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卷二 (1)

　　金缕曲 赠梁汾①

　　德也狂生耳②。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③。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④？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⑤，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⑥，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⑦，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⑧重，君须记。

　　【说明】

　　本词作于康熙十五年，是性德的成名之作。其时性德初识顾贞观，作此《金缕曲》为顾题照。顾贞观有一首和作，附跋记载了与性德的结交与诗词来往的这段经过：“岁丙辰，容若年二十有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阅数日，填此曲为余题照。极感其意，而私讶他生再结殊不祥，何意为乙丑五月之谶也。”

　　顾贞观的和作为《金缕曲·酬容若见赠次原韵》：“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笺紫阁，曳裙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直，一杯水。 歌残击筑心愈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矣已。但结记、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籍，石函记。”

　　【笺注】

　　①梁汾：顾贞观，字华峰（一作华封），号梁汾，无锡人，康熙五年举顺天乡试，擢内国史院典籍，康熙十年退归乡里，康熙十五年再度进京，结识性德，著有《积书岩集》及《弹指词》。

　　②德也狂生耳：德，作者自指。性德以“德”称名，是仿效汉人的习惯，仿佛姓成名德，字容若，有时也以“成生”自谓，朋友们书信往来，常常也以“成容若”称之，而不用纳兰（那拉）这个姓氏。

　　③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缁尘，黑色尘土，比喻世俗的污垢，语出谢脁《酬王晋安》：“谁能久京洛，缁尘染素衣”。京国，京城。乌衣门第，比喻家世显贵。乌衣巷是南京城内秦淮河畔的一条巷子，是晋宋时代王、谢两家名门的聚居之地。

　　④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套用李贺《浩歌》“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平原君是赵国贵族，“战国四君子”之一，喜好交游，无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只要性情投合，就会倾盖如故。本句意思是仰慕平原君的为人。性德《效江醴陵杂拟古体诗》二十首之《左太冲咏史》有“吾闻赵公子，好客垺（póu）三君。能令千载后，买丝绣其真”。

　　成生，性德自指。性德原名成德，当是满语的汉译，取汉语中谐音而美好的词，满语原文如今已不可考。康熙十四年（1675），康熙帝立保成为太子，成德为了避讳便改名“性德”，翌年，保成改名胤礽，“性德”又恢复为“成德”，“性德”这个名字其实只用了一年而已。性德自己署名，通常也作“成德”，或者效法汉人的称谓，以“成”为姓，另取“容若”为字，署作“成容若”，他的汉人朋友们也往往用“成容若”这个名字来称呼他。故此，性德当称纳兰成德为是，只是性德一名久已约定俗成，本书也就沿袭相用了。

　　⑤青眼高歌俱未老：化用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青眼，据《晋书·阮籍传》，阮籍放浪形骸，不受礼俗拘束，看到俗人就以白眼视之，看到同道中人就会青眼相加。青眼，黑眼珠。“青”有“黑”的意思，如青衣人，是指身穿黑衣的差役；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所骑之牛即黑牛。俱未老，是年性德二十二岁，顾贞观四十岁。

　　⑥蛾眉谣诼：造谣中伤。语出屈原《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饮水词笺校》注“性德与梁汾交，时有讥忌之者。梁汾和作《金缕曲·酬容若见赠次原韵》词云：‘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笺紫阁，曳裙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可略见其情实”。按，作此《金缕曲·赠梁汾》及《金缕曲·酬容若见赠次原韵》时，性德与顾贞观仅为初识，所谓“蛾眉谣诼”及顾贞观和作中的“任相猜”云云，当是指顾贞观在康熙十年因为受到同僚排挤而从内国史院典籍的任上退归故里一事。

　　⑦一日心期千劫在：心期，以心相许。劫，佛教术语，不同的佛经有不同的解释，一说人类的寿命曾经是八万四千岁，每一百年减少一岁，减至只有十岁的时候开始逆转，每一百年增加一岁，直到增至原先的八万四千岁，这一减一增的过程就是一个小劫。二十个小劫构成一个中劫，四个中劫构成一个大劫。又谓譬如有一座石山，长一由甸（一由甸大约相当于十一公里），宽一由甸，高一由甸。这座山非常坚实，没有丝毫的裂缝或空隙。有人每隔一百年就用一块丝绸在这座山的岩石上轻轻擦拭一下，而直到这座石山被彻底地擦拭成平地，一劫的时间也还没有过完。

