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卷 四 (2)

　　丁巳重阳前三日①，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能复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②；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③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④。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⑤，翻惊摇落⑥，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说明】

　　悼亡记梦之作，作于康熙十六年，性德之妻卢氏卒于是年五月三十日。

　　【笺注】

　　①丁巳重阳前三日：康熙十六年九月初六，在重阳节前三天。

　　②并吹红雨：这里的“红雨”存在两种可能的解释，一是指落花如雨，二是特指桃花。沈义父《乐府指迷》归纳诗歌套语，说遣词造句须含蓄，要说“桃”不能直接说破，当用“红雨”、“刘郎”来代，说“柳”当用“章台”、“灞岸”来代，说“书”当用“银钩空满”，说“泪”当用“玉箸双垂”。

　　重阳节也叫吹花节，源自杨万里《九月四日生辰》有“重九吹花节，千龄梦日时”，杨诗的原意是“九月九日风吹菊花的时节”，后来演变为重阳之典。

　　③灵飙（biāo）：清灵的风。韦应物《雨夜宿清都观》有“灵飙动阊阖，微雨洒瑶林”。

　　④重寻碧落茫茫：语出白居易《长恨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唐明皇委托方士上天入地寻找杨玉环的魂魄，结果天上人间茫茫不见。碧落：天。

　　⑤绸缪（chóumóu）：原指紧密缠缚，《诗经·唐风·绸缪》有“绸缪束薪”，后引申为缠绵、殷切。

　　⑥摇落：凋残。《楚辞·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朱彝尊《生查子》有“摇落正逢秋，又是伤离别”。

　　东风齐着力

　　电急流光①，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欲谱频年②离恨，言已尽、恨未曾消。凭谁把、一天愁绪，按出琼箫③。

　　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几番空照魂销。旧欢新梦，雁齿小红桥④。最是烧灯⑤时候，宜春髻⑥、酒暖蒲萄⑦。凄凉煞、五枝青玉⑧，风雨飘飘。

　　【说明】

　　悼亡之作。

　　【笺注】

　　①电急流光：形容时光如电飞逝。

　　②谱：制曲填词。频年：多年。沈佺期《杂诗》有“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

　　③按：吹箫时手指按压箫孔，代指吹箫。琼箫：箫的美称。

　　④雁齿小红桥：白居易《题小桥前新竹招客》有“雁齿小红桥，垂檐低白屋”，《新春江次》有“浦干潮未应，堤湿冻初销”。雁齿：台阶。

　　⑤烧灯：点灯。王建《宫词》有“院院烧灯如白日，沉香火底坐吹笙”。

　　⑥宜春髻：女子春天的一种发式。唐宋风俗，每逢立春，剪彩纸或绸子，戴在头上或系在花下。《荆楚岁时记》载，立春之日，将彩纸剪成燕子的形状，戴在头上，贴有“宜春”二字。《牡丹亭·惊梦》有“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

　　⑦酒暖蒲萄：倒装句，即蒲萄酒暖。蒲萄即葡萄。严绳孙《倦寻芳·送成容若扈从北行》有“笑回头，有蒲萄酒暖，当垆如月”。

　　⑧五枝青玉：灯的一种。《西京杂记》载，汉高祖入咸阳，见到秦宫珍宝，其中最令人惊异的是一座青玉五枝灯，高七尺五寸，下部做成蟠螭（一种无角的龙）的样子，蟠螭口中衔灯，灯火点燃的时候，蟠螭鳞甲皆动，如同星光焕然。李颀《王母歌》有“为看青玉五枝灯，蟠螭吐火光欲绝”。

　　摸鱼儿 送座主德清蔡先生①

　　问人生、头白京国②，算来何事消得。不如罨画清溪③上，蓑笠扁舟一只。人不识。且笑煮、鲈鱼趁着莼丝碧④。无端酸鼻。向岐路消魂，征轮驿骑，断雁西风急。 英雄辈。事业东西南北。临风因甚成泣⑤。酬知有愿频挥手⑥，零雨凄其⑦此日。休太息⑧。须信道、诸公衮衮⑨皆虚掷。年来踪迹⑩。有多少雄心，几番恶梦，泪点霜华?织。

　　【说明】

　　康熙十一年，徐乾学、蔡启僔主持顺天府乡试，性德是此榜举人。随即有人弹劾这次科举副榜不取汉军，致使徐乾学、蔡启僔于康熙十二年降职还乡。性德为之不平，作《秋日送徐健庵座主归江南》组诗及《即日又赋》送徐乾学，作此词送别蔡启僔。

　　【笺注】

　　①蔡先生：蔡启僔（zǔn），字石公，号崑旸，浙江德清人，康熙九年状元，康熙十一年与徐乾学主持顺天府乡试，因副榜不取汉军被劾，康熙十二年还乡。性德考中康熙十一年顺天府乡试举人，故称蔡启僔为座主。

