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卷 一 (6)

　　又

　　睡起惺忪强自支。绿倾蝉鬓①下帘时。夜来②愁损小腰肢。远信不归空伫望，幽期细数却参差③。更兼何事耐寻思。

　　【笺注】

　　①绿倾蝉鬓：乌黑发亮的鬓发垂了下来。绿，指颜色深暗，如杜牧《阿房宫赋》“绿云扰扰”，绿云即指女子的乌发，再如苏轼《少年游》“绿鬓苍颜同一醉”，以“绿鬓”和“苍颜”对举，代指少年和老者。

　　②夜来：双关语，既有字面上的意思，也是一位美女的名字。魏文帝宠妃薛灵芸又名夜来，身体娇柔，这里以夜来代指美女。王嘉《拾遗记》载，薛灵芸是常山人，父亲名叫薛邺，任酂乡亭长，母亲陈氏，随丈夫住在亭旁。薛家相当贫困，每到夜晚，便聚集邻家的女子们一同纺织，点燃麻蒿照亮。薛灵芸长到十五岁时，容貌绝世，邻近的少年夜间来偷窥她，但始终不曾窥见。咸熙元年，谷习任常山郡守，听说治下有亭长薛邺，女儿甚美而家境甚贫。时值魏文帝曹丕在民间选美以充实后宫，谷习便以千金聘走了薛灵芸，将她献给魏文帝。

　　魏文帝以彩车十辆迎接薛灵芸，车子镶金戴玉，缀满宝石。驾车的青色牛是尸涂国进献的，蹄子与马蹄一样，可以日行三百里。路边烧着腹题国进献的石叶之香，石叶层层叠叠，状如云母，发出的香气可以辟除恶疾。在距离京城还有数十里的时候，膏烛之光连续不灭，车队荡起的尘土遮蔽了星月，时人称为“尘宵”。魏文帝又筑土为台，台基高达三十丈，台下盛列膏烛，称为“烛台”，远望如群星坠地。大路两旁，每隔一里立一铜表，高五尺，以标志里数。于是有路人歌曰：“青槐夹道多尘埃，龙楼凤阙望崔嵬，清风细雨杂香来，土上出金火照台。”最后七个字是妖词。当时以铜表标志里数置于道旁，是为土上出金的意思。而膏烛在土的下面，是为火在土下，在当时五德终始的理论中，汉为火德，魏为土德，火伏而土兴，土上出金，意味着魏灭而晋兴。

　　薛灵芸行至京师外十里之处，魏文帝乘坐雕玉的车辇远远眺望，叹息说：“古人云‘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今非云非雨，非朝非暮。”因此为薛灵芸改名为夜来。

　　薛灵芸入宫之后，备受宠爱。其时有外国进献火珠龙鸾之钗，魏文帝以薛灵芸身体娇弱的缘故，说：“明珠翠羽她都不胜其重，何况这沉重的龙鸾钗呢。”薛灵芸擅长缝纫，即便在深帷之内，不用点灯也可以便利地缝制衣物，宫中称之为“针神”。凡不是薛灵芸缝制的衣服，魏文帝一概不穿。

　　③参差：蹉跎。

　　又

　　十里湖光载酒游。青帘低映白苹洲①。西风听彻采菱讴②。沙岸有时双袖拥，画船何处一竿收。归来无语晚妆楼。

　　【说明】

　　当作于康熙二十三年扈从江南之时，写江南风物。

　　【笺注】

　　①白苹洲：泛指长满白色苹花的沙洲。温庭筠《梦江南》“斜晖脉脉水悠悠，断肠白苹洲”。

　　②采菱讴：泛指江南民歌。《楚辞·招魂》王逸注：“采菱，楚人歌曲也。”

　　又

　　脂粉塘①空遍绿苔。掠泥营垒②燕相催。妒他飞去却飞回。一骑近从梅里③过，片帆遥自藕溪来。博山炉④烬末全灰。

　　【说明】

　　当作于康熙二十三年扈从江南之时，写江南风物。

　　【笺注】

　　①脂粉塘：江南地名，也叫香水溪，传说是西施沐浴的地方。吴王宫中的女子们都去香水溪的源头处洗妆，所以这里的溪水有一种特殊的香气。

　　②营垒：营建巢穴。

　　③梅里：江南地名，传说为吴国始祖太伯的居处。

　　④博山炉：豪华香炉的代称。《西京杂记》载，长安曾有一位名叫丁缓的巧匠能制作九层博山香炉，炉子上雕刻有千奇百怪的鸟兽，极尽精妙之能事。

　　又

　　五月江南麦已稀。黄梅时节雨霏微。闲看燕子教雏飞。一水浓阴如罨画①，数峰无恙又晴晖。湔裙谁独上渔矶②。

　　【笺注】

　　①罨（yǎn）画：一种色彩鲜明的绘画。

　　②湔裙谁独上渔矶：湔（jiān）裙，洗裙。旧日风俗，三月三日上巳节，女人们相约一同到水边洗衣，以为这样可以除掉晦气。上巳节和清明节隔得不远，所以穆修有诗说“改火清明度，湔衫上巳连”，这种户外聚众的日子往往提供给了男男女女们以堂而皇之的约会的机会。朱彝尊《菩萨蛮》有“鹧鸪啼绿湘南草，人家处处湔裙早”，《鹊桥仙·无题》有“湔裙休去，踏青休去，招手再三来么”，亦可见时令。