　　⑧然诺：承诺。然、诺，原本分别是古人的应答词语。

　　又 姜西溟言别，赋此赠之①

　　谁复留君住。叹人生、几翻离合，便成迟暮。最忆西窗同剪烛，却话家山夜雨②。不道只、暂时相聚。滚滚长江萧萧木③，送遥天、白雁哀鸣去。黄叶下，秋如许。 曰归因甚添愁绪。料强如、冷烟寒月，栖迟梵宇④。一事伤心君落魄⑤，两鬓飘萧未遇⑥。有解忆、长安儿女⑦。裘敝入门空太息⑧，信古来、才命真相负⑨。身世恨，共谁语。

　　【说明】

　　康熙十八年秋，姜宸英奔母丧南归，性德予以资助，并填此词相赠。

　　【笺注】

　　①姜西溟言别，赋此赠之：姜西溟，姜宸英，字西溟，浙江慈溪人，明末清初的书法家、史学家。姜宸英多年逗留京城以寻取功名，郁郁不得志，到七十岁时（康熙三十六年）才考中进士，翌年充任顺天乡试副主考官，舆情论其不公，被劾下狱，待平反时已在狱中自尽。

　　姜宸英与性德结识于康熙十二年，不久便南归，康熙十七年再度来京，性德把他安置在千佛寺居住，并帮他安排生计。康熙十八年，姜宸英为奔母丧再度南归，本词即写于姜宸英此次南归之前。

　　②最忆西窗同剪烛，却话家山夜雨：化自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③滚滚长江萧萧木：化用杜甫《登高》“无边落木萧箫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④栖迟梵宇：栖迟，徘徊逗留。 梵宇，佛寺，这里指千佛寺，即性德为姜宸英安排的临时住处。

　　⑤一事伤心君落魄：倒装句，即伤心君落魄一事，为姜宸英的落魄而伤心。

　　⑥两鬓飘萧未遇：未遇，不得志。其时姜宸英已年过半百。

　　⑦有解忆、长安儿女：化自杜甫《月夜》“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反用其意。

　　⑧裘敝入门空太息：典出《战国策·秦策一》：苏秦游说秦王，屡屡上书而始终不被重视，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生活费就快断了，只好离开秦国。

　　⑨信古来、才命真相负：化用李商隐《有感》“古来才命两相妨”。性德《金缕曲·慰西溟》亦有“须知道、福因才折”。

　　又 简梁汾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①。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着、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②，只那将、声影供群吠③。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憔悴④。转丁宁、香怜易爇⑤，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⑥，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⑦，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说明】

　　此词作于顾贞观（梁汾）寄吴兆骞《金缕曲》二首之后，约在康熙十五年岁末或新年之初。汪刻本词题作《简梁汾，时方为吴汉槎作归计》。性德向顾贞观作出许诺，誓必把流放东北多年的吴兆骞营救回来。

　　吴兆骞，字汉槎，江苏吴江人，出身于一个著名的书香门第，兄弟几个在当时都大有文名。吴兆骞正是众兄弟中最出众的一个，从神童成长为才子，年纪轻轻便载誉江南。当时的江南，文人们流行着结社的风气，这还是从明朝形成的传统。明代结社，著名者如东林、复社，并非如通常史书所谓的民间结党，并非是人们在有意识地形成一种政治力量，开民主党派之先河。探究原委，党社其实主要为了应付科举考试、针对科举的特点而形成的文人集团，明代如此，清初亦然。何况儒家素来有“君子群而不党”的传统，虽然没有政党概念，却对朋党非常厌恶，君子以天下为己任，以正道为圭臬，认为本不该有所谓党派利益。所以凡结党必属营私，是为儒家伦理所不容的。

