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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1)

  明朝成化年间,苏州府长洲县阊门外有个人,姓文名实,字若虚。生来心思慧巧,做着便能,学着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样样粗通。他也自恃才能,不十分去经营生产。这样坐吃山空,将祖上留下的千金家业,渐渐地消耗了。后来他晓得家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图利,时常获利几倍,便也想做些生意,却又百做百不成。

  一天,文若虚听见别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便约了一个伙计,置办了扇子到北京去卖。哪知北京那年从入夏以来,天天下雨,没有一点暑气,扇子没人买。到了秋天,虽然季节已过,幸喜天气转晴,有爱装点门面的子弟要买把苏州出的扇子,拿来装样子。他打开箱子一看,只叫得苦。原来那些值钱的题有诗画的扇子,都受潮粘着了,揭也揭不开。只剩下些没字的白扇,没有损坏,但那能值几个钱?他也只好将就把白扇卖了,做路费回家。他连年做的生意,大概都是这样,不但自己亏了本,凡是和他做伴的,连伙计也倒霉。因此人们给他起一个外号叫“倒运汉”。

  没几年,他把个家业花得一干二净,连妻子也没有娶上。整天靠着东涂西抹,东挨西撞,也济不得什么事。但只是嘴头子诌得来,会说会笑,朋友家喜欢他有趣,玩耍的地方,少他不得,他也只好这样混饭吃。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的,帮闲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队。有可怜他的人,要推荐他去坐馆教书,又有诚实人家嫌他学问不精,不要他。他高不成,低不就,帮闲的和处馆的两项人见了他,都做鬼脸,拿“倒运”两字取笑他。

  一天,文若虚听说有几个走海贩货的,共四十余人,合伙将要远航。他心想:“自己现在落魄,生计没有着落,不如跟随他们航海,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人生一世。况且他们一定不会拒绝我的,省得在家忧柴忧米,也是快活。”他正在想着,恰好那伙人的领头张大走了过来。这个张大名叫张乘运,专门做海外的生意,眼里认得许多奇珍异宝,而且秉性爽直,肯扶持好人,所以乡里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张识货”。

  文若虚见了张大,便把自己的意思向他说了。张大说:“好,好。我们在海船里头,十分寂寞,如果有你在船上说说笑笑,海上的日子也就好过了。我们众兄弟想来都是喜欢的。只是有一件,我们都是带有货物去的,你却没所有,这样空走一趟,太可惜了。等我们大家商量一下,多少凑些钱来,帮你将就置办些东西带去。”文若虚听了,说:“多谢厚情,只怕没人像您这样肯周全小弟。”张大说:“还是说说看。”说完就走了。

  这时,恰好一个盲先生敲着报君知走来,文若虚伸手从袋里摸了一个钱,请他算一卦,问问财气如何。盲先生说:?“这卦非凡,有百十分财气,不是小财。”文若虚听了,心想:“我只是搭船去海外耍耍,混日子罢了,我哪里做得着什么生意?要什么帮助?就是有帮助,能有多少?这卦象怎么说要发财?这先生也真混账。”

  这时,只见张大气愤地走来,对文若虚说:“说着钱便无缘,这些人真好笑,说到你要去,没有不喜欢的;说到帮你,没有一个人出声。现在我同两个好的弟兄,拼凑了一两银子在这里,也办不成什么货,你随便买些果子在船上吃吧。一日三餐,包在我们身上。”文若虚听了,连声称谢,接了银子。张大先走了,说:“快些收拾,就要开船了。”文若虚说:“我没有什么东西收拾,随后就来。”

  文若虚手中拿了银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心想:“买什么东西呢?”他信步走来,只见满街上筐篮内盛着卖的,都是红红的橘子。原来太湖中的洞庭山,地软土肥,所产橘子,名叫“洞庭红”。这洞庭红和福建、广东所产的名扬天下的福橘、广橘,颜色、香气都相同,只是初摘下来的时候,味略有些酸,后来熟了,就十分甜美了,而价钱却只有福橘的十分之一。文若虚看见了,便想:?“我一两银子能买一百多斤橘子,在船上可以解渴,又可以拿来送人,答谢众人对我的帮助。”

  文若虚于是把一两银子全买了橘子,装上竹筐子,雇人和行李一起挑上了船。众人见了,都拍手笑着说:“文先生的宝货来了!”文若虚羞惭得无地自容,只得忍气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橘子的事。

  船行了三五天,也不知行了多少路程。忽然看见一个地方,人烟稠密,城郭巍峨,不晓得是到了什么国都了。船家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钉了桩子,下了铁锚,缆好了船。船上的人上岸一看,原来是来过的地方,名叫吉零国。中国的货物拿到这里,一倍就有三倍价。换了这里的货物,带到中国也是这样。一来一回,就有八九倍的利润,所以人们都拼死走这条路。

  众人都是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的客店和翻译,于是各自上岸,找寻发货的去了,只留文若虚在船上看船。文若虚因为路径不熟,也没有走的地方,正在船中闷坐的时候,猛然想起:“我那一筐红橘,自从到了船上,还没有打开看过,不要被热气冲坏了?现在趁着众人不在,打开来看看。”他于是叫水手把船舱板底下翻起来,打开筐子一看,面上全是好好的。他仍然放心不下,索性把筐子搬了出来,把红橘都摆在船板上面。摆得满船红艳艳的,远远望来,就像万点火光,一天星斗。

