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卷三 (3)

　　从用典手法论，“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法云秀和尚斥责黄庭坚的这个典故，属于典型的断章取义传统，因为这件事还有下文的——黄庭坚后来编辑晏几道的词集，读晏词而大有感慨，说词虽然只是街头巷尾的流行歌曲，但晏几道写词用上了诗笔，这便化俗为雅了。黄庭坚由此想到自己当年填的那些狎俗小调，觉得法云秀和尚说得没错，填词还是当循小晏之途。

　　如此，黄庭坚等于承认自己是该入拔舌地狱的，也承认自己当初填词的风格艳俗不堪，那么，难道性德是要继承黄庭坚早年的艳俗风格而宁可下地狱吗？——显然不是，性德用这个典故，只取“以填词为志”这个意思，不及其他。

　　从当时的词坛风气来看，词时时受到诗的贬抑。譬如清初文坛有所谓“南朱北王”，“南朱”是朱彝尊，“北王”是王士祯。王士祯在年轻时代做了五年的扬州地方官，晚间常和词人朋友们唱和聊天，因此而带起了相当大规模的兴盛词风。但王士祯调离扬州之后，却对填词一事绝口不提了，因为他年纪大了，官位高了，对形象更加在意了，觉得填词只是少年轻狂的一段荒唐经历而已，所谓“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从此之后，王士祯的文学精力就全用在诗歌和古文上了，还开创了“神韵”一派，是文学史的一件大事。陈聂恒刊刻《栩园词弃稿》，卷首置顾贞观写给自己的一封信札，其中讲到王士祯以位高望重之身绝口不谈填词，致使以前有兴致填词的人往往转攻诗古文辞，而回顾《花间》、《草堂》，如同雕虫小技见耻于壮夫。

　　“南朱”朱彝尊却和王士祯相反，先诗而后词，曾是一代词坛盟主，后来则成为一代儒宗、学术大师。朱彝尊出身贫寒，曾与妻妹有过一段刻骨而绝望的爱情，这在他的一些小词里头，还有一首《风怀诗》长篇里都有过真情的吐露。晚年时候，朱彝尊给自己编订文集，有朋友劝他说：“你的文集里如果删去《风怀诗》，以你的学术地位，将来说不定能去配享孔子的。”朱彝尊却说“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但即便如此，从朋友的劝说当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当时的主流社会风气的。

　　“南朱北王”，两则逸事，一则以说明填词在一些“正统人士”眼中之地位，一则以说明言情在一些“正统人士”眼中之地位。但在性德和顾贞观的人生追求里，填词与言情不但两条全占，并且是结合在一起的。况且，当时的词坛风气也正有着向醇正清雅的“思无邪”路线上发展的趋势，拒绝性灵之词，主张儒家之词。所以，性德与顾贞观的词作如果以当时上流社会的主流眼光来看，并不可取。所以性德这首词才有一种赌气式的态度，表示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

　　【笺注】

　　①凭君料理花间课：性德与顾贞观共同编选《今词初集》，并委托顾贞观编订自己的词集《饮水词》。料理，即安排、打理。花间，《花间集》，后蜀赵承祚编选的唐五代词集，在1900年敦煌发现《云谣集》之前，《花间集》一直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部词选。《花间集》收录了晚唐至五代十八位作家的五百首词，但不是为了传世，而是作为歌伎和伶人们的标准歌本，这就意味着词作为一种文体，在初现的时候和“言志”的诗完全不在一个层面，潜心写诗的人是受人尊重的，潜心填词的人却要被世人另眼相看。整个唐代唯一的一个潜心填词的人，就是以有才无行著称的温庭筠。他的词被大量收录在《花间集》里。清朝人相当推崇《花间集》，性德即以《花间集》为师，甚至把自己的书房命名为“花间草堂”，取意于《花间集》和南宋的《草堂诗余》。性德与顾贞观的填词主张是从花间传统而来的，只是破俗为雅，虽仍然提倡“情趣”，却主张性灵，主张填词要独出机杼，抒写性情。

　　②眼看鸡犬上天梯：葛洪《神仙传·淮南王》载，八公取鼎煮药，使淮南王服用，于是淮南王一家将近三百多人同一天升天而去。淮南王家里的鸡犬舔舐了鼎中的仙药残渣，也一同升天而去。

　　③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秦七即秦观，黄九即黄庭坚。秦七婉约，黄九绮艳，故而并称。朱彝尊《百字令·酬陈维云》有“新词赠我，居然黄九秦七”，而在他那首可视为填词宣言的《解佩令·自题词集》里则道：“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泥犁，佛教术语，意为地狱。佛家有一部《佛说十八泥犁经》，十八泥犁也就是俗话说的十八层地狱。到底这十八层怎么划分，佛经所说不一，有说其中一层叫做“拔舌泥犁”，如果有谁说了佛家三宝（佛、法、僧）的坏话，死后就会堕入这个拔舌泥犁；其他的口舌是非如果犯得多了，也会堕入拔舌泥犁。《苕溪渔隐丛话》引《冷斋夜话》，法云秀和尚斥责黄庭坚，说他写艳情小词撩拨世人淫念，将来要堕拔舌泥犁。

