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卷 五 (4)

　　须知名士倾城②，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③，四弦才断④，恶风吹去⑤。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⑥。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⑦，平生恨、从头谱。 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⑧。严寒觱篥⑨，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⑩，玉颜千载，依然无主?。怪人问厚福，天公尽付，痴儿女?。

　　【说明】

　　顺治十五年（1658），著名江南士子吴兆骞（字汉槎）因“丁酉科场案”下刑部狱，被判流放东北宁古塔，好友顾贞观始终为之奔走，终于在十八年后得到性德的承诺，详情见《金缕曲·简梁汾》（洒尽无端泪）之“说明”。康熙二十年（1681）七月，吴兆骞终于得到了赦书，于九月南还，十月抵达京城，举家暂住在性德座师徐乾学馆中，性德为之作《喜吴汉槎归自关外，次座主徐先生韵》：“才人今喜入榆关，回首秋笳冰雪间。玄菟漫闻多白雁，黄尘空自老朱颜。星沉渤海无人见，枫落吴江有梦还。不信归来真半百，虎头每语泪潺湲。”（诗中所谓虎头，代指顾贞观。晋代画家顾恺之小字虎头，顾贞观与顾恺之不仅同姓，还同是无锡人。）

　　翌年即康熙二十一年（1682），正月十五，上元之夜，容若邀请了吴兆骞、顾贞观、曹寅、朱彝尊、陈维崧、严绳孙、姜宸英等许多朋友会集于花间草堂，饮宴赋诗。其时正是赏灯时节，各人指纱灯上所绘故事各自题咏，性德赋《水龙吟·题文姬图》词，《赋得柳毅传书图次陈其年韵》诗。是夜恰逢月蚀，性德亦有诗词咏之。吴兆骞的《秋笳集》里有一组《集成侍中容若斋赋得柳毅传书图次俞大文韵》，应该就是在这次聚会中作成的。性德题咏的是文姬图，吴兆骞题咏的是柳毅传书图。

　　性德这首《水龙吟·题文姬图》，表面吟咏文姬归汉的故事，暗里句句扣合吴兆骞，古典和今典交织并用，疑真疑幻，难辨古今：以蔡文姬的古典比拟吴兆骞，以吴兆骞的今典比拟蔡文姬，一切若合符节，词艺已臻化境。

　　【笺注】

　　①文姬图：当为正月十五的花灯图案，据《后汉书·列女传》，蔡文姬是陈留董祀的妻子，同郡蔡邕的女儿，名琰，字文姬，博学有才辩，精通音律。兴平年间，天下动荡，文姬被胡人掳去，嫁给南匈奴左贤王，在匈奴生活了十二年，为左贤王生了两个儿子。曹操素来与蔡邕交好，痛惜他没有后嗣，便派出使者以金璧赎回了蔡文姬，把她重新嫁给董祀。

　　②名士倾城：名士与美女，这里既是泛指，也具体指当今的吴兆骞与古代的蔡文姬。毕大生《忆帝京》有“何处问、美人名士”。顾贞观《梅影》有“须信倾城名士，相逢自古相怜”。

　　③柯亭响绝：柯亭，伏滔《长笛赋》载，蔡邕避难江南，宿在柯亭，柯亭的建筑结构和北方不同，不是用木头作椽子，而是用竹子。蔡邕仰头观看，赞叹道“好竹子”，便把椽子拆下来做成笛子。笛声奇绝，不是平常笛子可比。响绝，是说蔡邕已死，人间再也听不到那奇绝的笛声了。

　　④四弦才断：《后汉书·列女传》李贤注引刘昭《幼童传》载，蔡邕有一次夜间鼓琴，琴弦突然断了一根，蔡文姬听在耳中，对父亲说：“断的是第二弦。”蔡邕不以为然道：“碰巧被你说对了。”过不多时，蔡邕故意弹断了一根琴弦，考较女儿。女儿说：“断的是第四弦。”果然无误。

　　蔡文姬因为这件事而被誉为“四弦才”，性德词中“四弦才断”与上句“柯亭响绝”构成对偶关系，所以“才”在这里并不是用作副词，表示“方才”，而是“人才”之“才”，“柯亭响绝，四弦才断”也就是“柯亭之响已绝，四弦之才已断”。另，《饮水词笺校》在注释当中引尤侗《百字令》“四弦拨断，清泪如铅发”，不确，因为此“四弦”并非蔡文姬“四弦才”之典，而是琵琶的代称，诗人常以“四弦”代指琵琶。

