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卷 四 (1)

　　百字令 废园有感

　　片红飞减①，甚东风不语、只催飘泊。石上胭脂②花上露，谁与画眉商略③。碧甃瓶沉④，紫钱钗掩⑤，雀踏金铃索⑥。韶华如梦，为寻好梦担阁。

　　又是金粉空梁，定巢燕子，一口香泥落⑦。欲写华笺凭寄与，多少心情难托。梅豆⑧圆时，柳棉飘处，失记当初约。斜阳冉冉，断魂分付残角。

　　【笺注】

　　①片红飞减：语出杜甫《曲江》二首之一“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②石上胭脂：比喻落花。

　　③画眉：画眉鸟。商略：商量。《饮水词笺校》谓“谁与画眉商略”一句“谓画眉之人已无。薛道衡《豫章行》：‘无复前日画眉人’”，似与上下文不协。

　　④碧甃瓶沉：瓶沉于碧甃。甃（zhòu）：井壁。瓶：富贵之家汲井所用的银瓶。王昌龄《行路难》有“双丝作绠系银瓶，百尺寒泉辘轳上。悬丝一绝不可望，似妾倾心在君掌”，刘复《夏日》有“银瓶绠转桐花井，沉水烟销金博山”，武元衡《行路难》有“君不见道傍废井傍开花，原是昔年骄贵家。几度美人来照影，濯纤笑引银瓶绠”，白居易《井底引银瓶》有“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⑤紫钱钗掩：倒装句，紫钱掩钗。紫钱，苔藓。李贺《过华清宫》有“云生朱络暗，石断紫钱斜”，曹棨《兰陵王·雨中登龟谿乾元寺阁赋》有“但蝶粉香渍，燕泥芹冷，紫钱芳晕翳宝瑟”。

　　⑥金铃索：护花铃所系的绳索。《开元天宝遗事》载，唐代天宝年间，每到春天，宁王就派人在花园里系上红丝，密密地缀上铃铛，系在花梢上，以惊吓鸟雀。

　　⑦“又是”三句：化用薛道衡《昔昔盐》“空梁落燕泥”。

　　⑧梅豆：梅子。欧阳修《渔家傲》有“叶间梅子青如豆”。

　　又 宿汉儿村①

　　无情野火，趁西风烧遍、天涯芳草。榆塞②重来冰雪里，冷入鬓丝吹老。牧马长嘶，征笳乱动，并入愁怀抱③。定知今夕，庾郎瘦损多少④。

　　便是脑满肠肥，尚难消受，此荒烟落照。何况文园憔悴后，非复酒垆风调⑤。回乐峰寒，受降城远⑥，梦向家山绕。茫茫百感，凭高惟有清啸。

　　【说明】

　　扈从塞上之作。汉儿村地近遵化孝陵（清顺治帝陵墓），性德扈从康熙帝多次经过此地。《饮水词笺校》以词中“榆塞重来冰雪里”一句判断，认为“词云‘重来’，即一年中两度至汉儿村”，由此推断词作时间为康熙二十年冬。此说可参，但“重来”既不限于第二次来，亦不限于一年之中。

　　【笺注】

　　①汉儿村：今河北省迁文县境内，又作汉儿庄、汉儿城，地近遵化孝陵（清顺治帝陵墓），性德扈从康熙帝多次经过此地。

　　②榆塞：可实指山海关，亦可泛指边塞。山海关古名榆关，明代改称山海关。另据《汉书·韩安国传》，蒙恬攻打胡人，辟地数千里，以黄河为边界，累石为城，树榆为塞。后人因此以榆塞泛称边塞，如骆宾王《送郑少府入辽共赋侠客远从戎》有“边烽警榆塞，侠客度桑干”。另据杨宾《柳边纪略》载，古来边塞多种榆树，故称榆关，今（清代）辽东皆插柳为边，高者三四尺，低者一二尺，在外沿挖掘壕沟，称为柳条边，也叫条子边。

　　③“牧马”三句：语出李陵《答苏武书》“胡笳互动，牧马悲鸣”。

　　④庾郎：南朝梁代的诗人庚信。庾信出使西魏，未及回国而梁为西魏所灭，于是留在西魏，后来又出仕北周，常常愁思故国，暮年时作《愁赋》、《伤心赋》等以抒发愁怀。本句是诗人以庾信自比。

　　⑤文园：司马相如曾任孝文园令，后人便以文园称之。“文园多病”、“文园独卧”这些意象便常被用来形容文士落魄、病里闲居。酒垆风调，指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当垆卖酒之事。

　　⑥回乐峰，受降城：泛指边塞。回乐峰：原名回乐烽，唐代回乐县烽火台，在今宁夏灵武境内。受降城：唐代北御突厥的要塞，分为三段，在今内蒙古黄河沿岸。唐代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绿杨飞絮，叹沉沉院落，春归何许①。尽日缁尘吹绮陌②，迷却梦游归路。世事悠悠，生涯未是，醉眼斜阳暮。伤心怕问，断魂何处金鼓③。 夜来月色如银，和衣独拥，花影疏窗度。脉脉此情谁识得，又道故人别去。细数落花，更阑未睡④，别是闲情绪。闻余长叹，西廊惟有鹦鹉。