　　又 西郊冯氏园看海棠①，

　　因忆香岩词②有感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今年③。 一片晕红才着雨，几丝柔绿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

　　【笺注】

　　①西郊冯氏园看海棠：西郊冯氏园，原是明朝万历年间大太监冯保的园子，清代起以海棠花知名，是文人雅士们常去玩赏的地方。

　　②香岩词：香岩即龚鼎孳，龚氏寓所有香岩斋，龚氏词集初题为《香岩词》。明清之际，龚鼎孳与钱谦益、吴伟业合称“江左三大家”，清初为文坛宗主。龚鼎孳在康熙十二年做过会试的主考官，性德便出自他的门下。

　　性德所忆的香岩词应该是龚鼎孳在冯氏园看海棠而写的词作，检龚氏《定山堂集》共得四首：

　　《菩萨蛮·上巳前一日西郊冯氏园看海棠》

　　春花春月年年客。伤春又怕春离别。只为晓风愁。催花扑玉钩。 娟娟双蛱蝶。宛转飞花侧。花底一声歌。疼花花奈何。

　　《菩萨蛮·同韶九西郊冯氏园看海棠》

　　年年岁岁花间坐。今来却向花间卧。卧倚璧人肩。人花并可怜。 轻阴风日好。蕊吐红珠小。醉插帽檐斜。更怜人胜花。

　　《罗敷媚·朱右军司马招集西郊冯氏园看海棠》之一

　　锦香阵阵催春急。旧花又是新相识。纨扇一声歌。流莺争不多。 紫丝围黄屧。小立朱楼侧。廉外斗腰肢。垂杨软学人。

　　《罗敷媚·朱右军司马招集西郊冯氏园看海棠》之二

　　今年又向花间醉，薄病深深。火齐才匀。恰是盈盈十五身。 青苔过雨风帘定，天判芳辰。莺燕休嗔。白首看花更几人。

　　③断肠人去自今年：谓龚鼎孳之死。龚氏死于康熙十二年九月，享年五十九。

　　又 咏五更，和湘真韵①

　　微晕娇花湿欲流。簟纹灯影②一生愁。梦回疑在远山楼③。残月暗窥金屈戍④，软风徐荡玉帘钩。待听邻女唤梳头。

　　【笺注】

　　①咏五更，和湘真韵：湘真，陈子龙，字卧子，号大樽、轶符，松江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明末几社领袖，文坛名士，于易代之际抗清被俘，投水殉难，有《湘真阁存稿》一卷。清代顺康年间的词人往往鄙薄明代词作，明代词人对之尚有较大影响力的不过数人而已，其中便以陈子龙为首，其他则有刘基、杨慎、王世贞等，而以陈子龙为宗师的云间词派在清初依然存在，庄师洛在《陈忠裕公全集·凡例》当中则推崇陈子龙的词“为填词家正宗”，邹袛谟、王士祯合编的《倚声初集》亦盛赞陈子龙，认为他的词只有长调慢词略嫌不足这一小小的缺憾而已。同治、光绪年间的常州派名宿谭献回顾词坛历史，在《复堂日记》里称“有明以来，词家断推《湘真》第一，《饮水》次之”，陈子龙的词名至此尚在性德之上。谭献又引嘉庆、道光年间的填词名家周之奇（稚圭）的话，论性德、欧阳修、晏殊之流无法与李后主相提并论，李后主之后身只有陈子龙足以当之。陈子龙“直接唐人，为天才”。

　　陈子龙在清初的这种影响力，性德自然浸润其间。性德与顾贞观合编的《今词初集》，选陈子龙词作二十九首，居诸家之冠，可见尊崇之意。

　　陈子龙于词推崇五代、北宋风尚，工于小令，性德的这首步韵之作和的便是陈子龙小令中的佳作，《浣溪沙·五更》：“半枕轻寒泪暗流。愁时如梦梦时愁。角声初到小红楼。 风动残灯摇绣幕，花笼微月淡帘钩。陡然旧恨上心头。”

　　②簟纹灯影：簟纹，席子上的纹络。簟（diàn），芦苇编织的席子。性德《如梦令》（正是辘轳金井）有“从此簟纹灯影”。

　　③远山楼：王彦泓《梦游》组诗第十二首中有“绣被鄂君仍眺赏，篷窗新署远山楼”，是说携美游船，兴之所至，把船舱题名为远山楼。汤显祖《紫钗记》里，女子在远山楼上思念在外做官的丈夫，“则他远山楼上费精神，旧模样直恁翠眉颦”。

