持。因话随话,就有人怂恿王公说:“王老亲翁,如今令爱也长成了,何不乘凶完婚,叫他夫妇做伴,也好过日子。”王公没有答应,当天相别走了。

  众亲戚等安葬的事完了,又去怂恿兴哥完婚。兴哥开始也不肯,但被怂恿了几回以后,心想自己孤身一人,只得答应了。兴哥央求原来向王家说亲的媒人,到王家去说完婚的事。王公只是推辞,说:“我家也要备些薄薄的妆奁,一时怎么来得及?况且兴哥的孝还没有满周年,于礼不合。如果要成亲,还是等丧服满周年以后再说。”媒人向兴哥回话,兴哥见王公说得在理,也就不强求了。

  光阴如箭,不觉周年已到。兴哥祭过了父亲的灵位,换去粗麻衣服,再央求媒人到王家去说完婚的事。王公这才答应了。没有隔几天,六礼完备,兴哥娶了新妇进门。

  新妇是王公最小的女儿,小名叫做三大儿;因为她是七月七日生的,所以又叫做三巧儿。这三巧儿长得娇姿艳质,出色的标致,枣阳县中,人人称赞羡慕。

  蒋兴哥人才本来齐整,又娶得这房美色的妻子,分明是一对玉人,良工琢就,男欢女爱,比别个夫妻更胜十分。三朝之后,兴哥依照旧例,换了些浅色的衣服,只推说在居丧守孝期间,不参与外边的事情,专在楼上与妻子成双捉对,朝暮取乐。两人真个是行坐不离,梦魂做伴。自古苦日难熬,欢时易过,暑往寒来,兴哥三年孝服期早已经满了。

  一天,兴哥想起父亲在广东的生意,如今已经耽搁了三年多了,那边还放了许多客账,没有收得,于是夜间与妻子商议,想要去广东走一趟。妻子开始也答应说“该去”,后来说到路程遥远,恩爱夫妻,怎么舍得分离?不觉两泪交流。兴哥也觉得割舍不得,两人凄惨一场,也就把去广东的事丢开了。

  光阴荏苒,不觉又过了二年。那时兴哥决意要去广东走一趟。他瞒过了妻子,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选了个上吉的日期,准备起行。临行的前五天,他才告诉妻子,说:“常言说‘坐吃山空’,我夫妻两口,也要成家立业,总不能抛弃了这衣食买卖?如今这二月天气,不寒不暖,这时不上路,还等什么时候?”妻子知道留他不住了,只得问道:“你这一去几时能回来?”兴哥说:“我这次出外是迫不得已,好歹一年便回来,宁可第二次多去些时间罢了。”妻子指着楼前的一棵椿树说:“明年这树发芽,便盼着官人回来。”说完,泪下如雨。兴哥用衣袖替她揩拭,不觉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到第五天,夫妇两个哭哭啼啼,索性不睡了,说了一夜的话。五更时分,兴哥便起身收拾,将祖上留下的珍珠细软,都交给妻子收管,自己只带了本钱银两、账目底本,以及随身衣服、铺盖行李之类,还有预备送礼的礼物,都装叠停当。原有两房家人,只带了一个年轻些的去,留下一个老成的在家,听妻子使唤,买办日用。两个婆娘,专管厨房。又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晴云,一个叫暖雪,专门在楼中服侍,不许远离。

  兴哥吩咐停当了,对妻子说:“娘子耐心度日。本地轻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不要在门前偷看,招风揽火。”妻子说:“官人放心,早去早回。”两人掩泪而别。

  兴哥在路上,心中只想着妻子,整天没精打采。不一日,到了广东地方,住了客店。那些旧时相识都来会面,兴哥送了些礼物。接着挨家挨户,设宴给兴哥接风,一连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闲。兴哥在家的时候,原是淘虚了身子,一路上又受了些劳累,到这里饮食不节制,得了个疟疾,一个夏天都没有好,到秋天转成了水痢。每天请医生切脉,服药调治,一直拖到秋末,才完全好了。这样把买卖都耽搁了,眼见得一年是回去不成了。兴哥虽然想家,但在外时间长了,思念之情也就渐渐地减弱了。

  兴哥在外做买卖,妻子王三巧儿,自从那日丈夫吩咐了,果然数月之内,目不窥户,足不下楼。光阴似箭,不觉残年将尽,家家户户,闹轰轰暖火盆、放爆竹、吃团年饭。三巧儿触景伤情,思念丈夫,这一夜好生凄楚!