　　【笺注】

　　①何许：何处。

　　②缁尘：黑色尘土，比喻世俗的污垢。绮陌：绮丽的街道。

　　③金鼓：原指四金六鼓，四金即、镯、铙、铎，六鼓即雷鼓、灵鼓、路鼓、鼖鼓、鼛鼓、晋鼓。后来金鼓泛指金属打击乐器和鼓，或用于军旅，或用于仪仗。金鼓亦是钲的别名。《汉书·司马相如传》有“（chuāng）金鼓，吹鸣籁”。颜师古注：“金鼓谓钲也。”王先谦《汉书补注》：“钲，铙也。其形似鼓，故名金鼓。”

　　《饮水词笺校》注谓：“金鼓：战鼓。此指战事”，并推断“此为送友词。‘金鼓’句，当指三藩之乱。词应作于三藩战乱方炽之际。康熙十五年四月严绳孙回南，词之作期，可据以参考”。但金鼓并非仅有战鼓之义，沈约《齐明帝哀策文》有“伐金鼓以清道，扬悲笳而启路”，梅尧臣《送王道粹学士知亳州》有“金鼓鸣两旁，壶浆拥通逵”。因此，若谓“伤心怕问，断魂何处金鼓”是性德对志向难酬的自伤，联系上下文“尽日缁尘吹绮陌，迷却梦游归路”云云及性德身世，语义更见顺畅。此词的主基调为词人自伤，所谓“又道故人别去”，只是在自伤之中的雪上加霜之一项，全词并非为送友而作。

　　④细数落花，更阑未睡：语出王安石《北山》“细数落花因坐久”。更阑：更残，即更声将尽，天色渐明。

　　人生能几，总不如休惹、情条恨叶①。刚是尊前同一笑②，又到别离时节。灯灺挑残，炉烟爇尽③，无语空凝咽④。一天凉露，芳魂此夜偷接⑤。

　　怕见人去楼空，柳枝无恙，犹埽⑥窗间月。无分暗香深处住，悔把兰襟亲结⑦。尚暖檀痕⑧，犹寒翠影，触绪添悲切。愁多成病，此愁知向谁说。

　　【笺注】

　　①情条恨叶：语出洪瑹《水龙吟·追和晁次膺》“念平生多少，情条恨叶，镇长使、芳心困”。“人生”三句，是说人生苦短，不如避开种种的感情纠葛。

　　②刚是尊前同一笑：化自王彦泓《续游十二首》“又到尊前一笑同”。

　　③灯灺挑残，炉烟爇尽：灺（xiè），未烧尽的蜡烛。爇（ruò），烧。性德《四时无题诗》有：“解尽馀酲（chéng）爇尽香，雨声虫语两凄凉。如何刚报新秋节，便觉清宵分外长。”

　　④无语空凝咽：化自柳永《雨霖铃》“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⑤偷接：偷偷地会合。

　　⑥埽（sào）：遮挡。

　　⑦兰襟亲结：结兰襟比喻结为知己。兰襟，芬芳的衣襟。

　　⑧檀痕：浅红色的痕迹，多指女子泪水浸着胭脂留在枕头上的痕迹。

　　沁园春 代悼亡①

　　梦冷蘅芜，却望姗姗，是耶非耶②。怅兰膏渍粉③，尚留犀合④；金泥蹙绣⑤，空掩蝉纱⑥。影弱难持，缘深暂隔⑦，只当离愁滞海涯。归来也，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

　　鸾胶纵续琵琶⑧。问可及、当年萼绿华⑨。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⑩委尘沙。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翦银灯自泼茶?。令已矣，便帐中重见，那似伊家?。

　　【笺注】

　　①代悼亡：是清代词坛的一种风气，代别人写悼亡诗，为别人家的丧事抒发哀痛之情。如此写法，自然很难情真意切，尤可笑者如陈维崧的一首《菩萨蛮》，词谓“悼亡才写菖蒲幅，定情又索销魂曲”，词前小序谓阎牛叟夫人已逝，刚为他作完悼亡词，便要写这首《菩萨蛮》来为他新纳的姬人催妆。性德之词素来情真意切，格调高标，纵在那个代人悼亡已成玩笑的时代亦终于不曾流俗。

　　②梦冷蘅芜：王嘉《拾遗记》载，李夫人死后，汉武帝思念不已，一次梦到李夫人赠给自己蘅芜之香，惊醒之后，香气犹在衣枕之间，几个月过去也不见消散。蘅芜，本是香草的名字。

　　却望姗姗，是耶非耶：《汉书·外戚传》载，方士李少翁的称自己能通鬼神，可以把李夫人的魂魄招来以慰汉武帝的相思。一天夜里，少翁布置好灯烛、帷帐、酒肉，请汉武帝坐在另一座帐子里，遥遥看着李夫人的身影翩然而来。汉武帝看得模糊，既不能接近，也不能搭话，越发相思悲苦，便作诗道：“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③兰膏渍粉：兰膏，润发的头油。渍粉，残存的香粉。