　　吴氏兄弟加入了江南的慎交社，很快便成为社团里的骨干力量。慎交社名宿辈出，其中就有徐乾学和顾贞观，两人后来分别成为性德的老师和好友。

　　在慎交社里，吴兆骞是最出风头的人物，只是恃才傲物，为人不喜。关于吴兆骞的高傲，清人笔记里不乏记载，有一则是说汪琬曾来吴江，吴兆骞引了一段古语对他说：“江东无我，卿当独步。”但是，到了顺治十四年，一切突然改变。

　　这一年发生了著名的“丁酉科场案”，案件的起因是有人弹劾这次科场存在舞弊现象，但事情的背景相当复杂，既有确实的舞弊发生，激起民愤，又掺杂着党争以及清政府要在江南立威的政治意图，结果惩治极严。吴兆骞偏偏就是这一届的考生，以他的水平与名望，自然用不着舞弊行贿，但不幸也被牵连进去了。有人便推测这是吴兆骞平时目空一切、结怨太多所致。《研堂见闻杂记》以为告发吴兆骞的是其仇人章在兹、王长发，吴兆骞《归来草堂尺牍》亦称这次冤狱是因为“仇人一纸谤书”，《感怀诗八首呈家大人》其三则谓“谤书何事腾三箧，壮士由来泣二桃”。

　　案发之后，顺治帝安排中举考生到中南海瀛台复试，每个考生身边都有两个武士持刀而立。今天较流行的看法，吴兆骞禁受不起这种恐怖气氛，交了白卷，或受不了这种侮辱，义愤之下交了白卷，以致被判流放（《吉林通志》卷一百十五《寓贤传》）。此说并非无据，但详考史料，吴兆骞其实并没有获得这个复试的机会，而是在此之前就被判定为舞弊而身在牢狱了，这在《研堂见闻杂记》与吴兆骞自己的诗文里可以互证。

　　在吴兆骞的《秋笳集》里，有《戊戌三月九日自礼部被逮赴刑部口占二律》：

　　其一

　　仓黄荷索出春官，扑目风沙掩泪看。

　　自许文章堪报主，那知罗网已摧肝。

　　冤如精卫悲难尽，哀比啼鹃血未干。

　　若道叩心天变色，应教六月见霜寒。

　　其二

　　庭树萧萧暮景昏，那堪缧绁赴圜门。

　　衔冤已分关三木，无罪何人叫九阍。

　　肠断难收广武哭，心酸空诉鹄亭魂。

　　应知圣泽如天大，白日还能照覆盆。

　　这两首诗，《归来草堂尺牍》题为《自礼部被逮即口占二诗以志怨愤，索纸不得，即厉声哀诵以当庶女之告天云》。吴兆骞被逮入刑部审讯，确实获得了辩白的机会，被要求作七律一首，命题限韵。吴兆骞片刻便已写就，此即《四月四日就讯刑部江南司命题限韵立成》：

　　自古无辜系鵊鸠，丹心欲诉泪先流。

　　才名夙昔高江左，谣诼于今泣楚囚。

　　阙下鸣鸡应痛哭，市中成虎自堪愁。

　　圣朝雨露知无限，愿使冤人遂首丘。

　　这首诗所谓“命题限韵”，也是古代写诗填词的一种形式，有点像考试或者较技，拟出一个题目，并且限定韵脚，让人在这个框框里搞创作，非常考验诗人的才能。吴兆骞既然“立成”，可见其才思之敏捷。主审官员明白吴兆骞的冤情，也曾把他“立成”的诗上呈御览，但最后的判决结果是：吴兆骞受杖责四十，家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一同流放东北宁古塔。

　　徐釚《续本事诗》载，吴兆骞在流放路上，曾托名金陵女子王倩孃题诗于驿站墙壁，以自寓哀怨：“忆昔雕窗锁玉人，盘龙明镜画眉新。如今流落关山道，红粉空娇塞上春。”“毡帐沉沉夜气寒，满庭霜月浸阑干。明朝又向渔阳去，白草黄沙马上看。”词意凄凉，两河三辅一带多有唱和。故而计改亭《甫草》诗谓：“最是倩娘题壁句，吴郎绝塞不胜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