  第二天,正月初一日,是岁朝。晴云和暖雪两个丫头,一力劝女主人在前楼去看看街坊景象。原来蒋家的住宅有前后通连的两排楼房,第一排临着大街,第二排做卧室,三巧儿平常只在第二排楼房中坐卧。这一天被丫头们怂恿不过,只得从边厢里走到前楼,吩咐推开窗子,把帘儿放下,三巧儿在帘内观看。这天街坊上好不闹杂!三巧儿说:“多少东行西走的人,偏没个卖卦先生在内,如果有的时候,叫他来卜问官人消息也好。”晴云说:“今天是岁朝,人人都要闲耍,哪个出来卖卦?”暖雪说:“这事包在我们两个身上,五天之内保管叫一个来占卦就是了。”

  到初四日,早饭过后,暖雪下楼小解,忽然听得街上当当的敲响。响的这件东西,叫做“报君知”,是瞎子卖卦的行头。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检了裤腰,跑出门外,叫住了瞎先生,然后拨转脚头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女主人。三巧儿吩咐,叫他在楼下的隔间里坐着,向瞎先生要了占卜用的课钱,祷告过了,走下楼来,听瞎先生剖断。

  那瞎先生占成一卦,问是作什么用。这时厨房的两个婆娘,听得热闹,也都跑来了,替女主人传话说:“这卦是问行人的。”瞎先生问:“可是妻问夫么?”婆娘说:“正是。”瞎先生说:“青龙治世财爻发动,如果是妻问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青龙属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已经动身了。月尽月初,必然回家,还会带回许多钱财。”

  三巧儿叫家人,拿三分银子打发瞎先生走了,然后欢天喜地,上楼去了。真所谓“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大凡人没有指望,倒也不在心上,一有了指望,便痴心妄想,时刻难过。三巧儿只因为信了卖卦先生的话,一心只想着丈夫回来,从此经常走到前楼,在帘内东张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树抽芽,不见些儿动静。三巧儿思想丈夫临行之约,愈加心慌,一天几次,到前楼向外探望。也是应该有事,遇着个俊俏的后生。

  这个俊俏后生是谁?原来不是本地人,是徽州新安县人氏,姓陈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后来改口叫做大郎。他年方二十四岁,生得一表人材,虽胜不过宋玉、潘安,但也不在两人之下。这大郎也是父母双亡,凑了二三千两银子的本钱,来襄阳贩买些米豆之类,每年都要走一趟。

  这陈大郎寄宿在城外,这天偶然进城来,到大市街汪朝奉的当铺中问个家信。那当铺正好在蒋家对门,因此经过。他头上戴一顶苏样的百柱鬃帽,身上穿一件鱼肚白的湖纱长袍,恰好和蒋兴哥平时穿着相像。三巧儿远远瞧见,以为是她丈夫回了,揭开帘子,定睛而看。陈大郎抬头,望见楼上一个年轻的美妇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以为心里欢喜上了他,也对着楼上丢了个眼色。谁知两个人都错认了。三巧儿见不是丈夫,羞得两颊通红,急忙把窗子关了,跑回后楼,靠着床沿上坐下,心头还突突地跳个不停。

  谁知陈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妇人的眼光儿摄去了。他回到寄宿处,心里念念放不下她,心想:“家中的妻子,虽然是有些颜色,但怎比得这妇人一半?想给她通个诚意,怎奈无门可入。如果能和她共度一宿,就是用掉了这些本钱,也不枉为人在世。”他叹了几口气,忽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曾和他做过交易。这薛婆能言快语,况且每天串街走巷,哪一家不认得?要是和她商议,一定有办法。这一夜陈大郎翻来覆去,勉强过了。

  第二天,陈大郎起了个大早,只推有事,讨些凉水梳洗了,取了一百两银子、两大锭金子,急急地跑进城来。他径直来到大市街东巷,去敲那薛婆的门。薛婆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拣珠子,听得敲门,一面收了珠子,一面问道:“是谁?”才听陈大郎说出“徽州陈”三个字,慌忙开门请进,说:“老身还没有梳洗,不敢为礼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贵干?”陈大郎说:“特地而来,如果迟了,怕遇不着。”薛婆说:“可是照顾老身,要买些珍珠首饰么?”陈大郎说:“珠子也要买,还有大买卖照顾你。”薛婆说:“老身除了珍珠首饰这一行的货物,其余都不熟悉。”陈大郎说:“这里可以说话么?”

  薛婆便把大门关上,请他到小阁儿坐,问道:“大官人有什么吩咐?”陈大郎见四下无人,便从衣袖里摸出银子,解开布包,摊在桌上,说:“这一百两白银,干娘收过了,方才敢说。”薛婆不知高低,哪里肯收。陈大郎说:“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也放在桌上,说:“这十两金子,一齐奉纳。如果干娘再不收,便是故意推辞了。今天是我来找你,不是你来求我。只为这桩大买卖,不是干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即使做不成,这金银你也只管受用,总不会我又来要回去,以后就再不见面了,我陈商不是这样小家子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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