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卷三 (4)

　　临江仙

　　丝雨如尘云着水，嫣香碎拾吴宫①。百花冷暖避东风。酷怜②娇易散，燕子学偎红。人说病宜随月减，恹恹③却与春同。可能④留蝶抱花丛。不成双梦影，翻笑杏梁⑤空。

　　【说明】

　　此词写病中之人的伤春情态。

　　【笺注】

　　①嫣香碎拾吴宫：嫣香碎拾即采香。范成大《吴郡志·古迹》载，香山旁边有小溪，名为采香径。吴王种香于香山，使美人在溪中泛舟采香。

　　②酷怜：极怜。“酷”如“酷似”、“酷爱”之用法。

　　③恹恹（yān）：倦怠的样子。

　　④可能：可否能够，用法同白居易《答张籍，因以代书》“今日正闲天又暖，可能扶病暂来无”。

　　⑤杏梁：用文杏木制成的屋梁，常作为诗歌套语用以渲染屋室的典雅华贵。王琚《美女篇》“桂楼椒阁木兰堂，绣户雕轩文杏梁”。

　　又

　　长记碧纱窗外语，秋风吹送归鸦。片帆从此寄天涯。一灯新睡觉，思梦月初斜。便是欲归归未得，不如燕子还家。春云春水带轻霞。画船①人似月，细雨落杨花。

　　【说明】

　　《饮水词笺校》以为，“此词见于《今词初集》，作期当不晚于康熙十七年。词为送人南还之作，所送何人，难以确考”，但从词意推断，“片帆从此寄天涯”当为斯人别去，“一灯新睡觉，思梦月初斜”当为词作者的思念，“画船人似月，细雨落杨花”是想象斯人（如燕子还家一般）还家后的景象，而“便是欲归归未得，不如燕子还家”表明斯人欲归乡而不得。此词当写别后相思，所谓“送人南还”之说或恐不确。

　　【笺注】

　　①画船：装饰华丽，绘有彩画之游船，为江南之意象。韦庄《菩萨蛮》有“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又 塞上得家报云秋海棠开矣，赋此

　　六曲阑干三夜雨，倩谁护取娇慵①。可怜寂寞粉墙东，已分裙衩绿，犹裹泪绡红②。曾记鬓边斜落下，半床凉月惺忪③。旧欢④如在梦魂中，自然肠欲断，何必更秋风⑤。

　　【笺注】

　　①词的上片皆为想象之词，性德此时正在北方边塞，接到家书，得知家中秋海棠已开，便想象那花开的场景，由思花而思家，由思家而思念所爱之人。六曲阑干，点明秋海棠的所在。三夜雨，既喜雨水催开花苞，又为花朵或会摧残而担忧。倩，请。娇慵，娇柔慵懒的秋海棠花。

　　②裙衩绿：女子裙衩之绿色，比喻秋海棠的绿色花萼。衩（chà），裙子正中开衩的地方。绡（xiāo）红，女子的红色丝衣，比喻秋海棠的红花。这两句形容秋海棠经雨初开，绿萼已分，红花乍放，犹含宿雨的样子仿佛带泪一般。

　　③下片从“曾记”转折，由想象此刻家中初开的秋海棠想到了当年这海棠花曾经在心爱女子的鬓边落下，那时她惺忪着睡眼，倚在温凉的月光里。

　　④旧欢：旧爱，曾经心爱的女子。欢，古时对爱人的昵称。

　　⑤自然肠欲断，何必更秋风：秋海棠本来就是相思断肠之花，令人睹而伤怀，哪堪秋风更添凄凉。这两句暗用典故，《琅嬛记》载，曾经有一女子因为恋人的离去而伤悲，常在北墙之下哭泣，后来在泪水抛洒的地方生出了花儿，花色甚媚，犹如那女子娇艳的脸庞，叶子正面绿色，背面红色，秋天开花，名为断肠花，又名八月春，也就是今天所谓的秋海棠。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引程羽父《花小名》亦谓“秋海棠曰断肠花”。《冷庐杂识》录吴雪坡诗《秋海棠》有：“谁弹粉泪染猩红，蟀蟋栏边见几丛。绝色从来多晚嫁，休将迟暮怨西风。”

　　另，冒襄《影梅庵忆语》记董小宛为自己调制饮食作料，说凡是有色有香的花蕊，都会在花儿初开时采撷浸渍，经年而香味、颜色不变，鲜艳得如同刚刚采来似的，而花汁融于液露之中，入口有奇香。味道最好的是秋海棠露，海棠并没有香味，只有这秋海棠花露凝香发。秋海棠因为俗名断肠草，人们都以为它无法食用，其实它的味道之鲜美冠绝于群花之上。