　　填词历来被视为艳科小道，性德则明确表态，反传统而为之，甘愿在这个“艳科小道”上与顾贞观一起执著下去。另，“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钱锺书《秣陵杂诗》曾化用之，谓“一笑升天鸡犬事，甘随黄九堕泥犁”。

　　④瘦狂那似痴肥好：《南史·沈昭略传》载，沈昭略为人旷达不羁，好饮酒使气，有一次遇到王约，直视他说：“你就是王约吗，怎么又痴又肥？”王约反唇相讥道：“你就是沈昭略吗，怎么又瘦又狂？”沈昭略大笑道：“瘦比肥好，狂比痴好。”这里性德以“瘦狂”比自己与顾贞观，以“痴肥”比那些“鸡犬上天梯”的人物。

　　⑤判：拼着。

　　⑥多病与长贫：性德与顾贞观自指。性德多病，顾贞观长贫。

　　⑦诸公衮衮：衮衮诸公，旧时称身居高位而无所作为的官僚。衮衮，本指大水奔流不绝、旋转翻滚的样子，同“滚滚”。

　　又

　　绿阴帘外梧桐影，玉虎①牵金井。怕听啼②出帘迟，挨到年年今日两相思。凄凉满地红心草③，此恨谁知道。待将幽忆寄新词，分付④芭蕉风定月斜时。

　　【说明】

　　悼亡之作。

　　【笺注】

　　①玉虎：井上的辘轳。

　　②（jué）：伯劳鸟。

　　③红心草：沈亚之《异梦录》载，王炎梦游吴国，随侍吴王，听闻宫中出辇，说是在安葬西施。吴王悲痛不止，诏词臣来作挽歌，王炎便作了一首：“西望吴王国，云书凤字牌。连江起珠帐，择水葬金钗。满地红心草，三层碧玉阶。春风无处所，凄恨不胜怀。”性德用此典，当为悼亡而作。

　　④分付：托付。

　　又

　　风灭炉烟残灺①冷，相伴惟孤影。判教狼藉醉清尊②，为问世问醒眼是何人？难逢易散花间酒，饮罢空搔首。闲愁总付醉来眠，只恐醒时依旧到尊前。

　　【笺注】

　　①残灺（xiè），烧残的烛灰。

　　②判教狼藉醉清尊：判，拼。清尊，酒樽，代指清醇的酒。

　　又

　　春情只到梨花薄①，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②，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记当时句，密绾同心苣③。为伊判作④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⑤。

　　【说明】

　　悼亡之作。

　　【笺注】

　　①梨花薄：梨花丛生的地方。薄，《广雅》训“草丛生为薄”。

　　②夕阳何事近黄昏：语出李商隐《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③同心苣（jù）：同心结的一种。

　　④判作：拼作，甘愿作。

　　⑤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严绳孙《望江南》有“怀袖泪痕悲灼灼，画图身影唤真真”。杜荀鹤《松窗杂记》载，唐代进士赵颜在画工那里得到了一幅软幛，其上画着一位清丽绰约的女子。赵颜惊叹道：“世间不可能有这样的女子呀！若可令她获得生命，我愿意娶她为妻。”画工答道：“这幅画大为神异，画中的女子名叫真真，听说只要有人愿意连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她就会为精诚所感，应声作答。这个时候，只要再以百家彩灰酒灌之，真真就会走下画幅，获得生命。”赵颜依言而行，果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是，美满的婚姻生活过不多久之后，赵颜开始疑心妻子是妖，妻子便回到了画中。赵颜怅惘不已，徒唤奈何，而数月之后，软幛上突然起了变化：真真依然明艳，只是手里牵着一个男孩。

　　又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①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②。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枝花样③画罗裙。

　　【笺注】

　　①匀泪：抹泪。

　　②山枕檀痕涴：枕头上沾湿着泪水。山枕，古代枕头多是木头或陶瓷制成，中间凹陷，两端突出，像是山的样子，故称山枕。檀痕，浅红色的痕迹，指女子泪水浸着胭脂留在枕头上的痕迹。涴（wò），浸渍。

　　③折枝花样：一种花卉画法，不画全株，只画连枝折下的部分。

　　又

　　彩云易向秋空散①，燕子怜长叹②。几翻离合总无因，赢得一回僝僽③一回亲。归鸿④旧约霜前至，可寄香笺字。不如前事不思量，且枕红蕤欹侧看斜阳⑤。

　　【笺注】

　　①彩云易向秋空散：化自白居易《简简吟》“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②燕子怜长叹：化自李商隐《无题》“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

　　③僝僽（chán zhòu）：烦恼、愁苦。

　　④归鸿：归来的大雁，因有鸿雁传书之典，故归鸿比喻回信。

　　⑤且枕红蕤欹侧看斜阳：红蕤（ruí），红蕤枕，代指绣枕。欹（qī）侧，侧卧。

　　又

　　银床淅沥青梧老①，屟粉②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③，拾得翠翘④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⑤，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⑥。