　　②京国：京城。

　　③罨（yǎn）画清溪：罨画溪，位于蔡启僔的家乡德清以北，风景秀丽。“罨画”亦有色彩鲜明的绘画之意，罨画清溪即罨画一般的清溪，此解亦通。

　　④且笑煮、鲈鱼趁着莼丝碧：《世说新语·识鉴》载，张季鹰在洛阳做官，秋风起时，思念家乡吴中莼菰、鲈鱼的美味，感慨人生贵在适意，何必奔波数千里外以求名位爵禄，于是辞官回乡而去。

　　⑤临风因甚成泣：化自杜甫《与严二郎奉礼别》：“出涕同斜日，临风看去尘。”

　　⑥酬知有愿频挥手：谓频频挥手以酬知己。

　　⑦零雨凄其：语出《诗经·豳风·东山》“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诗经·邶风·绿衣》“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零雨：细雨。凄其：凄凉。

　　⑧太息：叹气。

　　⑨诸公衮衮：衮衮诸公，旧时称身居高位而无所作为的官僚。衮衮，本指大水奔流不绝、旋转翻滚的样子，同“滚滚”。

　　⑩年来踪迹：柳永《八声甘州》“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霜华：霜花，比喻白发。

　　又 午日①雨眺

　　涨痕添、半篙柔绿，蒲梢荇叶无数②。空濛台榭烟丝暗，白鸟衔鱼欲舞。红桥路，正一派、画船箫鼓中流住。呕哑柔橹③。又早拂新荷，沿堤忽转，冲破翠钱雨④。 蒹葭渚⑤。不减潇湘深处。霏霏漠漠⑥如雾。滴成一片鲛人泪⑦，也似汨罗投赋⑧。愁难谱。只彩线、香菰⑨脉脉成千古。伤心莫语。记那日旗亭⑩，水嬉?散尽，中酒阻风?去。

　　【笺注】

　　①午日：五月初五端午节。

　　②“涨痕”句：涨痕，涨水的痕迹。柔绿，嫩绿的水色。蒲，蒲柳，荇，荇菜，水滨植物。

　　③呕哑柔橹：柔和的橹声。呕哑，形容橹声。

　　④翠钱雨：打在新荷上的雨水。翠钱，新生的荷叶。南朝宋何尚之《华林清暑殿赋》有“逞緜亘之虹梁，列雕刻之华榱（cuī）。网户翠钱，青轩丹墀（chí）”。

　　⑤蒹葭（jiānjiā）渚：芦苇生长的洲渚。

　　⑥霏霏漠漠：杜荀鹤《春日山中对雪有作》有“竹树无声或有声，霏霏漠漠散还凝”，吴融《春雨》有“霏霏漠漠暗合香，幂翠凝红色更新”，王建《长安早春》有“霏霏漠漠绕皇州，销雪欺寒不自由”。

　　⑦鲛人泪：比喻雨水。《搜神记》载，南海有鲛人，哭出来的眼泪会凝结成珍珠。成彦雄有《露》诗，用鲛人流泪成珠来形容荷叶上的露水：“疑是鲛人曾泣处，满池荷叶捧真珠”。

　　⑧汨罗投赋：《汉书·贾谊传》载，贾谊被贬，意态阑珊，渡湘水时作赋吊唁屈原。投，投赠。

　　⑨彩线、香菰：端午民俗，以彩线扎粽子以吊屈原。香菰，粽子，以菰叶包裹糯米。《古今事物考》引《续齐谐记》载，屈原五月初五投汨罗江而死，楚人哀怜他，每每以竹筒盛米，投进江中祭奠屈原。汉代建武年间，长沙欧迥见到一人自称三闾大夫，说祭品常被蛟龙所窃，希望人们能用楝叶塞住竹筒，再以五彩线绑缚，这就会令蛟龙忌惮。世间以菰叶包裹黏米，谓之角黍，即今时所谓的粽子。菰（gū），多年生草本植物，生在浅水里，嫩茎称“茭白”，果实称“菰米”、“雕胡米”，可食用。

　　⑩旗亭：酒肆。酒肆大多悬挂旗子作为招牌，故而称为旗亭。旗亭原指市楼，《史记·三代世表》“与方士会旗亭下”，《集解》引薛注，谓旗亭即市楼，楼在集市之中，插旗子作为标志，故称旗亭。