  也是合该文若虚发迹,岸上的人看见了,都走拢来问:“这是什么好东西呀?”文若虚只是不答应,看见红橘中间有个把快要坏了的,拣了出来,掐破就吃。岸上看的人,越发多了,都惊笑着说:“原来是吃得的。”其中有个好事的,便来问价:“多少钱一个?”文若虚不懂得他说的话,船上的船员却晓得,就扯个谎哄他,竖起一个指头,说:“要一钱一个。”那问的人揭开长衣,露出兜罗锦红裹肚来,一手摸出一个银钱来,说:“买一个尝尝。”文若虚接了银钱,在手中掂了掂,约有两把重,心想:“不知道这些银子,要买多少?也没有秤,还是先拿一个给他看样子。”于是拣了个大些的,红得可爱的,递了上去。

  只见那个人接在手里,掂了一掂,说:“好东西呀!”扑地就劈开来,只觉得香气扑鼻,大家喝一声彩。那买橘的人,不知好歹,看见船上文若虚的吃法,也学他去了皮,却不分瓣,整块塞在嘴里,只觉得甜水满咽喉,连核都不吐,吞了下去。那人吃完橘子,哈哈大笑,说:“妙哉!妙哉!”又伸手在裹肚里,摸出十个银钱来,说:“我要买十个去进奉。”文若虚喜出望外,拣了十个给他。那人拿着走了。那些看的人见那人这样买走了,也有买一个的,也有买两个三个的,都是一样给银钱。买了橘子的人,都欢天喜地地走了。

  原来这个国家用银子造钱,上面有图案。有龙凤纹的,最贵重;其次是人物,又其次是禽兽;再其次是树木,最下等通用的是水草。刚才用来买橘的钱,都是水草纹的。他们以为是用下等钱买了好东西,所以欢喜。这想要占小便宜的心思,和中国人一样。不一会儿,文若虚的橘子,已经卖了三成中的二成。有个没有带钱在身边的人,老大懊悔,急忙回去取了钱转来,要买红橘。文若虚见已经剩得不多了,就装腔作势地说:“现在要留着自家吃了,不卖了。”那人一听,急了,情愿再多出一个钱,四个钱买二个。旁边人见他加了价,就埋怨他说:“我们还要买一个,你怎么把价钱抬高了?”那人说:“你没有听得他刚才说,已经不卖了。”

  正在议论时,只见开头买十个的那个人,骑了一匹青骢马,飞也似地奔到船边,下了马,分开人丛,对着船上大声喝道:“不要零卖!不要零卖!有多少,俺全买了。俺家头目,要买去进奉给国王哩。”其他人听见这话,便远远地走开了,站在一旁观看。文若虚是伶俐的人,看见这人的来势,晓得是个好主顾。连忙把筐子里的红橘全部倒了出来,数了一数,只剩五十二个了。文若虚又装腔作势地说:“刚才就说了要留着自己吃,不卖了。现在你如果肯加些价钱,就再让几个给你。刚才已经有人出到两个钱一个了。”那人从马背上拖下一个大口袋,摸出一个树木纹的钱来,说:“这钱一个钱一个。”文若虚说:“不要这钱,只要原来那样的钱。”那人笑了一笑,又用手去摸出一个龙凤纹的钱来,说:“这钱一个钱一个,怎么样?”文若虚又说:“不要这钱,只要原来那样的钱。”那人笑着说:“这钱一个抵一百个,想也没得给你,只是和你耍。你不要俺这一个钱,却要那样的钱,真是个傻子!你那东西,肯都卖给俺,俺就再加你一个那样的钱,也不打紧。”文若虚于是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把红橘全部卖给了那人。那人又丢了一个钱,连竹筐子都要了,把筐子拴在马上,笑吟吟地打马走了。其他的人见没得买的,就一哄而散了。

  文若虚见人散了,到舱里用秤把钱一称,一个有八钱七分重,又称了几个,都是一样。又数了一数总数,共有一千个。他拿两个钱赏了船家,其余的都收在了包里,笑了一声,说:“那瞎子的卦好灵啊!”文若虚欢喜不尽,只等着同船的人来对他说笑。

  等众人领了买主到船上发货,文若虚把卖橘的事说了一遍,众人都惊喜地说:“幸运!幸运!我们一起来,只有你是没本钱的,倒先得手了!”张大拍手说:“人家都说他倒运,现在看来他是运转了!”又对文若虚说:“你这些银钱在这里买货,作价不多,除非是从伙伴中转买他几百两中国货物上去,换些当地的土产珍奇,带回去才有大利钱。把这些银钱放在身边,是没有用处的。”文若虚说:“我是倒运的,将本求财,没有一次不是连本送的。现在承各位挈带,做这无本钱的生意,偶然侥幸一次,真是天大幸运了!怎么还要妄想什么生利钱?万一像以前一样,再做亏了,难道再有洞庭红这样好的买卖不成?”众人都说:“我们用得着的是银子,有的是货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什么不行?”文若虚说:“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绳。说到货物,我就没胆气了。只是带了这些银钱回去吧。”众人一齐拍手,说:“放着几倍的利钱不取,可惜!可惜!”