　　【笺注】

　　①银床淅沥青梧老：银床，《晋书》载淮南王于后园凿井，打水的瓶子为金质，井栏为银质。又有传说河滨打鱼的人网到一块石头，石头上刻诗道：“雨滴空阶晓，无心换夕香。井梧花落尽，一半在银床。”银床即井栏。

　　②屟粉：屟（xiè），古代鞋子的木底，泛指鞋子。屟粉，女鞋里衬的香粉。

　　③采香行处蹙（cù）连钱：采香，范成大《吴郡志·古迹》载，香山旁边有小溪，名为采香径。吴王种香于香山，使美人在溪中泛舟采香。连钱，即连钱草，常常长在路边和水边。《饮水词笺校》注为苔痕，不确。

　　④翠翘寫：女子的翠玉首饰。

　　⑤一寸相思地：语出李商隐《无题》“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⑥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化自高观国《玉楼春》“十年春事十年心，怕说湔裙当日事”。

　　潇湘雨 送西溟归慈溪

　　长安①一夜雨，便添了、几分秋色。奈此际萧条，无端又听，渭城风笛②。咫尺层城③留不住，久相忘、到此偏相忆。依依白露丹枫，渐行渐远④，天涯南北。 凄寂。黔娄⑤当日事，总名士、如何消得。只皂帽蹇驴⑥，西风残照，倦游⑦踪迹。廿载江南犹落拓，叹一人、知己终难觅⑧。君须爱酒能诗，鉴湖⑨无恙，一蓑一笠⑩。

　　【说明】

　　康熙十八年，姜宸英奔母丧南归，性德劝说他放弃对功名的追求，以风流名士的姿态终此一生。

　　【笺注】

　　①长安：代指京城。

　　②奈此际萧条，无端又听，渭城风笛：王维《渭城曲》“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云云历来传为送别的名句；郑谷《淮上与友人别》又有“数声风笛离亭晚”，性德合二者而为句。

　　③层城：代指京城。《淮南子·地形》有“层城九重”，后以层城代指大城或京城。《世说新语·言语》载，征西大将军桓温修筑江陵城，壮丽非常。完工之后，桓温会集宾客僚属出汉江渡口眺望新城。桓温说道：“有谁能够恰当地品评这座城，我有奖赏。”顾恺之当时正是座中宾客之一，便评论道：“遥望层城，丹楼如霞。”桓温当即赏给他两个婢女。

　　④渐行渐远：语出李煜《清平乐》“离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

　　⑤黔娄：代指贫穷而高洁的隐士。皇甫谧《高士传》载，齐人黔娄家贫而不仕，终生隐居不出，死时衾不蔽体。陶渊明《咏贫士》有“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五载，唐开成年间，户部杨侍郎检校尚书出镇东川，其妹婿白居易戏代内子作诗祝贺兄嫂，其中有：“金花银碗饮兄用，罨画罗裙尽嫂裁。觅得黔娄为妹婿，可能空寄蜀茶来。”　

　　⑥皂帽蹇驴：皂帽，黑色的帽子。《三国志·魏志·管宁传》载，高士管宁常戴皂帽。在诗歌套语里，皂帽隐喻了如管宁一般的高士气节，如杜甫《严中丞枉驾见过》有“扁舟不独如张翰，皂帽还应似管宁”。蹇（jiǎn）驴，跛脚的驴。据杜光庭《虬髯客传》，虬髯客便是“乘蹇驴而来”。苏轼《和子由渑池怀古》有“路长人困蹇驴嘶”。

　　⑦倦游：这里暗示姜宸英追求功名的辛苦历程。

　　⑧叹一人、知己终难觅：语出《三国志·虞翻传》“使天下一人知己者，足以不恨”。

　　⑨鉴湖：在浙江绍兴，距离姜宸英的故乡慈溪不远。

　　⑩一蓑一笠：代指隐士的生活。王质《浣溪沙》有“一蓑一笠任孤舟”。

　　雨中花 送徐艺初①归昆山

　　天外孤帆云外树。看又是春随人去。水驿②灯昏，关城月落，不算凄凉处。 计程应惜天涯暮。打叠起③伤心无数。中坐波涛④，眼前冷暖，多少人难语。

　　【笺注】

　　①徐艺初，徐树谷，字艺初，性德座师徐乾学长子，江苏昆山人，康熙二十四年进士。徐艺初回昆山老家不详何事，从词意仅能推断他是带着满腔心事凄凉而去的，似是受了什么难言的委屈。

　　②水驿：水路中的驿站。

　　③打叠起：收拾起。

　　④中坐波涛：坐中波涛，语出李贺《申胡子觱篥歌》“心事如波涛，中坐时时惊”。中坐，即座中，江淹《拟颜延之侍宴》有“中坐溢朱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