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卷 四 (8)

　　【说明】

　　此词历来被研究者认定为悼亡之作，《饮水词笺校》谓“此阕作于卢氏初逝时，时为康熙十六年”，然而细品词意，断非悼亡之作。

　　一般而言，由词题“悼亡”便可确定此词是性德怀念亡妻卢氏的，因为在传统上，“悼亡”这个词只能用在亡妻身上。但《草堂嗣响》于此词并无词题，或许这才是此词原貌。

　　由词意推断，首先，“咫尺玉钩斜路”用玉钩斜隋炀帝葬宫人之典，绝不合卢氏身份，不能将玉钩斜理解为泛指墓地，甚或指卢氏墓地。性德《渌水亭杂识》卷二便有“玉钩斜”一条，从隋炀帝之事引入京城火葬宫女的静乐堂，言之凿凿。性德断无可能用玉钩斜之典来指卢氏的墓地，所悼念之死者必为宫女无疑，详见注⑤。

　　【笺注】

　　①悼亡：《草堂嗣响》此词并无词题，考之词意，或非为悼亡卢氏而作。

　　②扶病：带着病而勉强行动做事。

　　③剪刀声、犹在银：灯芯烧完的部分常要以剪刀剪断，如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所谓。银，银质灯台。（gāng），油灯。

　　④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化自常理《古离别》“小胆空房怯，长眉满镜愁”。顾贞观《菩萨蛮》有“小胆不成欢，麝衾空昼寒”。

　　⑤咫尺玉钩斜路：玉钩斜，地名，在今扬州蜀冈西峰。隋炀帝下扬州时，强征吴越的民间少女在运河两岸为龙舟拉纤，死者枕藉，在船队到了扬州之后，少女们的尸体被葬在了附近的一处坡地上。因为这里是一处斜坡，从此便被称为“宫人斜”。入唐之后，李夷简镇守扬州，在这里观赏如钩新月，便修了一座玉钩亭，皇甫湜为之作《玉钩亭记》，此后宫人斜便改称玉钩斜。性德《浣溪沙·红桥怀古，和王阮亭韵》有“玉钩斜路近迷楼”。性德《渌水亭杂识》卷二载，古时埋葬宫女的地方叫做宫人斜，京城阜成门外五里左右有静乐堂，宫人病逝便送到这里，火葬于墖井之中。嘉靖末年，有贵嫔买下了几亩民田，从此若有宫人不愿让自己火葬后的骨灰留在墖井里的，便可以把骨灰入土安葬。（按，据王国维《蒙古札记》和陈垣《汤若望与木陈忞》的考证，满洲在入关之初还保留着火葬习俗。）

　　玉钩斜既在扬州，于性德何谈“咫尺”，静乐堂却当真是“咫尺玉钩斜路”。

　　⑥判：拼，甘愿。

　　⑦椒浆：椒酒，祭奠所用之酒。《楚辞·东皇太一》有“奠桂酒兮椒浆”。

　　⑧将息：调养身体，保重身体。

　　⑨重圆密誓：用“破镜重圆”之典。陈国末代皇帝陈叔宝的妹妹乐昌公主嫁给了徐德言，两人非常恩爱。当时天下动荡，徐德言预料到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国破家亡的大祸发生，那时候难免夫妻被拆散。于是他取来一面圆形的铜镜，一破为二，和妻子分别保管，并约定说：“如果夫妻被迫分离，你就在每年正月十五那天托人将这半面镜子拿到市场去卖。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去探听消息，以我的半面镜子为凭，与你团聚。”后来，隋朝灭亡了陈国，徐德言逃亡，乐昌公主则被赏赐给功臣杨素为妾。徐德言打探到了消息，便赶到了隋都长安，打探妻子的下落，终于在正月十五那天在市场上看到一个老人高价出售半面铜镜，细看之下，果然就是妻子的那块。徐德言于是写了一首诗，托那位卖镜子的老人带回去。杨素得知此事后大受感动，把乐昌公主还给了徐德言，让他们夫妻重聚。

　　酒泉子

　　谢却荼①。一片月明如水。篆香②消，犹未睡。早鸦啼。嫩寒③无赖罗衣薄。休傍阑干角。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

　　【笺注】

　　①荼（túmí）：落叶小灌木，夏季开白花。所谓“开到荼花事了”，是说花儿依次开放，等到荼花开的时候，已至春暮，百花都已经开过了，所以荼为春暮之意象。

　　②篆香：弯曲盘绕的香，或呈篆字形状。

　　③嫩寒：轻寒。

　　凤凰台上忆吹箫 守岁①

　　锦瑟何年②，香屏此夕，东风吹送相思。记巡檐笑罢，共撚梅枝③。还向烛花影里，摧教看、燕蜡鸡丝④。如今但、一编消夜⑤，冷暖谁知。当时。欢娱见惯，道岁岁琼筵，玉漏如斯。怅难寻旧约，枉费新词。次第朱幡剪彩⑥，冠儿侧、斗转蛾儿⑦。重验取、卢郎青鬓⑧，未觉春迟。