  约有半月光景,众人的事办完了,一齐上船,烧了神福,吃了酒,又开始航行。行了几天,忽然间,乌云蔽日,黑浪掀天,天变起来。那船上的人见起风了,扯起半帆,不问东西南北,随风势漂去。隐隐望见一座岛屿,便带住篷脚,只望着岛边驶来。看看渐近,只见树木参天,野草遍地,十分荒凉,好像是一个无人的空岛。

  船家把船后的铁锚抛下,拿橹橛泥犁上岸去钉停当了,对舱里的人说:“且安心坐一坐,等风势小了再说。”那文若虚身边有了银子,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现在却在这里守风呆坐,心里焦躁,对众人说:“我上岸去,在岛上望望。”众人说:“一个荒岛,有什么好看的?”文若虚说:“只是看看,有什么关系。”众人都被风颠得头晕,一个个是呵欠连天,都不肯和文若虚一起去。文若虚便一个人抖擞精神,跳上岸去。

  文若虚上岸以后,攀藤附葛,一直爬到岛的最高处。他到了上边,向下一看,四望茫茫,身如一叶,不觉凄然,掉下泪来,心想:“想我如此聪明,一生命运不好,家业消亡,只剩得只身来到海外,虽然侥幸得来一千个银钱,还不知道命里是不是我的?现在身在绝岛,性命也还是在海龙王手里哩。”

  文若虚感慨悲伤,抬头望去,看见远远草丛中有一个东西高高突起。他走上前去一看,却是一个床一样大的龟壳。文若虚大吃一惊,心想:“天下居然有这样大的龟壳!船上的人哪里看见过,说了他们也不会信的。我这次到海外,没有置办得一件海外的东西,现在我带了这龟壳回去,也是一件希罕的东西,拿给别人看看,省得空口说着,以为是苏州人会说谎。而且把这龟壳锯开来,一盖一板,再加上四足,便是两张床,怎么不奇怪!”他于是脱下两只裹脚,把它们连接起来,穿在龟壳中间,打个扣儿,拖了就走。

  文若虚把龟壳拖到了船边,船上的人看见他躬腰驼背的模样,都笑着说:“文先生哪里又背纤拖船来?”文若虚说:“好叫列位得知,这就是我海外办的货了。”众人抬头仔细一看,吃惊地说:“好大的龟壳!你拖来干什么?”文若虚说:“这东西也是罕见的,我要把它带回去。”众人笑着说:“好货不置办一件,要这东西有什么用?”有的说:“也有用处,有什么天大的疑问,可以拿它来灼上一卦,只是没有这样大的龟药。”又有的说:“要是医家煎龟膏,拿去打碎了煎起来,也当得几百个小龟壳。”文若虚说:“不要管有用没用,只是希罕,又不费本钱,就带了回去。”他叫船上水手,帮忙抬到舱里来。那龟壳,开始在空阔地带,还不觉得怎样,到了船舱中看来,越发大了。如果不是海船,也放不下这样又笨又大的东西。

  众人笑了一会儿,说:“到家的时候,有人问,就说文先生做了个大的乌龟买卖来了。”文若虚说:“不要笑我,好歹有一个用处,决不是弃物。”随他众人取笑,文若虚只是得意。他取了些水来,把龟壳内外洗干净,抹干了,把自己的钱包行李都放在龟壳里面,两头用绳子一绊,当了一个大皮箱。他自己笑着说道:“这不是现在就有用处了。”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说:“好算计!好算计!文先生到底是个聪明人。”

  第二天,风停了,船又起锚开始航行。行了没几天,就到了福建地方了。船刚靠岸,就有一伙等候接海客的中间人,聚拢来,你说张家好,我说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船上的众人各人拣一个自己一向熟识的中间人,跟着走了。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人的店中坐定。里面主人听说海客到了,连忙先拿银子,叫厨户置办几十桌酒席,吩咐停当,然后踱了出来。

  这主人的姓很古怪,姓玛瑙的“玛”字,名叫玛宝哈,专门和海客兑换珍宝货物,不知有多少万本钱。众人都是走过海的,彼此是熟主熟客,只有文若虚不认得。他抬眼一看,原来这波斯胡人在中华住得久了,衣服、言谈及举止,都和中华分别不大,只是剃眉剪须,深眼高鼻,有些古怪。

  玛宝哈出来见了众人,行宾主礼,坐定了。两杯茶喝完以后,玛宝哈站起身来,请大家到一个大厅上,只见酒宴已经摆好了。原来旧规矩,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接受这一番款待,然后发货讲价。玛宝哈手拿着一副珐琅菊花盘盏,拱一拱手,说:“请将货单拿来看,好定坐席。”

  原来波斯胡人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值得上万的人,就安排在首席。其余的人,看货物轻重,挨次安排座位。不论年纪,不论尊卑,一律按这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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