　　?水嬉：水上的嬉戏，如龙舟竞渡之类。

　　?中酒：醉酒。阻风，迎风。顾贞观《风流子》有“况爱闲多病，乡心易遂；阻风中酒，浪迹难招”。

　　相见欢

　　微云一抹遥峰①，冷溶溶。恰与个人清晓，画眉同②。红蜡泪，青绫③被。水沉④浓。却向黄茅野店，听西风。

　　【笺注】

　　①微云一抹遥峰：语出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天连衰草”。

　　②恰与个人清晓，画眉同：化自黄庭坚《纪梦》“窗中远山是眉黛”。个人：那人，多用于情侣间的称呼。陈亮《念奴娇·至金陵》有“因念旧日山城，个人如画，已做中州想”。

　　③青绫：青色的丝织品。

　　④水沉：水沉香，又称沉水香，沉香。《本草纲目·木一》载，沉香木的芯节置于水中便会沉底，所以叫做沉水，也叫水沉。《云仙杂记》载，沉水香可以用来染衣。

　　锦堂春 秋海棠

　　帘际一痕轻绿，墙阴几簇低花。夜来微雨西风软，无力任欹斜①。仿佛个人睡起，晕红不着铅华②。天寒翠袖③添凄楚，愁近欲栖鸦④。

　　【说明】

　　性德曾向友人讨要过秋海棠的种子，在他张纯修的一封信里这样写道：“比日未奉教诲，何任思慕。前所云表贴张庆美，幸致其过荒斋。奚汇升亦遣其过我。秋色满阶，忽有迅雷，斯亦奇也，不知司天者亦有占验否？此上。不尽，不尽。九月十三日，成德顿首。《从友人乞秋葵种》一绝呈教：空庭脉脉夕阳斜，浊酒盈樽对晚鸦。添取一般秋意味，墙阴小种断肠花。”其中所谓秋葵、断肠花，皆指秋海棠。“墙阴小种断肠花”或当是此词所谓之“墙阴几簇低花”。

　　【笺注】

　　①欹（qī）斜：歪斜。

　　②仿佛个人睡起，晕红不着铅华：惠洪《冷斋夜话》载，苏轼《海棠》诗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烧银烛照红妆”，其事见于《太真外传》：唐玄宗在沉香亭召见杨玉环，杨玉环酒醉未醒，玄宗便命高力士与侍女将她搀扶过来。杨玉环妆残鬓乱，一副醉态，不能完整地行礼。玄宗笑道：这不是妃子醉酒，而是海棠花没有睡足。

　　③天寒翠袖：语出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④愁近欲栖鸦：愁近黄昏。欲栖鸦，代指黄昏时刻（乌鸦欲栖之时正在黄昏）。《琅嬛记》载，曾经有一女子因为恋人的离去而伤悲，常在北墙之下哭泣，后来在泪水抛洒的地方生出了花儿，花色甚媚，犹如那女子娇艳的脸庞，叶子正面绿色，背面红色，秋天开花，名为断肠花，又名八月春，也就是今天所谓的秋海棠。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引程羽父《花小名》亦谓“秋海棠曰断肠花”。《冷庐杂识》录吴雪坡诗《秋海棠》有：“谁弹粉泪染猩红，蟀蟋栏边见几丛。绝色从来多晚嫁，休将迟暮怨西风。”

　　忆秦蛾 龙潭口①

　　山重叠。悬崖一线天疑裂。天疑裂。断碑题字，古苔横啮。风声雷动鸣金铁。阴森潭底蛟龙窟②。蛟龙窟。兴亡满眼，旧时明月③。

　　【说明】

　　康熙二十一年春，康熙帝东巡大兀喇，返程时经过龙潭口，其时性德扈从在侧。

　　【笺注】

　　①龙潭口：在辽宁铁岭，明末为北部边防要冲。努尔哈赤与明军多次鏖战于开原、铁岭一带，《明史钞略》载“建州兵拥入龙潭口，且往开、铁驮运窖粟”。性德曾祖金台石所统率的叶赫女真就生活在距此以北不足百里的地方，其时叶赫女真归附明朝，为建州女真所亡，金台石即死于建州女真之手。

　　②阴森潭底蛟龙窟：龙潭口有潭名龙潭，传说潭底有蛟龙。

　　③兴亡满眼，旧时明月：明月仍似旧时，人间已兴亡几度。

　　又

　　春深浅，一痕摇漾青如翦。青如翦。鹭鸶立处，烟芜平远。吹开吹谢东风倦。缃桃①自惜红颜变。红颜变。兔葵燕麦②，重来相见。

　　【笺注】

　　①缃桃：缃核桃，果实呈浅红色。

　　②兔葵燕麦：语出刘禹锡《再游玄都观绝句引》：“重游玄都，荡然无复一树。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兔葵，草名。洪迈《容斋三笔》卷三载，兔葵燕麦一语，自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序写过“唯兔葵燕麦，动摇春风耳”之后，今人多引用之。我读《北史·邢邵传》，见邢邵的一份奏疏中写道：“国子虽有学官之名，而无教授之实，何异兔丝燕麦，南箕北斗哉。”看来这句话由来已久了。

　　减字木兰花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①。银汉②难通。稳耐③风波愿始从。

　　【笺注】

　　①“茫茫”二句：化用白居易《长恨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②银汉：银河。

　　③稳耐：忍耐。稳，忍受。关汉卿《救风尘》有“我为甚不敢明闻，肋底下插柴自稳”。

　　又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①。斜溜鬟心只凤翘②。待将低唤。直为③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④叩玉钗。

　　【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