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蓝卷 不是人间富贵花(10)

　　“莲漏三声”表明词人纳兰正处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在那个烛光轻摇、渗着寒意的夜间，寂寞的纳兰推开小窗，任凭那轻寒的几瓣杏花春雨轻拍自己的脸庞、发丝和那薄薄的衣裳。蓦然发现，寒食节即将近了。

　　这时的纳兰又在思念哪位女子呢？想来会是那“生而婉娈”的爱妻卢氏吧！“戏将莲萠抛池里，种出莲花是并头”；“偏是玉人怜雪藕，为他心里一丝丝”。纳兰的很多华丽词句便他们爱情的真实反映。纳兰身为皇帝近侍，因此时常要护驾出巡，终年聚少而离多，每一次与爱人分离时都是那般无奈而悲痛。

　　可是任重重关山，路途遥远，却无法阻隔他们彼此的一往情深。可惜美好的时间总是那样短暂，婚后三年，卢氏便因难产而亡故，空留纳兰悲痛欲绝。

　　词的下片，从身边的景物出发，即景抒情。纳兰看着一派杏花春雨的柔美景象，不由感慨：如今的春光，已经好像那香醇的美酒一样浓烈，一样令人沉醉。“已看”二字和“安得”相对比，春光更浓，更加表现了纳兰对于离家已久却迟迟不得归去的焦躁和怅惘，对于家中的爱妻深情的想念。在这如痴如醉的春色里，远方的伊人于脑海之中无法挥散，而归期遥遥却如同潮水一般可望而不可即。许久，纳兰看着这渐深的夜色，明白只有把这一腔无处排解的想念寄托在寂寞的夜里，在梦里伴着这甜蜜而无奈的想念，“离魂入夜”，与卢氏魂灵相依。

　　这首词行笔如云似水，描写了真挚缠绵的爱情，回旋的情致融入了字里行间，令读者不知不觉间已被他深深打动。

　　浣溪沙

　　消息谁传到拒霜①？两行斜雁碧天长②，晚秋风景倍凄凉。

　　银蒜押帘人寂寂③，玉钗敲烛信茫茫。黄花开也近重阳。

　　【注解】

　　①拒霜：一种花名。木荚蓉的别名，冬天凋零夏繁茂，仲秋时分开花，耐寒而不落。

　　②斜雁：斜飞的雁群。碧天：青天，蔚蓝的天空。

　　③银蒜：银质蒜头形帘坠，用以压帘幕。故名。

　　【典评】

　　这首词渲染最多的就是“秋”。首先是“拒霜”花开，接着“两行秋雁”掠过“碧天”，后来更直接说“晚秋风景”、“黄花开”和“近重阳”，这一切都在刻意点明时间。纳兰的词中经常采用“秋”这个意象，几乎是只次于“愁”的了。

　　可以说纳兰性德这首《浣溪沙》是通过渲染秋的气氛而突出愁的，他要表达的是一种期待落空的愁绪。

　　除去采用渲染法来表达感情外，词里还非常恰当地运用了点染法，对“闲”作了非常好的点染。“银蒜押帘人寂寂，玉钗敲烛信茫茫。黄花开也近重阳。”人心寂寥无依，万事无心，百无聊赖，满是空虚，特别是一句“玉钗敲烛”，更表现了词人空虚异常的心境。

　　词中将渲染与点染相结合，表现出了大自然的“秋”和心理世界的“闲”，从而表达出了更深层次的“悲凉”。

　　浣溪沙

　　雨歇梧桐泪乍收，遣怀翻自忆从头①。摘花销恨旧风流。

　　帘影碧桃人已去②，展痕苍藓迳空留③。两眉何处月如钩④？

　　【注解】

　　①怀：遣兴。翻：通“反”。

　　②碧桃：一种桃树。花重瓣，不结实，供观赏与药用。一名千叶桃。

　　③展痕：即鞋痕。

　　④两眉：两弯秀眉，这里指所思恋。钩：本义是一种形状弯曲的工内，也有表意作用。

　　【典评】

　　全篇看来，这首纳兰词表达的应该是怀人之心，寄托相思之意。

　　上片描写景象，纳兰熟练地融情于景，寓境于情，笔力不俗。

　　开篇提起梧桐兼雨，纳兰在这句“雨歇梧桐泪乍收”中将这雨打梧桐的景象与离愁别绪融进一个“泪”字，情景交融。泪是眼中的雨，雨是天上的泪。雨泪相对，纳兰以我观物，所看之物便皆著我之色彩，当然，在纳兰的眼里，梧桐也在为他而伤心，满天秋雨也是在昭示了他的宣泄。“泪乍收”为双关用语，一重理解是梧桐树停止了滴雨，就如同停止了落泪，这般的梧桐似乎通了人性，更是含情脉脉；另一说就是词人听到秋雨暂休而不再流泪，这样一来，词人的伤情更加显露无遗。而无论作哪种解释，这首词都表达了词人感伤的心绪。