　　【笺注】

　　①守岁：民俗，一家人在除夕围炉而坐，通宵不睡，直到第二天新年。唐太宗《守岁》有“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②锦瑟何年：李商隐《锦瑟》有“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锦瑟由此成为伤逝年华的意象。

　　③记巡檐笑罢，共撚梅枝：化自杜甫《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之三“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巡檐，来往于屋檐之下。撚（niǎn），执，持。

　　④燕蜡鸡丝：当为蜡燕、丝鸡，旧俗于新年所制的食品，此处为合乎音律改称燕蜡鸡丝。

　　⑤一编消夜：化自王彦泓《灯夕悼感》“一编枯坐到三更”。一编，书之一卷。

　　⑥朱幡剪彩：旧俗在立春之日，女子把缯绢剪成小幡，或簪在家人的头上，或缀在树上，称为春幡，以示迎春之意。朱幡，即春幡。

　　⑦冠儿侧、斗转蛾儿：蛾儿，即闹蛾儿，一种女子的头饰，形如飞蛾，不断旋转颤动，多在年节游玩时戴在头上。康与之《瑞鹤仙·上元应制》有“风柔夜暖，花影乱笑声喧。闹蛾儿、满路成团打块，簇着冠儿斗转”。斗转，旋转。《水浒传》第六十五回“时迁火烧翠云楼，吴用智取大名府”，在元宵节上，“却说时迁挟著一个篮儿，里面都是硫磺，焰硝，篮儿上插朵闹蛾儿走入翠云楼后，走上楼去，只见阁子内，吹笙萧，动鼓板，掀云闹社，子弟们闹闹嚷嚷，都在楼上打哄赏灯。时迁上到楼上，只做卖闹蛾儿的……”

　　⑧卢郎青鬓：宋人钱易《南部新书》载，卢家有一子弟，年纪已老仍做校书郎的小官，后来娶了崔氏女子。崔氏很有文采，结婚之后情绪一直不好，卢郎便请妻子以诗抒怀作为玩笑，崔氏当即成诗一首：“不怨卢郎年纪大，不怨卢郎官职卑。自恨妾身生较晚，不见卢郎年少时。”青鬓之“青”，这里指黑色。

　　又 除夕得梁汾闽中信，因赋①

　　荔粉②初装，桃符③欲换，怀人拟赋然脂④。喜螺江双鲤⑤，忽展新词。稠叠频年离恨⑥，匆匆里、一纸难题。分明见、临缄重发，欲寄迟迟⑦。 　心知。梅花佳句，待粉郎香令，再结相思⑧。记画屏今夕，曾共题诗。独客料应无睡，慈恩梦、那值微之⑨。重来日、梧桐夜雨，却话秋池⑩。

　　【说明】

　　《瑶华集》此词词题作“辛酉除夕得顾五闽中消息”，辛酉年为康熙二十年，与顾贞观行程不合。《饮水词笺校》断此词作年为康熙十七年或十八年除夕，较可信。

　　【笺注】

　　①除夕得梁汾闽中信，因赋：除夕，为康熙十七或十八年除夕。梁汾，顾贞观，字华峰（一作华封），号梁汾，无锡人，康熙五年举顺天乡试，擢内国史院典籍，康熙十年退归乡里，康熙十五年再度进京，结识性德，著有《积书岩集》及《弹指词》。

　　②荔粉：粉荔枝，旧俗于新年所制的食品。

　　③桃符：古代挂在大门上的两块桃木板，上面画有神荼、郁垒二神以辟邪。及至五代，人们开始在桃木板上书写对联，是为春联。桃木辟邪的传统来源甚古，《左传·昭公四年》记载申丰答季武子藏冰之法，说取冰的时候要用桃木弓和荆棘箭来祓除不祥。《本草集解》载李时珍语，《风俗通》记载东海度朔山有一株大桃树，蟠曲千里，它的北面就是鬼门，由神荼、郁垒二神驻守，统领众鬼。黄帝于是在门上立桃板，画着神荼、郁垒二神口衔鹵鬼。《典术》记载，桃木是东方之木，五木之精，属于仙木，味道辛辣，所以能够压服邪气，制伏百鬼。今天的人们在门上用桃符辟邪，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④然脂：点燃灯烛。徐陵《玉台新咏序》有“于是然脂瞑写，弄笔晨书”。

　　⑤螺江双鲤：指顾贞观从福建寄来的信。螺江，又称螺女江，在福建福州西北。双鲤，书信，典出古乐府诗“尺素如残雪，结成双鲤鱼。要知心中事，看取腹中书”。

　　⑥稠叠频年离恨：谓积聚多年的离愁别绪。稠叠，稠密层叠。频年，连年，多年。

　　⑦临缄重发，欲寄迟迟：典出张籍《秋思》：“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归书意万重。忽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⑧梅花佳句，待粉郎香令，再结相思：性德于本句之下自注：“辛稼轩客三山有‘梅花相思’之句。”当指辛弃疾《定风波·三山送卢国华，约上元重来》：“少日犹堪话别离。老来怕作送行诗。极目南云无过雁。君看。梅花也解寄相思。”梅花佳句，指顾贞观《浣溪沙·梅》词：“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待他移影说相思”，因与辛弃疾《定风波》同为咏梅之词，且同作相思之语，故称“再结相思”。