　　④屈戍：亦称屈戌，即门上的搭环。

　　又

　　伏雨①朝寒愁不胜。那能还傍杏花行。去年高摘斗轻盈②。漫惹炉烟双袖紫，空将酒晕一衫青。人间何处问多情。

　　【笺注】

　　①伏雨：浓阴而未落下的雨。《饮水词笺校》注为：“连绵雨。杜甫《秋雨叹》诗‘阑风伏雨秋纷纷’句，仇注引赵子栎曰：‘阑珊之风，沉伏之雨，言其风雨不已也’。”这里，赵子栎注伏雨为沉伏之雨，这是没错的，但沉伏之雨不等于连绵不断的雨。阑珊之风，风已将吹尽；沉伏之雨，雨沉伏而不发，所以阑风、伏雨并举。伏，是潜伏、隐匿的意思，如《老子》通行本第五十八章“福兮祸之所伏”。

　　一说伏即伏天、三伏之伏，亦误，因为接下来的两句“那能还傍杏花行，去年高摘斗轻盈”，说的是杏花开放的时节，而杏花开放是在公历三四月，入伏却要到公历七月了。

　　②去年高摘斗轻盈：化自吴伟业《浣溪沙》“摘花高处赌身轻”。

　　又

　　五字诗中目乍成①。尽教残福折书生②。手挼裙带那时情③。别后心期和梦杳，年来憔悴与愁并。夕阳依旧小窗明。

　　【笺注】

　　①五字诗中目乍成：套用王彦泓《有赠》“矜严时已逗风情，五字诗中目乍成”。五字诗，五言诗。许浑《赠闲师》“东林共许三乘学，南国争传五字诗”。目乍成，以眉目定情。《楚辞·九歌·少司命》有“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②尽教残福折书生：化自王彦泓《梦游》“相对只消香共茗，半宵残福折书生”。残福，残留的薄福，引申为短暂的幸福。

　　③手挼裙带那时情：化自曹唐《小游仙诗》“玉女暗来花下立，手挼裙带问昭王”。挼（ruó），握。

　　又

　　欲寄愁心朔雁①边。西风浊酒惨离颜②。黄花时节碧云天③。古戍烽烟迷斥堠④，夕阳村落解鞍鞯。不知征战几人还⑤。

　　【笺注】

　　①朔雁：北方边塞的大雁。

　　②惨离颜：离别宴席上的凄苦之态。

　　③黄花时节碧云天：语出王实甫《西厢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④斥堠（hòu）：侦察敌情的岗哨，泛指边关哨所。

　　⑤不知征战几人还：化用王翰《凉州词》“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又

　　记绾长条欲别难①。盈盈自此隔银湾②。便无风雪也摧残。青雀几时裁锦字③，玉虫连夜翦春幡④。不禁辛苦况相关。

　　【笺注】

　　①记绾长条欲别难：长条，柳条。古人有折柳送别的风俗。

　　②盈盈自此隔银湾：语出《古诗十九首》之十“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银湾，银河。

　　③青雀几时裁锦字：青雀，青鸟。据《汉武故事》，青鸟是西王母的信使，诗人常在这个意象上使用青鸟一词。锦字，信笺。

　　④玉虫连夜翦春幡：玉虫，灯花。陆游《燕堂东偏一室夜读书其间戏作》有“油减玉虫暗，灰深红兽低”。春幡，古代风俗，在立春之日，女子把缯绢剪成小幡，或簪在家人的头上，或缀在树上，称为春幡，以示迎春之意。本句是说连夜挑灯裁减春幡。翦，同“剪”。

　　又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①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②。当时只道是寻常。

　　【说明】

　　当为悼亡之作。

　　【笺注】

　　①被酒：醉酒。

　　②赌书消得泼茶香：李清照《金石录后序》记载自己与赵明诚的夫妻生活，说每次饭后都在归来堂烹茶，指着堆积的书卷，互相考较某事在某书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以胜负决定饮茶次序。答中的人每每举杯大笑，甚至把茶水倾在怀里，反而喝不到了。

　　又

　　十八年来堕世间①。吹花嚼蕊弄冰弦②。多情情寄阿谁边。紫玉钗③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④。相看好处却无言。

　　【说明】

　　此词用典极切沈宛身份，似为沈宛而作。

　　【笺注】

　　①十八年来堕世间：套用李商隐《曼倩辞》“十八年来堕世间，瑶池归梦碧桃闲。如何汉殿穿针夜，又向窗中觑阿环”。曼倩即东方朔。传说东方朔曾说：“天底下知道我底细的人只有太王公。”等东方朔死后，汉武帝想起这句话，派人找来太王公，询问东方朔的底细，太王公却说：“我只是个星象家，连东方朔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汉武帝又问：“你既然是个星象家，你可知道天上的星星都还好吧？”太王公回答说：“都还好，只是岁星在十八年前突然不见了，最近才又重新露面了。”汉武帝屈指一算，东方朔陪伴自己的时间正好十八年，这才知道东方朔原来就是天上的岁星下凡，想到自己整整十八年却当面错过神仙，不禁惨然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