　　性德曾向友人讨要过秋海棠的种子，在他给张纯修的一封信里这样写道：“比日未奉教诲，何任思慕。前所云表贴张庆美，幸致其过荒斋。奚汇升亦遣其过我。秋色满阶，忽有迅雷，斯亦奇也，不知司天者亦有占验否？此上。不尽，不尽。九月十三日，成德顿首。《从友人乞秋葵种》一绝呈教：空庭脉脉夕阳斜，浊酒盈樽对晚鸦。添取一般秋意味，墙阴小种断肠花。”其中所谓秋葵、断肠花，皆指秋海棠。

　　又 谢饷①樱桃

　　绿叶成阴春尽也②，守宫偏护星星③。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④。独卧文园方病渴⑤，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⑥。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⑦。

　　【说明】

　　康熙十一年壬子，性德中顺天乡试举人；康熙十二年癸丑二月，通过礼部会试，三月忽然患病，以至于误了廷试之期，大为抱憾。座师徐乾学赠樱桃以示宽慰，性德作此词以答。

　　【笺注】

　　①饷：尊长馈赠少者为饷。据《太平御览》引《唐书》，唐太宗赐樱桃给隽公，称“奉”则太尊，称“赐”则嫌卑，询问虞监，虞监答道：“当初梁帝给齐巴陵王送东西，称‘饷’。”太宗从之。

　　由此看来，“饷”意味着尊长馈赠东西给晚辈，双方的关系是亲切的，而非尊卑分明的。此时此际，饷性德樱桃者自当是性德的座师徐乾学。

　　饷以樱桃而非他物，自有一番风俗上的渊源。从唐朝起，科举发榜的时候也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新科进士们便形成了一种以樱桃宴客的风俗，是为樱桃宴。直到明清，风俗犹存。徐乾学以樱桃饷性德，即以进士视之，表达宽慰与推许之情。

　　②典出杜牧《叹花》诗：“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诗有本事，据计有功《唐诗纪事》载，杜牧在湖州为僚属时遇一个垂髫少女，十四年后，杜牧作了湖州刺史，见当年少女已经嫁人生子了，便怅然为诗云云。

　　唐人高彦休《唐阙史》载之甚详，说杜牧自恃才名，纵情声色，自称有相人的本领，听说吴兴郡有长眉纤腰似是神仙的人，便专程前去寻访。吴兴使君久仰杜牧之名，盛情款待，宴饮旬曰。杜牧看过吴兴官伎，说“善则善矣，但见面不如闻名”，再看过吴兴使君私选的歌伎，说“美则美矣，但还达不到我心中的标准”。杜牧将要离去之前，使君请他随意提出要求，杜牧说：“我想乘坐彩舟游玩，让人们随意围观。”使君很高兴，准备了很华丽的彩舟供杜牧游玩，百姓们纷纷围观，两岸如堵，杜牧则随意泛舟游览，待到黄昏时分，忽然在曲岸上见到有里中妇人带着一个幼女。杜牧说：“这是奇色呀。”于是命人将她们接上彩舟，希望与之交谈。母女两人惶然畏惧，坐立不安。

　　杜牧与那妇人约定，说自己离去之后，祈求会来此地为官，若十年之后自己没来，便由得这女孩子嫁人。杜牧赠与妇人罗缬一箧作为聘礼，写下约定，便辞别而去。杜牧回京之后，历时十四年方才出任湖州刺史，到任之后的第三天便命人搜访十四年前的那个女孩子，却发现那女孩子已经嫁人三载，儿子都生了两个。杜牧召来那女子的母亲与丈夫，丈夫怕妻子被杜牧抢走，便带了儿子一同前往。杜牧对女子的母亲道：“既然收了我的聘礼，为何食言？”那女子的母亲便取出十四年前杜牧写下的约定，说自己已经如约等了杜牧十年，等满十年之后才嫁了女儿，至今嫁了三年，生有二子。杜牧熟视旧约，知道人家并没有做错什么，便赠诗一首道：“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树成阴子满枝。”翌日，此事便在好事者当中传了开去。

　　性德用此典，取意“误期”，叹息自己因病而错过了廷试。“绿叶成阴”另有表层意义，启下句“守宫偏护星星”，指守宫槐浓密的枝叶护住了星星点点的樱桃。

　　③守宫：指守宫槐，明人徐树丕《识小录》记王筠诗有“霜被守宫槐，风惊护门草”。据《尔雅·释木》及郭璞注，守宫槐的树叶颇奇特：白天聚合，到了晚上才舒展打开。故而“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的表层意思便是：春天已尽，花儿谢了果实结，绿叶成阴，浓密的枝叶护住了星星点点的樱桃。隐含之义则为误期。《饮水词笺校》注“守宫”为“蜥蜴类动物。张华《博物志》四《戏术》云：‘蜥蜴或名蝘蜒，以器养之，食以朱砂，体尽赤。所食满七斤，治捣万杵，点女人肢体，终身不灭。唯房事则灭，故号守宫。’此以守宫言樱桃红若朱砂”；注“星星”为“喻樱桃小而晶明。又，同‘猩猩’，指猩猩之血，浓红色，喻樱桃之色泽。皮日休《重题蔷薇》诗‘浓似猩猩初染就’”。按，若依此解，无论是樱桃之朱红色“偏护”樱桃之小而晶明的外观，还是樱桃之朱红色“偏护”樱桃之猩红色，皆无法贯通句意。“守宫”当取守宫槐之解为佳。