　　粉郎香令，代指顾贞观。粉郎，《语林》载何晏面白如傅粉，人称粉郎。香令，习凿齿《襄阳记》载，荀彧性喜香，常将衣服熏香，每到人家做客，所坐之处接连几天香气不绝。后来人们便以“荀衣”、“荀香”或“荀令衣香”来比喻人的风流倜傥或花的异香扑鼻。

　　⑨慈恩梦、那值微之：孟棨《本事诗》载，唐元和四年，元稹奉使去东川，白居易正在长安与和李杓直（李十一）及弟弟白行简同游慈恩寺，随后到李杓直家饮宴。白居易在酒席宴上思念元稹，即席写下《同李十一醉忆元九》：“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梁州是褒城故称，巧合的是，就在同一时间，元稹真的到了褒城，并且梦见与白居易同游慈恩寺，醒来后写下《梦游》（又名《使东川·梁州梦》）一诗，寄与白居易：“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元稹自注：“是夜宿汉川驿，梦与杓直、乐天同游曲江，兼入慈恩寺诸院，倏然而寤，则递乘及阶，邮吏已传呼报晓矣。”白居易诗中的真实情况竟与元稹的梦境完全吻合。

　　⑩重来日、梧桐夜雨，却话秋池：化自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翦梧桐 自度曲①

　　新睡觉，正漏尽②、乌啼欲晓。任百种思量，都来拥枕，薄衾颠倒③。土木形骸④，分甘⑤抛掷，只平白、占伊怀抱。听萧萧、一翦梧桐，此日秋声重到。若不是、忧能伤人⑥，怎青镜、朱颜易老。忆少日清狂，花间马上，软风斜照。端的⑦而今，误因疏起⑧，却懊恼、殢⑨人年少。料应他、此际闲眠，一样积愁难扫。

　　【说明】

　　此词主题当是感叹青春易去，事功未立，只在红颜陪伴里枉自消磨。《饮水词笺校》以为：“此阕似为薄情少恩、贻误女子青春而生悔。‘平白占伊’、‘殢人年少’皆此意。‘误因疏起’，谓早年未曾着意于情感。容若娶卢氏之前，先纳庶妻颜氏，时约在康熙十二年。十四年，颜氏产容若长子富格。颜氏长期别居海淀双榆树，性德眷顾甚少。此阕或即为颜氏而作。”按，这一解释恐与词意不合，“误因疏起”化自蒋捷《满江红》“万误曾因疏处起，一闲且向贫中觅”，蒋捷《满江红》全词语义甚明，可以确定此“疏”为“疏懒”而非“疏忽”之义，故而不可解释为“早年未曾着意于情感”。“平白占伊”是感叹自己的青春岁月未建功业，只在红颜陪伴里枉自消磨。

　　【笺注】

　　①自度曲：自己编制的词牌。填词一般都是依照固有的词牌依声填字，以供歌唱，有音乐才能的词作者有时会自制词牌，相当于自己作曲，自己填词，比如姜夔和周邦彦都是此中高手。时至清代，词谱的唱法已经失传，词已经从歌女口中转移到了文人的正式笔墨。与性德同时代的文坛巨擘王士祯在《花草蒙拾》里论及“今人不能创调”，谓唐代无词，所歌皆诗；宋代无曲，所歌皆词。宋代填词名家尽数通晓音乐，所以填词之时才能意在笔先，使字句自然合乎音调。今人不解音律，不要说不能创制新的词牌曲调，就算是按词谱填词，也做不到心手无碍。欲与古人在毫厘之间较量工拙，实在很困难呀。

　　性德对音乐确有研究，《渌水亭杂识》时有笔记，只不知能否比肩姜夔、周邦彦诸公，其自制之《翦梧桐》词牌，亦不知是否入乐。另一方面，清代词人亦有旗帜鲜明反对自度曲者，顾彩便以自度曲为“自我作古”，他编的《草堂嗣响》特意不收此类词作。

　　②漏尽：计时的漏壶已经把水滴尽，指夜晚已尽，天已破晓。

　　③薄衾颠倒：谓辗转难眠。

　　④土木形骸：形容人顺任自然，不假修饰。典出《晋书·嵇康传》，嵇康有奇才，卓尔不群，身高七尺八寸，风姿气度极佳，而土木形骸，不假修饰，人们认为他是龙凤之姿，天质自然。

　　⑤分甘：甘愿。分（fèn），甘愿，满意。杜甫《送路六侍御入朝》有“不分桃花红胜锦，生憎柳絮白于绵”。《饮水词笺校》注“分：本来；读去声”，误。

　　⑥忧能伤人：语出孔融《论盛孝章书》“若使忧能伤人，此子不得永年矣”。

　　⑦端的：真的、确实。

　　⑧误因疏起：化自蒋捷《满江红》“万误曾因疏处起，一闲且向贫中觅”。疏，疏懒。

　　⑨殢（tì）：滞留。罗隐《西京崇德里居》有“进乏梯媒退又难，强随豪贵殢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