　　④犀合：犀牛角制成的化妆盒。

　　⑤金泥：金屑，代指这一类的化妆品。蹙（cù）绣，一种刺绣手法。

　　⑥蝉纱：像蝉翼一样轻薄的纱。

　　⑦影弱难持，缘深暂隔：仍用注②方士少翁为汉武帝招李夫人魂魄的故事，大意是说，方士所为终究是个幻影，不能触摸，只能隔着帷帐远远地看着，但离别也许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有情人又将团聚。（“缘深”，《饮水词笺校》作“绿深”，据《通志堂集》校改。）

　　⑧鸾胶纵续琵琶：《海内十洲记》载，凤麒洲仙人用凤凰的喙和麒麟的角熬煮成胶，可以黏合断掉的弓弦，名为鸾胶，也叫续弦胶。后来鸾胶被用作丧妻再娶之典。

　　⑨萼绿华：仙女名，这里代指亡妻。据陶弘景《真诰·运象》及《太平广记》卷五十七，萼绿华曾在晋代夜访过修道的羊权。关于这次访问，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说萼绿华为羊权讲授修仙之理，赠他仙家尸解之药，然后隐遁不见；一说萼绿华看上去二十岁上下，美艳绝伦，在升平三年十一月十日的夜里降于羊权的家里，从此常和羊权往来。她说自己本姓杨，赠给羊权一首诗，还有一条火浣布手巾和一枚金条脱（一种手镯）。萼绿华叮嘱羊权为两人相会之事保密，以免获罪。寻访这位萼绿华的底细，应该就是九嶷山中一位叫做罗郁的得道女子，因为杀了人，所以被贬到人间。李商隐在《中元作》诗中用过这个典故，说“羊权须得金条脱”。

　　唐代尊道教为国教，民间也流传着很多神仙和仙女的故事。萼绿华的故事在唐代应该已经进入了民俗，曹真著名的游仙组诗里就有一首专写萼绿华的故事：“九点秋烟黛色空，绿华归思颇无穷。每悲驭鹤身难任，长恨临霞语未终。河影暗吹云梦月，花声闲落洞庭风。蓝丝重勒金条脱，留与人间许侍中。”诗题叫作《萼绿华将归九疑留别许真人》，但并无多少修仙之超然，反而尽是小儿女缱绻留别的韵味，只是故事的男主角从羊权变成许真人了。李贺《答赠》有“本是张公子，曾名萼绿华”，以“萼绿华”代指一位心仪的女子，切其女冠身份。

　　⑩判：拼着。

　　?“最忆”三句：最是怀念妻子当年因为读错了字音而撒娇的样子。语出苏轼《浣溪沙》“道字娇讹苦未成，未应春阁梦多情”。

　　?“令已矣”三句：仍用注②方士少翁为汉武帝招李夫人魂魄的故事，大意是说，纵然在帐幕之中看到招魂而来的亡妻的幻影，又哪似妻子本人呢。伊家，即伊人，那人，“家”是语助词，无实义。

　　试望阴山①，黯然销魂②，无言徘徊。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③；黄沙一片，匝地④无埃。碎叶城荒，拂云堆远⑤，雕⑥外寒烟惨不开。踟蹰久，忽冰崖转石，万壑惊雷⑦。

　　穷边自足秋怀⑧。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凉绝塞，蛾眉遗冢⑨；销沉腐草，骏骨空台⑩。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说明】

　　康熙二十一年八月，性德随副都统郎坦、公彭春等人“觇（chān）梭龙”，即是侦察东北雅克萨一带罗刹势力的入侵情况，于途中作此词。

　　【笺注】

　　①阴山：泛指塞外。

　　②黯然销魂：语出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③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化自李白《蜀道难》“连峰去天不盈尺”。

　　④匝（zā）地：遍地。

　　⑤碎叶城，拂云堆：皆为唐代边塞地名，这里泛指边塞之地。

　　⑥雕：同“碉”。《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依山居止，累石为室，高者至十余丈，为邛笼”，李贤注：“今彼土夷人呼为‘雕’也。”

　　⑦冰崖转石，万壑惊雷：化自李白《蜀道难》“砯崖转石万壑雷”。“冰崖”当是“砯崖”之误。砯（pīng），水击岩石的声音。

　　⑧秋怀：愁怀。

　　⑨蛾眉遗冢：青冢，王昭君的坟茔。

　　⑩骏骨空台：燕昭王所筑之黄金台。《战国策·燕策》载，燕昭王为了洗雪国耻，决意广求贤才，郭隗以寓言劝说燕昭王，说有人想得千里马，以五百金的高价购得一匹死掉的千里马的骨骼，一年之内便得到了三匹千里马。燕昭王便以郭隗为师，并高筑楼台，置千金于其上，各国贤才云集而至。这座楼台被称为黄金台或燕台，遗址在今河北易县。陈子昂《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燕昭王》有“南登碣石坂，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郭隗》有“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隗君亦何幸，遂起黄金台”。

　　?斗柄：北斗七星之柄，即玉衡、开阳、瑶光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