　　④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以粒粒樱桃喻点点泪水，上承“留将颜色慰多情”，从樱桃之颜色暗示“红泪”之典：王嘉《拾遗记》载，魏文帝曹丕迎娶美女薛灵芸，薛灵芸不忍远离父母，伤心欲绝，等到登车启程以后，薛灵芸仍然止不住哭泣，眼泪流在玉唾壶里，待车队到了京城，壶中已经泪凝如血。

　　“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以樱桃为红泪之凝结物。“玉壶冰”出自鲍照的《代白头吟》，诗中有“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是气节风骨之象征。之后，玉壶冰便成为了诗词中常见的一个意象，每每为诗人所吟咏，最著名者如王昌龄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此中可见“玉壶冰”的第二个含义，即对友人的剖白，又如骆宾王“离心何以赠，自有玉壶冰”。

　　吴伟业有诗“四壁萧条酒数升，锦江新酿玉壶冰”，这里的玉壶冰是一种酒名。如此说来，“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取意便是：点点樱桃如点点泪水，这泪水积聚，情深义重，如同醇醪。

　　⑤独卧文园方病渴：用司马相如之典。文园，司马相如曾任孝文园令，后人便以文园称之；病渴，司马相如患有消渴症，即今之糖尿病。所以，“文园多病”、“文园独卧”这些意象便常被用来形容文士落魄、病里闲居。

　　⑥流莺：切樱桃之典，樱桃因为常被黄莺含在嘴里，故亦称含桃，李商隐《百果嘲樱桃》有“珠实虽先熟，琼莩纵早开。流莺犹故在，争得讳含来”。诗有本事，讥讽裴思谦巴结当权宦官仇士良强行索要状元之称，诗以“流莺”喻仇士良，以“含来”暗示裴思谦中状元完全是靠着仇士良的关节。性德这里反用其意，以仇士良对裴思谦的关照比拟老师徐乾学对自己的关照，是为“感卿珍重报流莺”，也表明了老师虽然饷樱桃以进士待己，但自己这个进士实在名不副实。

　　⑦“惜花”两句，答谢座师徐乾学，表面上是说春日将尽，你不要只顾惜花，实则以花儿暗喻自己，是说：感谢你这般关照于我，但你也不要把心思都用在我的身上，你自己也要多多保重才好。

　　又 卢龙①大树

　　雨打风吹都似此，将军一去谁怜②。画图曾见绿阴圆。旧时遗镞地，今日种瓜田。系马南枝③犹在否，萧萧欲下长川。九秋④黄叶五更烟。只应摇落⑤尽，不必问当年。

　　【笺注】

　　①卢龙：清直隶有卢龙县，今为河北卢龙县，在山海关西南。但诗中之卢龙未必为实指，自唐代以来，卢龙多为诗歌套语，代指北部边塞。《饮水词笺校》以为“是阕为康熙二十一年秋赴梭龙途中作，所咏‘将军’当为明清易代之际人物”。此词当为塞上怀古之作，其本事并不确知。

　　②暗用“大树将军”之典，据《后汉书·冯异传》，冯异将军为人谦退，每逢诸将并坐论功，自己总是独坐于大树之下，故而军中称之为大树将军。

　　③南枝：《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有“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南枝作为诗歌套语，有怀乡之意。如刘长卿《送从弟贬袁州》（一作皇甫冉诗，题作《送从弟豫贬远州》）：“何事成迁客，思归不见乡。游吴经万里，吊屈向三湘。水与荆巫接，山通鄢郢长。名羞黄绶系，身是白眉郎。独结南枝恨，应思北雁行。忧来沽楚酒，老鬓莫凝霜。”

　　④九秋：深秋。徐坚《初学记》引梁元帝《纂要》：“秋曰白藏（气白而收藏万物），亦曰收成（万物成而收敛），亦曰三秋、九秋、素秋、素商、高商。谢灵运《善哉行》：“三春懊敷，九秋萧索。”

　　⑤摇落：凋残。《楚辞·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朱彝尊《生查子》有“摇落正逢秋，又是伤离别”。

　　又 寒柳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①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②后，转教人忆春山③。湔裙④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说明】

　　当为悼亡之作。

　　【笺注】

　　①层冰积雪：语出《楚辞·招魂》：“层冰峨峨，积雪千里”。联系《招魂》的上下文：“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层冰峨峨，积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兮。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可使人对柳絮飘离柳树产生对招魂意象的联想。

　　②摇落：凋残。《楚辞·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朱彝尊《生查子》有“摇落正逢秋，又是伤离别”。

　　③春山：作为诗词中一个常见的意象，既可以实指春色中的山峦，也可以比喻为女子的眉毛，也可以用作女子的代称。“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是词人由柳叶的形态联想到娥眉的妙曼，进而联想到心爱的女子和曾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