　　这样“遣怀”二句也恰好点明了这种伤感之情。刚收汨眼，就过渡到了追忆往昔。

　　“遣怀”二句承接上边造景时留下的余响加以延伸，词人这时的思念伤情，也自然和故人的一段美好从前无法分开。美好的时光一晃而过，从前的浪漫与甜蜜随着韶华逝去都成了“旧风流”，一个“旧”字将往事尘封的沧桑刻画得淋漓尽致，其中饱含了词人多少感伤。

　　下片承接上片“旧风流”，笔触描写眼前一片空寂的景象。

　　“帘影碧桃人已去，屦痕苍藓径空留”，这一句全然写景，影帘招招，桃树还是那么青涩，藓苍小径上，犹留鞋痕，人却不知哪里去了。

　　纳兰写景，虚实相间，所有景语皆情语，自然可知虚实安排也并不是随意而为。词人在这句中说，帘影碧桃犹在，却不见伊人，是离去，还是改变了心意呢，空留满腔非切，则是实景实情。“屦痕苍藓”一句表现的意象是伊人离去后，犹留足迹，可能这只是是词人心中的幻像，并非实景；“径空留”就是说寂静的小路依然在眼前斜陈。“空”并非外在的空无，而是内心的空虚，恍惚间，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去向何方。

　　从古至今，人去楼空、物是人非都会引起人们无限感慨，而词人流露更多的则是内心的孤苦与寂寥。“两眉何处月如钩？”以眉代人，以月抒怀。正是月缺是思，月圆是念。

　　浣溪沙

　　脂粉塘空遍绿苔①，掠泥营垒燕相催。妒他飞去却飞回。

　　一骑近从梅里过，片帆遥自藕溪来②。博山③香烬未全灰。

　　【注解】

　　①脂粉塘：溪名。传说为春秋时西施沐浴处。《太平御览》卷九八一引南朝梁任防《述异记》：“吴故宫有香水溪，俗云西施浴处，又呼为脂粉塘。”这里指闺阁之外的溪塘。

　　②片帆：孤帆，一艘船。

　　③博山：博山炉，古时专用于焚香的香炉。

　　【典评】

　　纳兰这首词以女子的视角来抒发情感。开篇就描写景象，写空荡荡的脂粉塘只剩下满满的青苔，早就没了从前的景致。这脂粉塘，据传是春秋时期西施沐浴的溪塘，南朝梁任叻《述异记》有言：“吴故宫有香水溪，俗云西施浴处，又呼为脂粉塘。吴王宫人灌妆于此溪上源，至今馨香。”此处的脂粉塘，实际是女主人公闺房外面的溪塘。女子心思细致而敏感，看见那窗外的溪塘好像沾染了悲凄的色彩。还没有到分离的时候，那溪塘已经好像脂粉塘那么让人迷离，但分别已久，溪塘再不繁华，日渐萧肃。从前的旧景如同蒙了灰似。

　　此时又到了万物争春时，燕子掠泥飞过，似乎在相互督促着，有着无限生机。但伫立在这里，却等不来心上人的执手相看，双燕来去纷飞，惹得心思郁郁。

　　末句中，博山炉里的香已经点完，却没怠尽。词有义而意无穷。也许她是看着那炉中飘起的烟雾，心里的愁绪比那缭绕不断的烟更加无可排解。香未燃尽这个意象，令人在迷离中有着无限遐想，烟未散尽，女子的悲思亦不能穷尽，而那迟迟未来的归期不知何时才会到来。凄清孤寂之感跃然纸上。

　　不禁猜测，纳兰笔下的痴情的女子究竟要诉说何种深情呢？这女子写的是他日夜思念的爱人，还是他自己内心成痴的愁遥寄相思，等待的爱情最是苦痛，却又让人欲罢不能。

　　浣溪沙 大觉寺①

　　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②。篆香清梵有无间③。

　　蛱蝶乍从帘影度④，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⑤。

　　【注解】

　　①大觉寺：大概是今北京西北郊群山台之上的大觉寺。这座寺庙始建于辽咸雍四年，最初的名字是“清水院”，后改为“灵泉寺”，是金代“西山八景”之一。明宣德年重修，改称为“大觉寺”。

　　②诸天：佛教语。指护法众天神。佛经言欲界有六天，色界之四禅有十八天，无色界之四处有四天，其他尚有日天、月天、韦驮天等诸天神，总称之曰诸天。花雨：佛教语，诸天为赞叹佛说法之功德而散花如雨。后用为赞颂高僧、颂扬佛法之词。幽关：深邃的关隘，紧闭的关门。

