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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之 二 (1)

  为纳兰性德的全集作注的想法在几年之前就已经有了,只是一直怯于动笔,是因为性德虽然在三十一岁便过早地辞世,著述却相当丰富——除了人们熟悉的词作之外,尚有大量的诗文、序跋,广涉经史,而现有的注本却仅限于诗词,可供参考的材料着实有限。但宏愿已发,终于开始着手这件耗时耗力的工作,至今刚刚把词集注完,编辑的意见是先单行推出,余者再慢慢雕琢。

  纳兰性德以词名世,词集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已经有过若干注本,前期注本虽有筚路蓝缕之功,但较为粗陋,错讹极多,直至赵秀亭、冯统一两位先生的《饮水词笺校》(以下简称《笺校》)始成规模。这部书“在前人的基础上,重新对纳兰性德的词作全面整理”(《笺校》前言),可以说是纳兰词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也是迄今为止最好的纳兰词校注本。

  我用这部书已有经年,受益与钦慕之余,也每每发现一些问题,及至积少成多,便不免生出重作笺注的念头,以期站在前辈巨人的肩膀上将纳兰词的研究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故此以《笺校》(中华书局,2005年修订本)为底本,完成了当下这本新注的纳兰词。

  《笺校》的前言有这样一段文字:“笺注是在前人的基础上进行的,但若没有相当分量的修改和增补,则不足以称为是一个新的注本”。诚哉斯言,这实在是对一切注本均通行的标准。那么,本书所谓新注,也当符合这一标准才是。

  本书新注之新,主要有如下之体现:

  (一)查漏补缺,将一些当注而《笺校》未注的地方注释出来,其中既有文字训诂,亦有对极易失察的典故运用的标示。譬如《沁园春》(试望阴山)“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句中“雕”为何物,《笺校》未注,应是以此“雕”为猛禽之雕而觉得没有注释的必要(确有注本注作猛禽之雕),但猛禽之雕如何言“外”?查《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依山居止,累石为室,高者至十余丈,为邛笼”,李贤注:“今彼土夷人呼为‘雕’也。”故而“雕”同“碉”,“雕外寒烟”即“碉外寒烟”,词意由是而贯通。

  在这个例子里,当注而未注的地方只是训诂小节而已,无关宏旨,然而还有一些地方,因其当注而未注,致使对全篇主题的理解都发生了偏离。譬如《金缕曲》(疏影临书卷):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残缸掩过看逾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幙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这首词,《笺校》“说明”谓:“此为秋夜赏菊词。苑中白花盛开,空中皓月朗照,于花月交映之际,帘幕低垂之时,清赏无寐,自是雅人高致。性德友人徐倬有同调‘翦’字韵‘灯下菊影’词,时和者甚众,疑容若此阕亦和徐氏之作。”实则这首词当为秉烛赏画之作,《笺校》所未注出的“持素障,夜中展”一句正是解读的关键。

  所谓素障,即素白的绢帛软障,是古代的一种屏风画,本身没有骨架,一般张挂在屏风上以便赏玩,故而“持素障,夜中展”是指夜晚展障观画。词中形容“光浮冰茧”,便是描绘月光照在屏风画之上的样子,“冰茧”比喻洁白光泽的丝织物,即秉烛所赏玩的屏风画。《笺校》未释出屏风画之意,连带着便误释“冰茧”为“喻纸洁白”。

  另有查考背景出处之补缺。如性德有《金缕曲·再赠梁汾,用秋水轩旧韵》:

  酒涴青衫卷。尽从前、风流京兆,闲情未遣。江左知名今廿载,枯树泪痕休泫。摇落尽、玉蛾金茧。多少殷勤红叶句,御沟深、不似天河浅。空省识,画图展。 高才自古难通显。枉教他、堵墙落笔,凌云书扁。入洛游梁重到处,骇看村庄吠犬。独憔悴、斯人不免。衮衮门前题凤客,竟居然、润色朝家典。凭触忌,舌难剪。

  检顾贞观《弹指词》,有《金缕曲·纪檗子徵君话旧有感》,亦用秋水轩韵:

  皂冒缁尘卷。任相猜、杜陵野老,伤心顿遣。倦眼摩挲双阙望,铅泪铜盘偷泫。辇毂下、一窝如茧。乘兴偶然迷出处,泛虚舟、试狎蓬莱浅。供醉吐,锦茵展。 身终隐矣那须显。数升平、白门标榜,纷纷阔扁。及至时危钩党密,麐凤并遭鹰犬。羡此际、冥鸿独免。阅尽宫邻金虎局,更何人、痛哭三朝典。天宝话,舍频剪。

  观其词意,性德之《金缕曲》当是顾词的和作,性德所谓“用秋水轩旧韵”,实为步韵和顾贞观,性德词中的古事今典,便可在顾词当中寻找着落。

  再如《于中好》(冷露无声夜欲阑):