　　⑤恶风吹去：方干《废宅》有“应是曾经恶风雨，修桐半折损琴材”。

　　⑥“万里”三句：顺治十六年秋，吴兆骞被流放宁古塔，吴兆骞被流放东北，吴伟业为他写了一首《悲歌赠吴季子》。这首诗悲痛沉郁，一气呵成，大有《离骚》之悲，在当时流传极广，影响很大：“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词赋翩翩众莫比，白璧青蝇见排诋。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绝塞千里断行李，送吏泪不止，流人复何倚。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八月龙沙雪花起，橐（tuó）驼垂腰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前忧猛虎后苍兕，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张鬐（qí）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吴伟业诗中所谓“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这正是对吴兆骞北行前途的写照，是说吴兆骞此去的东北流放之地如同人间地狱，那里虽然也有山有水，但那是穷山恶水，不比吴兆骞江南家乡的好山好水；吴兆骞此去服刑，虽然还是个活人，但在那种地方生活实在是生不如死。性德在此把吴伟业的成句化用过来，又从现实的吴兆骞双关到了古代的蔡文姬。

　　⑦卷叶：指东北的寒风吹卷树叶。《饮水词笺校》注作：“卷草叶或树叶，吹以作响。白居易《杨柳枝》‘卷叶吹为玉笛声。’”此说不确。在白居易这句诗里，“卷叶”确实是这个意思，但在性德的词里，“卷叶”应当就是指东北的寒风吹卷树叶。《水龙吟》的词牌，这里的标准句读方式是“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前边一个仄声字（这里是“对”）带起后面的两个短句八个字，所以“黄沙白草，呜呜卷叶”都该是蔡文姬或吴兆骞所“对”的对象，而不是他们对着“黄沙白草”卷叶而吹。

　　⑧毡裘夫妇：毡裘，指北方游牧民族的服装。毡裘夫妇，明里是说蔡文姬嫁给了匈奴左贤王，暗里是说吴兆骞夫妻一起在东北过着流放生活，多年过去，穿衣打扮已经是关外人的模样了。蔡文姬《胡笳十八拍》有“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

　　⑨觱篥（bìlì）：北方游牧民族所吹奏的一种管乐器，形似喇叭，声音悲凄。

　　⑩尺幅重披：尺幅，小幅面的画，这里指《文姬图》。重披，重看。披，披览。

　　?依然无主：语出蔡文姬《胡笳十八拍》“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没胡虏”。

　　?怪人问厚福，天公尽付，痴儿女：吴伟业《悲歌赠吴季子》有“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ái），愚笨无知。

　　金缕曲

　　未得长无谓①。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②。麟阁才教留粉本③，大笑拂衣归矣④。如斯者、古今能几。有限好春无限恨，没来由、短尽英雄气。暂觅个，柔乡避⑤。 东君⑥轻薄知何意。尽年年、愁红惨绿，添人憔悴。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便决计、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⑦，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笺注】

　　①未得长无谓：语出李商隐《无题》“人生岂得长无谓，怀故思乡共白头”。

　　②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杜甫《洗兵马》有“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张元干《石州慢·己酉秋吴兴舟中作》有“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辛弃疾《蓦山溪》有“两手挽天河，要一洗、蛮烟瘴雨”。

　　③麟阁才教留粉本：麟阁即麒麟阁，在汉未央宫中，汉宣帝曾把霍光等十一位功臣的画像藏于阁上，用以表彰功绩。性德《效江醴陵杂拟古体诗》二十首之二《王仲宣从军》有“功名垂钟鼎，丹青图麒麟”。粉本，绘画的底稿，这里代指图画。

　　④大笑拂衣归矣：李白《侠客行》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⑤“没来由”四句：性德致顾贞观书有：“从前壮志，都已隳尽。昔人言，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此言大是。弟是以甚慕魏公子之饮醇酒、近妇人也。沦落之余，方欲葬身柔乡，不知得如鄙人之愿否耳。”按，书信中所谓魏公子是指战国“四公子”之中的信陵君魏无忌，信陵君窃符救赵之后，名高遭忌，为求自保，不得不在醇酒美妇之中度过余生。性德《拟古》四十首之三十四咏信陵君事：“信陵敬爱客，举世称其贤。执辔过市中，为寿监门前。邯郸解围日，（lán）矢引道边。救赵适自危，故国从弃捐。功成失去就，始觉心茫然。再胜却秦军，遭谗竟谁怜。趣归不善后，作计非万全。博徒卖浆者，名字亦不传。惜哉所从游，中讵无神仙。饮酒虽达生，辟谷乃长年。”

　　⑥东君：司掌春天的神仙。

　　⑦但有玉人常照眼：套用王彦泓《梦游》“但有玉人常照眼，更无尘务暂经心”。玉人，这里指美女。

　　望江南 咏弦月

　　初八月①，半镜上青霄。斜倚画阑娇不语，暗移梅影过红桥②。裙带北风飘③。

　　【笺注】

　　①初八月：农历初八的月亮，为上弦月，即词题所谓“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