　　③篆香：盘香。清梵：是僧人诵经的声音。南朝梁王僧孺《初夜文》：“大招离垢之宾，广集应真之侣，清梵含吐，一唱三叹。”

　　④蛱蝶：一种蛱蝶料的蝴蝶，翅膀是赤黄色，有黑色纹饰，幼虫的身上长有刺。

　　⑤忘言：心领神会，无须用语言来说明。

　　【典评】

　　这首词是纳兰的游记。看到大觉寺如此宏大，感受着走到僻静行宫里的宁静之感，他由衷地感慨道：此时相对一忘言。

　　燕垒二句，“燕垒”、“空梁”、“画壁”，写的都是表面看上去的荒芜惨败的情景：燕群在寺里的空梁上垒建鸟巢，壁画冷清清的。本来是一般的写景，假使忽略了下文，自然就会猜想写的是不是悼古之时，可面对寺中的荒凉景致，竟隐隐地闻到了清幽的篆香，若有若无的诵经声阵阵传来。这清冷的院子，瞬间就变得肃穆而不可亵渎。

　　这时蛱蝶从帘下翻飞而过，鸟儿啄去了枝梢上的一颗樱桃。选用的意象都是自然界中最平常的，假如没有那宫阕般的古庙，没有那缭绕绝响的神圣梵音，只是人间最简单的田园乐趣。可偏偏这并非田园之情，颇具深意。

　　此中必有真义，心领神会，却只能相对忘言。收尾这句略有悲凄之感，有几分消极，可与这景色相配，反而有了一种别致的蕴味。寂寥而静谧有致，与这旷世才子的细腻心思有某种契合。

　　浣溪沙

　　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①。妙莲花说试推详②。

　　但是有情皆满愿③，更从何处著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

　　【注解】

　　①慈云：佛教语，比喻慈悲胸怀像云泽那么广阔。稽首：一种古时的跪拜礼，叩头至地，是最恭敬的九拜之一。

　　②妙莲花说：佛门妙法。莲花，比喻佛门的妙法。莲花世界被佛教称作西方的极乐世界。明汪廷讷《狮吼记·摄对》：“安得三轮尽空，化作莲花世界。”推详：仔细推敲。

　　③满愿：佛教语，实现了许愿要做的事。唐皮日休《病后春思》诗：“应笑病来惭满愿，花笺好作断肠文。”

　　【典评】

　　世人皆知纳兰生性多情，可鲜少有人知道他通晓佛学。纳兰自号为楞伽山人，其义正是出自佛学。大乘佛经里有一本很著名的佛经称为《楞伽经》，全名是《楞伽阿跋多罗宝经》。《楞伽》是一种佛经之一，据传是达摩从西域带来，是一部佛学中非常重要的宝典。神义高深幽渺，读者需要谨慎地思考以加辨明。古人取“山人”作号，意谓隐居者，因此纳兰自号“楞伽山人”是隐于佛经者。

　　明明想忘记诸多忧愁，可幽恨却更加绵长，纳兰说：慈云稽首返生香，那是在向神灵祈祷，希望神明赐予返生香，好使亡妻再回来身边。

　　“返生香”一词出自东方朔的《海内十洲记》：“人鸟山”。其山生长着许多反魂树，可以自己发出群牛吼叫似的声音，人闻听到后心神俱震；砍上这种树的根煮汁做成丸，名叫“惊精香”或者“震灵丸”、“震檀香”、“返生香”、“却死香”、“人鸟精”等。

　　这时的纳兰刚刚丧妻，悲痛之余已有成痴之态。一般说来这种出身名贵的公子，前途光明，接受的是正统的满人教育，文武双才，应该不会有心去钻研佛学。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内心的重创，痛失心爱的人，使他的人生至此充满了悲凄的回忆和怀旧。纳兰是在大觉寺中写下这首词的，正值妻子去世一年，他柔肠寸断之余想要从这份消极中走出来，可不料却引起了更多的愁思。无可奈何，只好求助于神灵，希望在佛道中找到解脱之道。

　　浣溪沙 小兀喇①

　　桦屋鱼衣柳作城②，蛟龙鳞动浪花腥。飞扬应逐海东青③。

　　犹记当年军垒迹④，不知何处梵钟声⑤。莫将兴废话分明。

　　【注解】

　　①兀喇：亦写为乌喇，现吉林省吉林市。

　　②鱼衣：用鱼皮制成的衣服。

　　③海东青：一种凶猛的珍禽，属雕类，产于黑龙江下游和附近的海岛。宋庄季裕《鸡肋篇下》：“鸷鸟来自海东，唯青鸹最佳，故号海东青。”《元史·地理志二》：“有俊禽海东青，由海外飞来，至奴儿干，土人罗之以为土贡。”