  冷露无声夜欲阑。栖鸦不定朔风寒。生憎画鼓楼头急,不放征人梦里还。秋澹澹,月弯弯。无人起向月中看。明朝匹马相思处,如隔千山与万山。

  这首词是性德塞上思家之作。“生憎画鼓楼头急”,“画鼓”似是平常字眼,实则却与性德的侍卫生涯及此词的背景很有关系。宋人吴自牧《梦粱录》记载南宋都城临安风貌,谓丽正门外设有警夜守鼓的卫士,名为武严兵士,有二百只画鼓、画角,其角皆束有彩帛,如同小旗一般。兵士皆戴小帽、黄绣抹额、黄绣宽衫、青窄衬衫,于申时及三更时吹角击鼓。每一次先吹角二声,然后有一名军校手执一根软藤条号令击鼓。这根藤条上系着朱拂子,众鼓手看着拂子的指挥来击鼓,随其高低,以拂子应其鼓声高下。皇帝宿太庙、宿郊坛青城行宫,都以此来警夜戒严。性德身为侍卫,常常扈从在外,少不得诸般警场经历。“画鼓楼头急”的现实与“征人梦里还”的心曲正是这首词里最纠结痛楚的地方。

  再如《南乡子》(何处淬吴钩):

  何处淬吴钩。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塞草霜风满地秋。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

  词的末句“多少英雄只废丘”《笺校》未注,所谓废丘,看似是说荒废的坟丘或山丘,故而极易失察,实则废丘为一实存之地名,周代名为犬丘,懿王曾建都于此,秦欲废之,故名废丘。秦楚之际,项羽封秦朝降将章邯为雍王,建都废丘,其后刘邦出汉中与项羽争天下,引水灌废丘,迫使章邯自杀,废丘随后被更名为槐里。胡曾《咏史诗·废丘山》有“此水虽非禹凿开,废丘山下重萦回。莫言只解东流去,曾使章邯自杀来”,《咏史诗·咸阳》有“一朝阎乐统群凶,二世朝廷扫地空。唯有渭川流不尽,至今犹绕望夷宫”,性德词中亦是以名将章邯的遭遇说明“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不解废丘之典则无以明之。

  (二)订正《笺校》误注,既包括对基本知识点、典故释义的纠谬,也含有对整体词作主题的重新考订。譬如《梦江南》(江南好,佳丽数维扬):

  江南好,佳丽数维扬。自是琼花偏得月,那应金粉不兼香。谁与话清凉。

  词中所谓“金粉”当指琼花的花蕊之粉,而《笺校》注金粉为菊,其证据一是欧阳修《渔家傲》词“惟有东篱黄菊盛,遗金粉”,二是柳永《甘草子》词“叶剪红绡,砌菊遗金粉”,实则“金粉”泛指花蕊之粉,并不特指菊花花粉,如李白《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轻如松花落金粉”,是松花之金粉,韩琮《牡丹》“嫩蕊包金粉”,是牡丹之金粉,再者以“金粉”为菊花是无法贯通上下文意的。

  宋人周密《齐东野语》载,扬州后土祠琼花,天下只此一株,样子很像一种叫做聚八仙的花,颜色微黄,后来被宦者陈源命园丁嫁接在聚八仙的根上,虽然活了下来,但色彩与香气都减弱了不少。后土祠的琼花已经死掉了,人间存留的只有当时聚八仙的嫁接品种而已。由此,词中“自是琼花偏得月,那应金粉不兼香”两句分明同是在描写琼花,用《齐东野语》掌故,上合“佳丽数维扬”(菊花则无法与琼花并称为扬州佳丽),下合“谁与话清凉”(琼花至元代而绝种)。

  再如《忆王孙》(暗怜双緤郁金香):

  暗怜双緤郁金香。欲梦天涯思转长。几夜东风昨夜霜。减容光。莫为繁花又断肠。

  词中所谓郁金香,《笺校》以为是“袜上彩绣花样”,这是诗词注本中极常见的错误。此郁金香是指郁金的香气,非指郁金香花(tulip)。郁金香花传入中国尚不足百年的历史,历代典籍、诗词里所谓的郁金香多指一种香料,如李白《客中行》“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卢照邻《长安古意》“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帏翠被郁金香”,白居易《卢侍御小妓乞诗,座上留赠》“郁金香汗裛歌巾,山石榴花染舞裙”,晏几道《浪淘沙》“藕丝衫袖郁金香”。这里所称的郁金香,即Saffron Crocus Sativus,汉译佛经译之为茶矩摩,由于茶矩摩稀有而昂贵,人们常以红花、郁金等代替,在名称上便发生了混淆。至于郁金,是一种姜科植物,被用作香料和药物。

  再如《点绛唇·黄花城早望》:

  五夜光寒,照来积雪平于栈。西风何限。自起披衣看。对此茫茫,不觉成长叹。何时旦。晓星欲散。飞起平沙雁。

  首句“五夜光寒”,何为五夜?《笺校》注为:“五夜:五更。《文选》陆倕《新刻漏铭》:‘六日不辨,五夜不分。’李善注引卫宏《汉旧仪》:‘昼夜漏起,省中用火,中黄门持五夜。五夜者,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也。’”

  此注前后矛盾,若依《汉旧仪》之说,“五夜”实为整夜,这就与下片“何时旦,晓星欲散,飞起平沙雁”的清晓景象相矛盾。实则《新刻漏铭》及《汉旧仪》所谓“五夜”是五更的合称,性德词中的“五夜”则是特指第五更。词中所谓“何时旦,晓星欲散”,五更时分,马上天就亮了。五更时分历来是大臣上朝的时间,杜甫《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有“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钱起《送员外侍御入朝》有“含香五夜客,持赋十年兄”,沈佺期《和中书侍郎杨再思春夜宿直》有“千庐宵驾合,五夜晓钟稀”,前两例为早朝事,后一例为宿值事。

  再如《临江仙·谢饷樱桃》(绿叶成阴春尽也):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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