　　④军垒：军营四周的防御工程。《国语·吴语》：“今大国越录，而造于弊邑之军垒。”

　　⑤梵钟声：佛寺里的钟声，僧人诵经时会敲响佛钟。

　　【典评】

　　纳兰的先祖可追溯到海西女真叶赫部，居住在吉林松花江流域，后来南迁到了辽河流域。这一年纳兰随圣驾东巡到达兀喇。而这兀喇一带恰恰是纳兰家族从前的领地。岁月悠悠，那悼古之词想必并非只是今非昔比的感慨。

　　站在家族故地上，看见人们用桦木搭建的房屋，用鱼皮制成衣服，将柳木当作城围，生活十分简朴。江中的蛟龙翻腾着，浪花与海东青相互追逐着，壮观之余更显萧条，不由地想起了当年爱新觉罗部消灭叶赫部的旧事。上片描绘的就是那郁郁之心即将爆发的伏笔。纳兰选用的景象尽是凛冽之物。蛟龙，据传可令洪水泛滥，那海东青也是传说中的凶禽，浪花是“腥”的，蛟龙是“鳞动”，好一番寒山恶水的景象。

　　下片转而抒情，“犹记”一词，想起了当年军垒的旧迹，正是海西遗迹。就在此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梵钟声，悠悠岁月就随着那钟声来回飘荡，最后化为无形。末句“莫将兴废话分明”，也许是不知要怎么话分明。后人揣测，此时的纳兰也无法断定自己心里的愁绪算不算恨。前扬后抑，隐约有难言的恨意。

　　浣溪沙 姜女祠①

　　海色残阳影断霓，寒涛日夜女郎祠②。翠钿尘网上蛛丝③。

　　澄海楼高空极目④，望夫石在且留题⑤。六王如梦祖龙非⑥。

　　【注解】

　　①姜女祠：又叫贞女祠，在山海关欢喜岭以东凤凰山上。民间有个传说，孟姜女的丈夫在秦始皇时期被强迫修建长城，一去几年杳无音信。她不远千里前去送冬衣，可却没有找到丈夫。她在城下放声痛哭，城墙因此崩塌，露出她丈夫的尸骸。孟姜女悲痛之下投海而死。姜女祠便是为了纪念孟姜女而建，传说在宋代开始修建，在明代时重修。

　　②女郎祠：姜女祠。

　　③翠钿：用翠玉制作的首饰。

　　④澄海搂：楼名。在河北旧临榆县南宁海城土，明兵部主事王致中所建。

　　⑤望夫石：辽宁兴城西南望夫山之望夫石，据传是孟姜女望夫的形象化成的。留题：参观或游览时作的题诗或观感。

　　⑥六王：指战国时期齐、楚、燕、韩、魏、赵六国的君主。祖龙：指秦始皇。

　　【典评】

　　康熙二十一年壬戌（1682年）二月到五月纳兰护驾东巡，写下一系列的写景词。纳兰身为臣子，在游历古迹时心灵受到了很大冲击。因为纳兰家族的恩怨纠葛和自身的特殊经历与境况，令他写下的悼古词颇具深意。

　　这首词因景而起。夕阳将落而未落，淡淡地挂在西天上，残晖倒映在海面上，紧贴着奔腾的海浪，形成一段飘渺的彩虹。清冷的潮水不惜疲倦，姜女祠中每日每夜都能听到浪涛击拍礁石的声响。

　　这词题为“姜女庙”，写尽了雄伟壮观的景象，视觉广博，可实际并不是单纯的游记，而是借这次游历抒发了忆古思今的感情。

　　浣溪沙

　　一半残阳下小楼，朱帘斜控软金钩①。倚栏无绪不能愁。

　　有个盈盈骑马过②，薄妆③浅黛亦风流④。见人羞涩却回头。

　　【注解】

　　①朱帘：红色的帘子。斜控：斜斜地垂着。

　　②盈盈：美好的仪态。此处指仪态美好的女子。

　　③薄妆：淡妆。浅黛：指用黛螺淡画的眉。

　　④风流：出众的，指好仪态。

　　【典评】

　　浣溪沙，是唐玄宗时的教坊曲名，又写作浣溪纱，因西施曾经浣纱于若耶溪，故又作浣沙溪。纳兰生性敏感而多情，词大多忧郁，这首词是不可多见的清新愉快之曲，描绘了黄昏时与一位优雅女子的美丽偶遇。

　　上片写景，时光匆匆，夕阳又西沉，阁楼沉浸在夕阳的余晖中，寂静而祥和，似乎整个玉柱雕梁的皇城都在懒散的夕阳中徜徉。残阳，一个“残”字表现了纳兰在时光流逝中无奈而彷徨的心情。